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平居有所思——蔡翔

我和郭春林兄认识多年,刚认识的时候,春林兄正在同济大学执教,承蒙不弃,赠送了我一套他所主编的马原研究资料,至今,还是我教学的案头书。又数年,春林兄在同济召开孙甘露作品讨论会,邀我参加,共话先锋小说的过去和未来。多年过去,春林兄调到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在王晓明教授的带领下,转向“文化研究”,这本书,收录了他在上海大学五年的研究心得。

蔡翔丨郭春林:从“孤独的自我”到“无数的人们”-激流网《马原源码——马原研究资料集》 郭春林

我有时会想,春林从“先锋文学”的研究者,转向文化研究,从“孤独的自我”,走向“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是什么原因所致,背后,又有哪些力量介入?这似乎是一种断裂,但有时想想,好像又不尽然。

春林出身中文系,1980年代的文学青年,少有不受到先锋文学影响的,先锋文学到底影响了他们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话题。“自我”大概是一个重要因素,但这个“自我”和1980年代早期的“自我”,是很不同的,或者说,同中有异。1980年代早期的中国文学,可以称之为一种广义的“改革文学”,所谓“新时期”,一路的高歌猛进,到了先锋文学这里,却略显迟滞。“自我”开始游移,感受到孤独和痛苦,未来不再闪烁耀眼的光芒,理想也招致质疑,怀疑和自我怀疑,多少构成了先锋文学(包括它的阅读者)普遍的焦虑,偶然、虚构、真相,等等词语的介入,也开始拆解1980年代逐渐稳定的意义结构。背后,包含了新一代人(1960)的失望和苦闷。先锋文学的意义不应被高估,事实上,它对1980年代的叛逆和反思也相对有限,源于自我,囿于苦闷,作茧自缚,或许是先锋文学的某种写照,突破成规,化蝶重生,也成为先锋文学尔后持续性的焦虑。但是,也不能因此完全抹去先锋文学的意义。尽管先锋文学后来成为主流,但在当时,却是以非主流的形象出现,这也同时使得它的阅读者开始在边缘的位置上思考问题,多多少少,学会和主流拉开距离,冷静或者不冷静地思考自己所处的时代。当然,经过先锋文学洗礼的这些人,最后又和先锋文学分道扬镳。其中的复杂逻辑,不是我在这里能说得清的,我倒是希望春林以后有机会能把这些问题好好说一说,给后人留一份研究档案。但我想,只有深入先锋文学的内里,才能理解春林,也包括和春林相类的一些人的转型。似乎突然,但也未必。

蔡翔丨郭春林:从“孤独的自我”到“无数的人们”-激流网《为什么要读孙甘露》 郭春林

但是,从“孤独的自我”走向“痛苦的人群”,还需要其它更重要的因素,这其中,包括文化研究在中国大陆的兴起。

在中国大陆,文化研究的兴起,已经不仅仅局限在方法论的意义上——当然,这也很重要,比如跨学科的研究视野。对于许多人来说,也包括春林,文化研究引领着他们走出自我,重新关注社会,关注历史和现实的中国问题。文化研究不能一概而论,对于春林来说,影响颇深的,可能还是英国的马克思主义,并宛转进入伯明翰学派,这也是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的理论特色。春林对这一脉络的经典理论,用力颇深。其中,似乎尤喜雷蒙·威廉斯。春林这本集子的第一篇,简要介绍了他的研究心得。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先读这篇文章,多少可以窥见作者近年来的理论背景。不过,我在此要说的,倒不是这些具体的学派理论,而是,通过这些理论,春林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早在198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就开始陆续进入中国,那时,中国学界的主要关注点大都在法兰克福学派。文化研究兴起,带来的,是英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雷蒙·威廉斯、汤普森、霍尔、阿尔都塞、伊格尔顿,等等。我在阅读春林这些文章的时候,有时会觉得,重要的,似乎还不是这些理论,而是这些理论勾起了他的某些记忆。这些记忆,不仅通向现实,更通向历史,明确地说,通向中国革命的历史。也就是说,经由文化研究,春林开始重新走向马克思主义,这似乎也是许多人的心路历程。当然,这一轨迹的理论局限在哪里,我现在还说不清。

