一
我正在盥洗室里洗脸,窗外接连响起了一片脚步声。这里面有穿木底草屐的声音,也有穿鞋子的声音。另外还夹杂着大声地谈话声。看来是第二车间就放工回家的工人们正好打窗子底下经过。
“还没有回去吗?”
这时须山从背后走过来,对我这么说。他是第二车间的。我转过满是肥皂泡沫的脸,冲他皱了皱眉头。--因为我早就跟须山约好了,要互相避免一块儿从工厂里回家,否则让别人看在眼里,将来万一出了事,牺牲的就不只是一个人。可是须山却经常不守信约,而且还乐呵呵地笑着说:“嗨!别发那么大脾气嘛!”不管怎么说,须山确实是一个性格开朗、惹人喜爱、叫人没法生气的家伙,所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也只好苦笑一笑。可是现在时期是这样一个时期,我只得给他一个脸色看看;再说今天已经约定好了,马上还要领一个新同志到一家卖年糕小豆汤的铺子里去。···
···但我忽然发现须山的脸可不是平常那种逗人好笑的样子。当时我一下于就意识到只有从事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才会有的那种“预感”。——于是我回答他说,“嗯,马上就走。”于是三下两下就把脸洗完了。
须山见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改换了腔调,在我的背后说:“怎么样?去喝杯麒麟啤酒[1]吧!”这句话倒是有点象平常的须山的口气,可是我马上觉得,这话里有点儿做作,包含着一种不寻常的东西。
一出厂子,须山还是走在我的前面,离开我有三四丈远。从厂子上电车道,一边是国营电车的路基,另一边是一溜排商店,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道。在路旁第二根电线杆子下面,站着一个便在特务,朝我们这边瞅着。他那种似看非看的样子,实在叫人讨厌。我赶快和后面走上来的五六个人走在一起,一边说着话,一边提高警惕,用左眼梢留神着特务。那特务也似乎对他这种每天例行公事感到腻味了,露出一副厌倦的无所谓的神气。最近,他们每天就是这样监视着工人的上下工。须山根本不把特务放在眼里,慢腾腾地迈着八字步,从他身边擦过。我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觉得很好笑。
走到电车道上人多的地方,我追上了须山。他一边揉着鼻于,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于,朝四周看了看,然后跟我说:“事情有点儿奇怪······”我看着须山,他接着说:“上田跟胡子的线断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天。”
“有预备线[2]没有?” 我明知胡子是一个没有必要留“预备线”的人,但我还是这样问了。
“据说有。”
据须山说,昨天的联络是为了一件特别重要的工作,要是耽搁一天的话:就会出很大的问题。所以他们俩前天在S河、M街和A桥三个电车站之间的街头走过的时候,决定“从这儿到这儿”作为碰头的地点;奇怪的是胡子竟担心“万一出了问题不好办”,因此路上他又主动指定一家比较安全的咖啡馆,说是街上见不着,二十分钟后就到那家咖啡馆里去;并且在临分手的时候还互相对了表。这位被我们叫作胡子的同志,是我们最上级机关的一位重要的负责人。过去他搞过近千次的联络(全部都是街头联络),其中他只迟到过两次。于我们这样的工作,这么做完全是应该的,但象他这样的同志毕竟还是很少有。再说这两次迟到,一次是因为双方都弄错了时间,而他还是准时去了;另一次是因为到了约会的那天下午,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表出了毛病。要是其他的同志,即使一两次不到,问题还不那么严重;现在是胡子没有来,而且连预备地点也没有来,这简直叫我们不敢相信。
“今天怎么样?”我问须山。
“上田说再到昨天的地点去一次。”
“几点?”
