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编者按:今天是五七指示发表五十一周年。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化部创办的湖北咸宁“五七”干校,6000余名文化部高级领导干部,著名的作家、艺术家、家、学者及其家属下放到鄂南的向阳湖,经历了为期3年左右的劳动锻炼。据统计,当年全国中央一级机关开办的“五七”干校共有106所,各省开办的干校有1497所,如江西中央办公厅干校、上海奉贤干校、湖北沙洋干校等等,但从干校的学员规模、层次和知名度来看,都不及向阳湖畔的咸宁干校。以向阳湖为载体的“向阳湖文化”应运而生。

著名诗人、作家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间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一九七二年回京。一九七八年出版诗集《忆向阳》,诗集中收录了五○余首回忆咸宁五七干校(向阳湖)生活的诗歌。本文即是《忆向阳》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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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我于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到了湖北咸宁干校。

这个日子,我永生不能忘。它是我生命史上的一座分界碑。这以前,我把自己局限于一个小天地里,从家庭到办公室,便是我的全部活动场所。身体萎弱,精神空虚。上二楼,得开电梯,凭打针吃药过日子。为了思想改造,为了挽救身心的危机,我下定决心,换个新环境,去尝试、锻炼。

当一脚踏在大江南岸向阳湖畔的土地上,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展开在我的面前。眼界顿时宽大了,心境也开阔了。乍到,住在贫农社员家里,他们甘愿自己挤一点,把好房子让给我们。我们推谢,他们一再诚挚地解说:“不是听毛主席话,请也请不到你们到向阳湖来呵。”从朴素的话里听到了赤诚的心。同志们床连床的顶着头睡,肩并肩的一同劳动,心连心的彼此关怀。一切等级、职位的观念,统统没有了,大家共有一个光荣称号:“五七战士”。小的个人生活圈子,打破了,把小我统一在大的集体之中。在都会里,睡软床,夜夜失眠,而今,身子一沾硬板便鼾声大作。胃口也开了,淡饭也觉得特别香甜。心,象干枯的土地得到了及时的雨水一样滋润。

我和五千多个战友,一同劳动,学习、锻炼,试身手、战湖荒。咸宁的向阳湖,成了我们的用武之地。“向阳湖”,多么富有诗意的一个名字呵。“五七战士”,多么光荣的一个称号呵。

如是,新鲜的,艰苦的,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战斗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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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湖,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荒湖。面积宽广,茅草丛生。野鸟在上面安家,獐子在里边落户。泥浆混浊,青天也印不上个清亮的影子。四面,一片荒野,栽不到一株树。

荒湖呵,多少岁月,你在浑浑噩噩的梦中。而今,你梦想不到,我们“五连”的百多位“五七战士”在十里以外安下了营盘,就要用手里的铁锨敲醒你,使你翻个身,换个貌,使你和我们自己一样,在劳动中焕发青春,开拓一个生命的新纪元。

我们不能老喝池塘里的水,自己动手凿出了圆筒的井,湛清的水源源涌出,用之不竭。

我们不能常住在社员家里,我们亲手脱坯,建成了一排挨一排的缸瓦平房。

我们不能让乱草永远霸占土地,我们斩荆披棘,植树种菜,韭菜、黄瓜、冬瓜,丝瓜、西红柿……畦畦连毗,四季常青。

一个连队一百多个战士,工作要有个分工,除大多数下地的以外,我们成立了:牛班,菜班,炊事班,饲养班。

我们的营地离场地足足有十里路。早晨披着朝霞去,晚上带着晚霞回。风雨无阻。昏晨定时。“双抢”大忙之际,凌晨四时,哨子一响,人和电灯一齐睁开了眼睛。人影幢幢,脚步咚咚,摩肩不识面,但闻报数声。用脚步踏出的小径,长蛇似的,蜿蜒曲折。凭一只马灯带路,后脚紧跟前脚,“恨晨光之曦徽”,大军一步步迎来了黎明。红旗迎若旭日,走上十里大堤。长锨在肩上发光,歌声在大野回荡,堤下漫长清澄的一道向阳水,留下了高昂嘹亮的歌声,留下了战士队列的雄健身影。