但是,它的意义是重要的,这一意义的重要性,首先在于,人民的概念再次得以确立,并从这一人民的立场重新审视现实(包括审视自己),并思考中国的未来。同时,也开始寻找个人的归属。因此,我推荐读者重点阅读本书的后记,这一后记,读来令人动容。恰如春林在后记中所言,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思想和情感的变化。按照时下的划分标准,春林也应该算是这个社会的“成功人士”了,教授学者,有房有车,但是,却有一种力量,在提醒他,在这个世界,还有穷人,还有“无穷的远方”。因此,他试图做的,就是重建自己和人民的血肉般的联系。这也是文化研究给他带来的最为重要的启示,这一启示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的学术,而是生命以及生命存在的意义。(这期每日一书附有后记全文,读者可自行参阅)

蔡翔丨郭春林:从“孤独的自我”到“无数的人们”-激流网《倒退着走进未来》 郭春林

这似乎又要回到1980年代,1980年代的高考制度,包括后来广受非议的高校扩招,使得一大批贫寒子弟得以进入社会的中上层。其中的一部分被成功规训,接受并认同这个时代的“新意识形态”(王晓明语),有些,甚至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语)。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却始终在边缘处抵抗。他们的出身、经历,包括家族成员的命运,或多或少影响着他们对事物的判断,这似乎也能说明,为什么春林那么欣赏雷蒙·威廉斯,包括他的“感觉结构”的说法。更重要的或许是,对于他们来说,1980年代开始确立的精英化的知识结构,已经难以容纳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并最终突破这一结构的制约。这似乎也可以说明,他们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和“先锋文学”的分道扬镳。

文化研究在中国的重要性恰恰就在这里,一旦他们经由文化研究走向社会,现实问题就会纷至沓来,并重新勾连起自己的底层记忆,这时候,很难再让他们心安理得地蜷缩在“象牙之塔”(尽管象牙之塔的思想也是重要的)。因此,本书的第一辑是非常重要的。尽管这一辑里的文章比较杂,有些是书评,有些是为某社会组织的众筹活动而写。也有些是春林参加社会组织的活动上的发言修改而成,但可以窥见到春林这几年对中国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目前来看,还不成系统,但一些思想的火花已经开始闪耀。根据春林的这些思想记录,我大致把他思考的中国的现实问题分成几类。

一、现代高速的流动性带来的问题,这一流动性打破了因为隔绝而生产出来的幻象,并开始冲击相应的美学范畴。“面对面”使得矛盾无法通过审美化解。同时,这一流动性也带来了底层人民新的苦恼,所谓“无家可归”。春林近年着力思考新的城乡关系,大致集中在这一范畴。

二、私有化产生的问题,这一私有化不仅表现在法的领域,同时,也开始向其它领域蔓延,包括伦理、情感,观念,等等。一种新的等级关系开始产生,并形成一种压迫性甚至掠夺性的社会结构。而这一社会结构显然很难为春林所接受。

三、阶层分化带来的问题,流动性和私有化,都急剧地加速着这个社会的阶层分化,富者更富,穷者更穷。面对这一阶层分化,目前能做的,是反对阶层固化,也即要求阶层间的流动性。但这一所谓的流动性,实际是以承认阶层(阶级)分化的合理性为其前提的,是一种无奈的现实选择。春林大概也很矛盾,一方面,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所以,他会强调“文化与命运”;但另一方面,他又很难完全接受这些,尤其在理论的层面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一上升的空间实际上极其有限。而如何安顿这一“大多数人”,一直困扰着春林近年的思考。

这些问题,不仅缠绕着春林兄,也缠绕着很多人,他们迫切地希望中国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在这一意义上,我觉得春林兄非常理想主义,这一脉络中的文化研究,也非常理想主义。

