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上青云》上映前一天,姚晨在微博祈祷:明日上映,会有奇迹发生。
在此之前,她刚刚在5天内进行了11场“观影深度对谈”。对谈嘉宾的选择不可谓不用心,有中国互联网上最著名的性学家李银河、“奇葩”女王马薇薇、女权主义者常梦然、《人物》杂志主编张寒、“灵魂有香气”的畅销书女作家李筱懿,甚至还有当代男性知识分子代表许知远。这些人被姚晨请来,在电影院里聊着“寻找同类”的故事。
11场点映,观众的反应不尽相同。最动情的出现在8月9日,当天主题是“女性的崩溃与重建”。据姚晨形容,一位在异乡漂泊多年的女观众发言时突然崩溃,泣不成声。李银河那场最热烈,两位90后和一位80后为影片是否“贬低男性”争得面红耳赤,“在场男女观众满场飞车,欢笑声一浪接着一浪”……整个宣传期里,姚晨时而是温情的抚慰者,时而是犀利的老司机,微博女王时代的锋芒仿佛重现。
如此宣传策略显示出电影主创对内容的深度自信。不过,至少在票房上,“寻找同类”的期待并不尽如人意。上映一周,《送我上青云》票房不到1800万。这个数字在今年暑期档只能对标《红星照耀中国》和《古田军号》,被同日上映的动画片《全职高手之巅峰荣耀》7900万票房远远甩下。
《送我上青云》剧照
票房没有惊喜,口碑似乎也未上青云。低迷的观影基数,决定了主创期待的全民大探讨难以起势。舆情也颇为尴尬:男观众的评价出现复杂的分野,一部分为“被冒犯”而生气,另一部分因“被触及”而跄踉逃走。只剩下女性观众动情、崩溃与哭泣,或聚众讨伐渣男。
寻找同类比想象艰难,不同属性的人群展开对话更是难上加难。在8月10日的对谈里, “单读”主编吴琦观影后评价,姚晨饰演的女主角盛男,追寻爱、性、金钱和生命意义的过程,“几乎是一趟必败的逆旅”。这似乎也成了电影命运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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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主创和影评人如何辨析《送我上青云》是“女性电影”还是“女性主义电影”,不可否认,它首先是导演腾丛丛和女演员姚晨的生命体验。
这是滕丛丛执导的第一部作品。这个女导演喜欢穿阔腿裤,趿拖鞋,露出脚趾甲上红通通的颜色。
她对《送我上青云》主流观众的预期判断是“三四十岁的女性,而且是城市里的”。这样一群人,在甜宠戏、婆媳戏和粉色泡泡之外的公共领域,找不到抒发情感的频道。
从左至右:导演滕丛丛、主演姚晨、摄影指导林良忠、主演吴玉明及主演李九霄合影
在成为导演之前,滕丛丛在剧组做过场记、当过剪辑。十年前她在片场,曾因为坐镜头箱被人呵斥——这是一个承袭自戏曲行业的传统,女性被视为阴气重,如果坐在装行头的箱子上,“晦气”。这次《送我上青云》,滕丛丛接受采访时依然忍不住吐槽:“那个时候我很不高兴,就觉得男人的屁股有多干净?”
如今女性不会被人视作“晦气”,但在剧组,想做导演依然会遇到很多“老油条”的问题:“抽根烟?”“喝酒吗?”“出去唱K?”得到否定回答后,对方常常规劝:“你这样当不了导演的。”
滕丛丛知道,除了渣男和婆媳关系,许多更隐性的游戏规则禁锢着这个时代的女性。她遵循自己欲望进行创作,在故事里藏下一个秘密。
在北电导演系读研究生时,滕丛丛被诊断出甲状腺癌。躺在医院,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直到在普利策获奖作品《众病之王:癌症传》里找到答案:“内心跟肉体无法调和,就会生病。”这也成为电影主角盛男被诊断为卵巢癌后,一连串追寻背后的因果——相比起甲状腺癌,卵巢癌更能激发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思考。
剧本一写就是三年,因为总是达不到满意的程度。研究生导师谢飞还劝过她,电影剧本哪有完美的。那段时间,滕丛丛一边创作,一边接剪辑的活儿赚钱谋生,直到《送我上青云》的剧本遇到第一次做监制的姚晨。
看完剧本后第二天,姚晨决定进入这个故事。立项时,出品方安乐影业总裁江志强告诉她,别砸那么多真金白银进去,“这个戏肯定不赚钱。”姚晨说,我知道,但我喜欢。
姚晨在《星空演讲》中讲述女演员的中年危机
这是姚晨“曲线救国”的一次重要尝试。2018年,她曾在“星空演讲”中讲述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那次“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演讲,算得上业内对这个议题最早也是最有力度的公开讨论。
一直以来,姚晨的长相都不是中国男性喜欢的类型。她演员生涯的高光时刻,或是泼辣精怪的喜剧角色,或是刚强的革命战士,或是支撑起家庭和事业重担的企业高管,看起来总归是都是钢筋铁骨的样子——许知远称之为“错位的名声和成功”。
在远去的微博时代,姚晨的思维锋芒成就了一段有别于其他娱乐明星的巅峰。但即便如此,她也需要面对没有新意的偏见。在录制《十三邀》时,许知远面对姚晨的紧张有别于他遇到女神时的无措——不断喝水,担心姚晨“空洞”,“认为她必定是 ‘廉价肤浅 ’的娱乐文化的一部分”。事后他承认:“我不知道问什么,我问什么她都没有(深度)回应”。