早晨,美丽鲜艳的早晨。早晨,劳动出工的早晨,早晨,新生命开始的早晨。

春天,忙着育秧,一夜起来几次,观察种子的冷暖燥湿,看它突嘴、抽苗,一寸两寸……关心它象慈母关心幼儿一般。四月底,忙着插秧,一块块秧田象一方方明镜。人,一排排,躬着腰,冒着微雨,把一把把秧苗插得横如线、竖成行。微风吹来,柔苗袅娜弄姿。人的汗,滴在水里。人的影子,印在塘里。多动人的一幅社会主义劳动画图呵。“不插五月秧”,与季节争先,把几万顷湖田,巧夺天工地变成了茸茸碧绿的锦绣。

最欢乐、最热闹的是金色的秋天。秋天,收获的季节。熟透了的稻子,黄澄澄铺一地黄金,头微微低垂着。我们更忙了。忙着收割劳动的成果。泥水吞了半截大腿,移动一步也大难。把一把把稻子合成一堆堆。凭人的双肩,凭旱地行船,纷纷把稻子运到场上去,堆成一个个绿的岗峰,抢时间,大会战,支援的队伍来自四面八方的连队,满坡人影动乱,车如流水马如龙,一场歼灭战猛烈地进行,不到一天,金色飘香的稻子躺了一地,大野顿然空荡荡,白茫茫。中午,太阳似火球,战友们赤膊光脚。身换身的在凉棚底下午休,有的侧身躲在我们称之为“太和殿”的大棚子的草搪下,阴影不到一尺,仅能荫庇半个身子。

粗碗扒饭,又香又甜。托身光地,合眼成眠。

观天象,望风云。龙口夺粮,与天争时间。夏日虽长,嫌它太短,抖擞精神,我们夜战。一盏大吊灯就是我们的太阳。光亮的场院就是我们的战场。紧张一夜,稍子的岗峰,平了。金粒,堆成山。黑夜尽了,我们精神未尽,迎着旭日,放声高歌。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我们实践着毛主席这个伟大的教导。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品味着这古人的诗句。

我们把成堆的稻子装成一麻袋、一麻袋,用自己的肩头把它们送上汽车。汽车呜呜,歌声洋洋,我们欢乐而又满意地看载粮汽车向着仓库疾驶而去……冬天,对我们说来,也不是悠闲季节。冒着寒冷去深翻荒地。一锨下去,一尺多深,使老草的棍子翻身入地。几锨下去,汗出来,把棉袄甩在一旁。老牛和人同劳动,平地、耙地,一身泥花,汗水闪闪发光,战友似的,人体谅牛的辛苦,狠狠扬鞭喝叱它,但闻鞭梢响,不见着牛身。

冬天,凌晨,霜花结在釉菜苗子上,我们用僵了的十指,一棵棵荏去弱的,留下壮的。

冬天,开渠引水,风冷水凉。谁说不艰苦?我们心中有思想武器。我们手中有铁锨。我们是“五七战士”,我们有能斗的集体。

毛主席教导: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在劳动中产生了这种精神。反过来,用这种精神,去劳动,去学习,去改造自然,也改造自己。

冬天,我和另一位战友在场地值夜班,草棚角上挂一盏提灯,大雪压得棚顶响,八面来风,提灯悠悠晃晃。手里拿着一个银哨,到外边去巡逻,在雪地上踏出脚印,一回头就给雪盖平了。身上冷,心里却热乎乎的。