那么,这条道路怎么走?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回答。春林的回答是,深入社会底层。这几年,春林积极投身社会实践,不仅参加“乡建”的活动,也开始深入“新工人”群体的文化活动。过去,我们有句老话,“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形容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深入群众的做法,现在,把这句话用在春林兄的身上,也非常贴切。在这一点上,我很羡慕春林兄,坦率说,我做不到,自愧不如。

本书的第一、二辑包括春林这方面的数篇文章,这些文章,可以说是随笔,也可以说是散文,但读来真的令人感动,尤其《薄奠》等。在这些文章中,我是真正看到了春林和工友的那种血肉般的联系。这很不容易,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不容易。讲学理容易,写出有温度的文字不容易。感情的变化是最重要的。正是在深入底层的过程中,春林开始触摸中国真正的问题。让底层人民站起来,过一种幸福又有尊严的生活。这些想法很朴素,可是,我们现在缺的,不正是这些朴素的想法吗?

蔡翔丨郭春林:从“孤独的自我”到“无数的人们”-激流网郭春林老师《薄奠》一文,是为纪念苏州建筑工地上一位因劳疾缠身而病逝的建筑工人“老贾”所做。详情可见相关链接第三条。

但是,什么是幸福?在本书的第三辑中,春林集中讨论了这方面的问题。一方面,他回到历史,研究了1950-1960年代几次有关“幸福”问题的讨论,另一方面,也在研究现实。这些文章对照起来读,很有启发。“幸福”的定义几经修改,一方面,是国家、集体、精神,另一方面,是小家、个人、物质、日常生活,历史和现实的交织,令人眼花缭乱。能从这里突围而出,寻找一种更合理的幸福生活吗?这个问题,实际是很重要的。一百年来,中国社会变化的内在动因之一,就是有关幸福的争论,乃至对幸福的追求。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春林兄,当然,还有其它学者,尤其是那些青年学者,他们一直在帮助底层人民学文化,包括进行文学创作。他们一方面是辅导,另一方面,也是在向人民学习。其中,春林兄和底层的音乐人来往尤为密切,我揣测,他们想的是如何让人民自己发声。这一方面,是对目前的精英文化的不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对现在流行的文化工业的挑战。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实际上并不陌生,中国革命的先驱者,早就做过。这方面,有经验,也有教训。结果如何,也很难料。但是再难,也需要有人去做,理论的总结很重要,但实际去做,也很重要。在这一点上,我对春林兄,也对那些青年学者,比如李云雷、张慧瑜等人,心里,是充满敬意的。也许,有些人会认为他们傻,但我们现在缺的,恰恰就是这种傻。

书名“倒退着走进未来”,春林在序言中交待,这句话来自雷蒙·威廉斯,的确,谁能说倒退不是另一种前行?往往这样,在某一个节点,我们进入历史,进入历史,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走向未来。近年,春林在思考现实的同时,也在研究中国的革命史,用功甚勤。本书的最后一辑,传达了春林这方面的一些思考。我感觉,在这些文章中,他开始进入更加广阔的思想空间,由“文化”延伸到整个社会的结构性思考。当然,我更希望的是,在我们讨论中国革命史的时候,不要回避它的问题,尤其是它失败的命运。我们既要以成功者,也要以失败者的身份重新进入历史,思考未来。往事可追,往事也可鉴。

现在,春林兄远赴重庆,和他的妻子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在这里祝贺他们。我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是更加艰巨的工作。也许,春林兄会在文化研究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也可能会重新回到文学——这两者并不矛盾,但我相信,这五年的思考,会使春林兄终身受益。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已经改变。

这些话,不敢称序,只是我阅读本书的一些想法,谬误之处,敬请春林兄和本书读者的批评指正。

2018年10月2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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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丨郭春林:从“孤独的自我”到“无数的人们”-激流网(作者:蔡翔。来源:公众号   保马。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