“七点。另外,去咖啡馆是七点二十分。不过,这情况我总感到很担心,所以已经和上田约好八点半碰次头。”
我算了算今天晚上自己的时间说:“那末,你九点和我见一次面。”
我们当场决定了会面的地点就分了手。临分手的时候,须山说:“胡子要是被捕了,咱就自首去! ”这当然是说着玩的,可是叫人感到他简直是在说真的。在骂了他一声“混蛋”,但他说这种话的心情我是充分理解的。因为胡子在我们同志之间非常受信任,我们把他看作是力量的源泉:说他好象是我们的灯塔,也丝毫不算过分。事实上如果没有了胡子,我们简直就没有了着落,首先连第二天的工作就不知道怎么干。当然,果真如此,也只好那样,工作还是能够坚持搞下去的。我一边走着,心里一边在想:他要是没有被捕就好了。
半路上我路过一家卖糖果的小铺子,买了一盘森永牛奶糖[3],拿着它朝家里走去。房东家的男孩子正和邻近的孩子们站在一架自动出糖果的机器前面。最近开始风行这样的机器。你放进一分铜板,按一下把手,机器里的弹丸就会跳进一个小槽,随着弹丸跳进的小槽不同,下面小孔里出来的糖果也不一样。因为花一分钱说不定能得到一分钱以上的东西,街头上每一架机器的面前都围拢着许多孩子。孩子们都瞪大着眼睛,使劲地歪着嘴,在按着机器的把手。
我哗啦哗啦地掏着口袋,摸出两个一分的铜板给了房东的孩子。这孩子起初还缩了缩手,很快就流露出满脸的高兴。看来这孩子大概一直是站在后面看看别的孩子玩。我把刚才买来的牛奶糖也塞在孩子的口袋里,然后就回家了。我必须赶在八点以前,把今天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写成稿子,供明天撒的传单用。已经约好稿子要在八点交给和我碰头的S。我从壁橱里拿出装着各种文件的皮包,打开了皮包上的锁。
情况是这样:我们的仓田工厂原来是一个二百来人的金属工厂;战争[4]开始以后,又招收了六百名临时工。我、须山和伊藤(女同志)等同志都是那时候拿着别人的履历书打进去的。一个二百名正式工的厂子,一下子招了六百名临时工,可以想象活儿增加的多么急。仓田工厂原来是制造电线的,战争开始以后停止了电线生产,开始制造防毒面具、降落伞和飞艇外壳。最近这些活儿已经告一段落,估计六百名临时工中要裁去四百来人,所以厂子里最近尽谈论这件事。当大伙儿嚷着“要裁人了!”“要裁人了!”就有人说:“工厂里的临时工,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裁人不裁人,现在反倒是比原来讲好的期限延长,多干了半个多月。”事实上虽然比原来讲好的期限多干了半个多月活,可是这期间尽是火烧眉毛的活儿,实在叫人受不了。拿女工来说吧,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加上夜班也只挣一块零八分钱;从下午六点到九点是一小时八分钱,而吃晚饭所花的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工厂还特意为此作了精打细算,从夜班费里扣去两分到三分钱。吃晚饭的时候,我说:“看来工厂大概认为职工这类人不吃饭也可以干活吧!”跟我一块儿干活的一个临时工说。“噢,是这么一回事! ……”这句话说的很俏皮,把大伙儿都逗乐了。工厂每天发放工资,把每个女工的八分钱工资零头,用一个五分的铜板加上三个一分的铜板,一份一份地发给将近四百名女工。这当然很费事,六点钟下工,为了排队领工资,甚至要等到七点。大伙儿在队伍里急得直嚷嚷:“真叫人可恨!把八分改成一毛,该省多少事呀;要不咱们吃点亏,八分改成五分得啦!” “有钱人爱财如命的牛脾气,真是咱们想象不到的。”
可是工厂却放出了空气,说是解雇临时工时,要给每人发十块钱。本来就是临时工,早就说好了可以一个子儿不付;现在又说要发钱,理由似乎是大伙儿都干的不错。这消息究竟有几分可靠,大家不是没有怀疑;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儿一歇工,又要有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所以也就不知不觉地对它抱起指望来了。但是,连吃晚饭的时间也要从工资里扣除两三分钱,为了把一分的大铜板三个三个地排成堆,可以满不在乎地让几百人等上一个多小时。这样的工厂怎么可能会给六百来口人每人拿出十块钱(是十块大洋呀!)呢?放出要发十块钱的空气,显然是包藏着工厂方面的阴谋诡计。这肯定是一种手段,放出这样的空气,目的是在解雇前防止工人波动,在决斗的关键时刻进行欺骗。