就这样,我们从早到黑,往返几十里。一天天,一年年。私心杂念,被汗水冲去了。过去漠不相关的同志。今天成了亲密的战友。知面知心,息息相关。不但人与人的关系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变了。我们用一双双手,把荒湖变成了良田。阴晴、寒暖,自然景物,也通过劳动发生了密切的联系。早晚仰望长空,预测天气,如果是天晴,就得忙着晒谷,准备几百担塘水浇菜地;如果阴雨,就要围好谷堆,查看水渠……每天收工归来,看大红太阳满面红光,滚滚下山,好似劳动了一天,和我们结伴收工,相约明天早晨一齐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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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也落起北方的大雪。日暮风骤,下工回营,风雪扑人,飘飘欲举。回到草房,生上炭火,战友们围着火盆烘烤衣服,身子乍停,汗水冰净,潮衣近火,蒸起白雾。同志们美声朗朗,炉火爆炸作响。热气腾腾,一团欢乐。齐说,今冬大雪,来年准有个好收成。

我和另一位战友,在一段长时间里轮值夜班,一个从黄昏到夜半,一个从夜半到黎明。夜深人静,朗月在天,山野无垠。蛙声四起。夏天,咸宁奇热,贪凉的菜班二三战友,坐在阡头上,微微摇着大蒲扇,微风送来断续如丝的语声,谈的是明天天气的阴晴;有时,中宵电影散场,战友们从几里路外回营,起先听到远处的犬吠,渐渐近了,说笑声,脚步声,声声入耳。交班时,我们二人舍不得立即分手,坐在月光下,小声交谈。冬天,我俩到一堆煤灰堆里去捡小硬块,捡到块大点的,一声欢呼:“黑金”!捡好久,捡得半小筐,以备“自生炉火夜值班。”

就这样,我们“五连”的百多位战友,男的,女的,日夜奋战,艰苦磨炼……但,这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读书学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叛徒,卖国贼林彪的大批判。这两个方面,是战斗武器两面的锋刃。

每天早晨七点到八点,是学习毛选的时间。分组坐在光亮的场面上,旭日初升,霜痕在地,空气新鲜,鸟声时闻。这是一天最好的时光,大家凝神字里行间,有时讨论心得,语声朗朗。晚间、工余之暇、阴雨天气,都把精力用在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上面。过去,在北京,我们也经常学,但是觉得在劳动中学习,意义不同。过去在字面上懂了的东西,今天,在实践上有了新的体会。毛主席谆谆告诫我们,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今天,我们理解了这指示的深刻意义。

我们起初住在贫农家里,日夕相处,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就是对我们的身教。他们对毛主席崇敬、热爱,感激之情,深如大海,长似大江。对毛泽东思想的感受,如春雨沁土。我们经常请贫农同志在大会上诉苦,话语不尽懂,可是,那悲痛的声调,那愤怒的面色,那滚滚的泪珠,把旧社会的罪恶控诉得痛快淋漓,引起我们的共鸣,使我们深深地受到教育。回头吃“忆苦饭”,糠饼入口,嚼着旧日的苦,想到今日的甜。黄连罐子,蜜糖坛子,两种社会,两种滋味。

在贫农同志们的心中,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格外亲切。有病时,把自己不舍得吃的一点好菜送到床前;冬天摸黑归来,留着烫脚的热汤。暖在身上,暖在心上。好似家人一样,孩子们围拢在灯前,问这问那,多么可亲可爱,多么动人的情景呵。回到北京以后,还不时通信,江北南天,感情一线牵连……我们在田野里,在向阳湖畔,也决不放松对林贼的大批判。斗大字的标语把他的罪行高标在山村的墙上,工地的草棚上。在工你的二十分针里,也不放过对他的愤怒批判。在竹林里,在大树底下,冒着炎热,挥着汗水,大家齐声吼,怒火喷,把林贼在阴暗处干下的罪行,一桩桩,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比山重,比海深的罪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批林,使我们更加认识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正确;批林,使我们对毛主席教导的体会更加深。批林,使我们知道阶级斗争的剧烈与复杂……我们也批判自己身上的一些错误东西,词锋尖锐,为之面红心跳。彼此攻错,相互帮助。每个同志,不是孤单的个人,而是战斗集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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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在偏僻的向阳湖畔,但并不与世界隔离。无线电波,把我们与国内国际的火热斗争紧紧联系。每逢佳节到来,我们脱去泥迹汗渍的劳动服,换上新衣,红色的墙报象春天的花朵。我们高歌,我们围在收音机前静听来自首都北京的声音。我们也好似参加在天安门前游行队伍当中,手持花束,载歌载舞,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乍从北京的高楼,下到向阳湖田野的时候,环境完全不同了,但思想并不是一下子就变了过来。劳动的时候,怕累又怕脏。有泥水的地方,总想绕过去。身在咸宁,心想北京。一年以后,经过风风雨雨,走了万里路,出了几斗汗,感受渐深,思想情感起了变化。粪尿缺乏,为了灌园种地,视若琼浆,溅得满身,也不觉得它臭了。柔手磨起的老茧,也不认为它难看了。