姚晨敏感而聪明地感知着这一切,她自黑般在节目里打圆场:“是不是跟女人谈话很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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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0日,因为《送我上青云》,姚晨再次把许知远请来。上次采访之后,许知远对姚晨的评价是“惊人的平淡”。看完电影,他第一反应是“茫然”,“给我带来挺复杂的感受……它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尝试,没有想到姚晨会做这个尝试”。
坏兔子厂标
这一次,姚晨背后站着一只“坏兔子”。坏兔子的厂标,受到美国导演J·J·艾布拉姆斯旗下厂牌“坏机器人”的影响,“坏”取意打破常规、灵动自由,“兔子”源于丈夫曹郁对姚晨的昵称。
《送我上青云》是“坏兔子影业”主控的第一部作品。在配合宣发的11场对谈里,许知远是屈指可数的男嘉宾之一。这次,他和姚晨的关系不再是审视与被审视、访问与被访问,他们要在一起,讨论欲望与尊严、勇敢与自由、女性和男性的关系。
许知远认为,电影是“一个女人最正常的表达”,“让我很惊艳”,姚晨则回报以柔软开阔的态度。她承认电影是女性视角,但作为主创,她们并没有排除或者丑化男性。“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我们都是在试图理解,甚至很怜惜。你不能因为他们的生命力不够强、他们很怯懦就责备他们,他们是需要被体恤、拥抱的。”
许知远(右一)与姚晨就“欲望与尊严”等展开对谈
宣发过程中,《送我上青云》一直强调女性主义。但问题在于,许多网友习惯性地把“女性电影”简单定义为“反对男性”。
而男性呢,或如许知远一样,看完电影后“意外”“茫然”。这还算好的,更多的人是无措。影评人谭飞就在微博上老老实实地坦白:“女人讲出心里真实隐秘感受的极致,男人们可以听一听想一想。大不了受不了就像袁弘一样踉跄逃走,多大点事儿……女人器官比男人多,她们话多点也天然正义,男人就多容忍吧。”
网友说的更加直白。豆瓣电影的评论里,有留言直接认为“导演厌男挺明显的”。
这些反馈透露着一个更残酷的问题,《送我上青云》这部试图探讨两性关系的电影,要如何吸引男性观众走进电影院?
滕丛丛说,“希望可以和更多男性建立友好的关系。”姚晨也说,“看剧本的时候,我最喜欢刘光明这个角色。所以我是觉得丛丛对这个角色,在落笔时还是有关怀的。”
但不管她们如何解释并展开柔软的怀抱,中国男性观众面对这样一部作品,还是一股脑儿地选择了“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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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男性。也有女性观众将其视作“贩卖女性焦虑”。 其实姚晨很不喜欢示弱,而是倾向于选择看似刚强的方式应对。这一点上,她和盛男有着相同的基因。比如眼下,她愿意在微博里再度展露出一些棱角——帮助一位被前男友质疑身材的女网友,在线回怼:“不是我胖,而是你太细。”
以往的宣传中,姚晨近乎敏感地防备和抵触“卖惨”倾向,这次《送我上青云》也是,她和团队约法三章:“咱们绝不卖惨。”
影片中,姚晨饰演的盛男在寻求帮助
基于这个共识,电影打起女性“性愉悦”的主张。李银河出席的那场对谈会上,观众反复提起盛男“自慰”的镜头,李银河也对电影的呈现表示赞赏。在电影里,这场高潮戏成为女主角突破困境的最重要环节。但更多女性观众看完后的疑惑是:困境描述得真实,解决得又太轻易。
这是中国电影银幕上“史无前例的高潮戏”——听起来很震撼,落在现实里,倒是让许多习惯了电影审查制度的观众,一时以为这只是女主角犯病时的抽搐。
当代女性电影要反驳女性身体与不洁画等号的状况,势必要打开、敞亮,展示身体甚至炫耀身体。而后者,正考验着主创在技巧、尺度和态度上的分寸拿捏。
《送我上青云》在上映后排片“遇冷”,不仅数量少,并且几乎都在早晨或者午夜。8月16日,滕丛丛在微博呼吁更多的排片:“我最大的愿望,是想让那些真实而鲜活的女性角色不要再缺席中国电影,不再被标签化、物化。”姚晨也在用电影中盛男的行为自我解嘲:“继续大笑三声:哈!哈!哈!”
这不仅是《送我上青云》和主创们的尴尬,也是中国当代女性电影,甚至当代女性眼下的困境。
如何对女性电影进行解读,映射的是现实中两性沟通时所面临的种种困境。没有男性意识的提升和改变,女性的独立和性解放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口号里。从这个意义上说,男性观众和部分女性观众的缺席和冷漠,让《送我上青云》终究难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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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郝逆。来源:公众号 贵圈。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