今天厂子里都在谈论这件事,我决定把最近发生的情况写进明天要撒进工厂里的传单上。大前天,大伙儿都纷纷议论要缩短发放工资时间的事。前天撒进厂里的传单,就因为及时反映了这件事(尽管是这么一件小事),在工人里面获得了好评。
我盘腿坐在桌前写起来。过不了一会儿,楼下的房东大婶上楼来了。她对我说“刚才孩子让您破费了。谢谢您啦。”她带着从来没有过的笑容,向我道了谢,又下楼去了。干我们这样工作的人,在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都要注意使自己跟“普通人”一样;最忌讳的是让同住在一起的人觉得你这个人有点和别人不一样,或者怀疑你是干什么的。现在正在监狱里坚持斗争的H同志,他所受到的追捕,那我们简直无法比,饭馆、咖啡馆、理发店、澡堂这一类地方到处都张贴着他的照片。他为了能在这样的追捕中进行活动,有一次竟带了同住的人到帝国剧院去看戏。我们还必须学会跟“普通人”说一些毫无意思的闲话,学会讨人喜欢的应酬话。不过一碰上这种事,我是最差劲的了,简直就没办法。虽然近来多少习惯了一。……
我对大婶说。“啊呀!那么一点东西,没什么。”说完之后,臊得满脸通红。实在不高明。
尽管只不过写了两张到两张半稿纸,因为白天干了一天活,写起来确实不是一件轻松事。勉强把揭露十块钱津贴的真相写完,时间已过了七点了。一写起稿子就出汗,中间我用手巾使劲地擦了好几次脸。我把写好的稿子装进信封,在封皮上写上了一个胡诌的女人的名字,装着是一封情书的样子。七点四十分我离开家。我跟房东大婶说:“我散散步去” 平常大婶总是默不作声,今天却朝着我说:“您请吧。”果然发生了灵效!我苦笑着走到暗处。记得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要出门的时候,大婶说:“你这个人爱出门呀! ”我吃了一惊。事实上我是每晚都出去,人家要怀疑也是该的。我心里扑通一跳,勉强笑着说:“因为,那个······ ”
大婶笑着打圆场说:“因为还是年轻人吧!”我才明白大婶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这才定了心。
约定八点钟会面的地方是大街电车道里面的一条后街,那里有许多街道作坊,一路上有许多商店里的买卖人和前面留者一绺头发的手艺人。人一向注童尽量使自己的装扮和所要去的地方相适应。尽管不可能做的很周到,但这件事很要紧。我们要想避免被人家怀疑盘问,就一定要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然而象今天这样的地方,时间又是八点了,要是穿着西装,甚至拿上手杖,那反而会惹人注目,效果更加不好。所以我只穿了一身干净的和服,随便地系了一条腰带,连帽子也没戴就出来了。
喜欢摇晃右肩膀的S,从笔直的马路的那一头走过来。他认出了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了停,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拐进小胡同里去了。我跟在他的后面,同样拐了个弯,于是在另一个拐角的地方,我们并肩走到一起了。
S听我说了前天厂子里撒了传单后的情况,又问了向各种问题,然后说:“从厂子里大家经常关心的问题出发提问题固然好,不过缺乏的是进一步从政抬上提出问题。”
我吃了一惊,看看S的脸,感到确实是这样。我只是陶醉于传单博得了好评,而忘记了从更高的高度来看待这些问题。
S接着说,“所以说,我们现在是在追随大家的自发情绪而行动。要想使大家从对日常生活的不满来了解帝国主义战争的本质,还需要作特殊的、在计划的、而且是相当深入的努力。一一让大事明白这一点,是完全必要···
···。 ”
他说,过去散发的很多反对战争的传单,具有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而现在反过来了,又犯了把问题局限于经济要求的错误。由于这种右的倾向是作了群众的尾巴,所以往往暂时会获得群众的好评。因此对于“好评”,也需要慎重地加以考察。一一我们一边走,一边谈着这些事情。
“说是要小心,如果象这回这样,牛头不对马嘴地乱来一气,那也没有任何好处。是倒退!过去我们就象是蒙着眼睛的马,只看到事物的一个一个的片面。”S这也说。
我们走了一会儿,进了一靠咖啡馆。
“给你一封情书。”我这么说着,把稿子放在桌子下面的搁板上。
S用鼻子“嗡嗡嗡”地哼着歌曲,一边留神着女招待,一边把稿于塞进了口袋。然后他问我说:“你那边和胡子(他按了按鼻子下面) 没有接上头吧?”
我把在工厂回去的路上从须山那儿听到的情况告诉了S。他故意用鼻子“嗡嗡嗡”地哼着歌曲,但集中注意听着对方说话。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我这边约定是昨天六点,也断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慌乱起来。
“是给抓住了吧?··· ···”我嘴里这么说,而心里却希望他能说:“不,不会的。”
“嗯,··· ···”S考虑了一会儿说:“他可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啊!”
我们约定,双方都要尽一切办法和胡子接上头,另外还商量了明天早晨如何把传单带进厂子,以后就分手了。
九点钟,见到须山的时候,我一看他的脸色,一切都明白了。不过也还不能说是完全绝望了。跟须山商量好,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明胡子的下落。接着马上就分手了。——因为路上很危险,我们规定了除非是在自己的秘密住所附近联络,否则一过九点,就要停止一切活动。
和须山分手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往回走。感到胡子的事,意外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头上。只觉得膝头发软,连呼吸也感到紧迫,不知道为什么,边走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在正常环境中生活惯了的人们,也许会认为我把这时候我的这件现象说的有几分夸张和虚假,可是我们现在和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连个人多年的老朋友也完全断绝了往来,就是上一次澡堂也丝毫不能疏忽大意,而且一旦被捕,起码要蹲上六七年监狱。——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唯一的依靠只有同志。哪怕是失去一个同志,都会感到联系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多么深厚;要是经常领导我们的同志,那就更会是这样。以前我在一个反动工会里作为反对派进行合法活动的时候,尽管也发生过这种事,但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因为不管怎么说,那时候还有种种日常生活上的事情冲淡了这种感觉。
太田早就在我的住处等着我。——我决定不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秘密住所,只是在上级的许可下,告诉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太田)。这是因为在仓田工厂进行活动,怎么也要规定一个专人经常和我碰头,只是在外面联系,一有紧急的事情就来不及,而且也不可能充分地把各种各样的问题说清楚。
太田是为明天带传单的事而来的。于是我把刚才和S商量的结果告诉了他,决定让他明早七点钟到国营电车T站的站台去。S将到那里去,亲手把传单交给他。
急事办完之后,我们闲谈了一会儿。我笑嘻嘻地说:“怎么样,闲扯一会儿吧。”太田笑了起来说,“拿手好戏又开场啦!”平常公事一办完,我差不多总是要兴致勃勃地说:“闲扯一会儿吧!”现在这就成了我的“拿手好戏”了。不过,原来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爱“闲扯”,最近我才发现了原因。——由于工作,我们几乎每天都和同志会面。但是这种会面,即使是在咖啡馆里也只谈公事,而且要尽量压低嗓门,不说废话;公事一完,马上就离开那里,尽快分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都是这样状况。当然,由于天天都是这样的生活状况,我已经清算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但是这就象有些人长期蹲拘留所,有时简直象急病突然发作似地,馋着想吃某种“好吃的东西”。我的情况大概是这种生活单调的反作用,一见到同志,就借想“闲扯”的方式表现出来。可是过着正常生活的太田,竟认为我的这种心情只不过是我过去特别散漫的性格的反映,象他这样可以在啤酒店里大喝啤酒的人,当然不可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所以有时候竟然残酷地地(!)一句闲话也不扯就回去了。
说是“闲扯”,太田把厂子里各种各样的女工品评了一番就回去了。我惊诧他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么多女工的事。
“女工的恋爱方式,可不象资产阶级小姐那样扭扭捏捏,尽讲形式,她们是非常直接而具体,真叫人受不了。”他这也说。
“直接而具体”,这话真好笑,我们大笑了一阵。·······
(作者:小林多喜二[日],卞立强 译。激流网整理录入,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注释:
[1]“麒麟"是啤酒的牌子名称。
[2]地下工作者在进行接头联系时,往往在约定某个时间和地点外.还规定另一个时间和地点作为"预备线",以防万一在第一个时间和地点联系不上时,就按第二个时间、地点进行联系。
[3]“森水”是牛奶糖的牌子名称。
[4]指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留东北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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