女同志们,雄姿英发,工作劲头不亚于男同志,使我钦佩,使我感动。

在干校三年,我只觉得自己是劳动大军中的一名战士,根本没想到写作,也不去想什么时候回北京。时间虽不太长,却深深体味到毛主席关于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火热斗争中去的教导了。一九七二年“十一”刚过,组织上让我回北京。听到这消息,心里很难过。临上路,同志们拥来送别,依依恋恋。几步一回头,泣不成声。不只我是这样,每个离开干校的同志都是如此。这眼泪,不是表示情感的脆弱,而是反映思想的健康。泪有种种,它代表的思想感情也有种种。

人,回到了北京,而心,还在咸宁。回京不几天,我写了下面这首诗寄给了干校“五连”战友:

分手了,留恋再留恋。

怎舍得呵,并肩战斗了三年。

走几步,回望眼,泪涟涟。

好似有件宝贵东西

遗失了的一般。

是什么?是什么?想想看,

呵,是我那颗赤热的心

遗留在绿树缸瓦的那边。

回到了北京--

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日日夜夜,我的心胸呵,

填塞得这么饱满,

是什么?是什么?想想看,

呵,我整个胸怀里

装满了江南的千山万水,

装满了对亲密战友们深情的怀念!

诗虽不佳,但它表达了我那时的真情实感。

我回来之后,每逢回京探亲的、或是调回来的战友们来看我,一见面,握手,拥抱,欢呼,一股热气从心里直往外冒。用无限深情的语调,谈论、回忆干校的战斗生活,真是心潮澎湃,情景动人。

以后,我时常回忆咸宁,作梦也梦到在微雨中插秧。有一夜,窗外雨声潇潇,我从梦中醒来,突然立起身子,好似听到了早出工的哨声。

就这样,酝酿、蓄积了二年的情愫,终于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五号写下了“忆向阳”组诗的第一首“夜闻雨声忆江南”。

“回忆造成诗”,不记得是那位外国诗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从生活到创作的整个过程而论,它是有道理的。有了战斗生活的蕴蓄,有了对这种生活的深厚、真挚的热情,到一定时间,具备了一定的条件,你无意去寻诗,诗却来碰你。诗情象满溢的塘水,你无法遏制它的倾泄。留恋干校的战斗岁月,回忆干校的战斗生活,这本身就包涵着思想的进度、感情的变化、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认识。写战斗生活本身就是歌颂革命、歌颂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胜利。不一定从字面上去寻找革命的词眼。

生活似海,诗思如潮,一发而不可遏止。从“夜闻雨声忆江南”到一九七五年四月八日写的“连队图书馆”,在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连续写出了五十多首。从写作日期上,可以查看,最多的时候,一天写五首。提起笔来,情感在心里流,字句在笔下蹦。一气呵成,一挥而就。但,最后完成却不易。推敲、修改,涂抹得一塌糊涂,连自己也几乎认不出它的原形。有的诗,七易稿,而后成篇。行行字迹是黑的,灌注的心血是红的。

写作的时间多半在夜间。诗思一来,怕它跑了,赶紧披起上衣,扭亮台灯,把身子半靠在床架上就写起来,我有两个句子,描绘这种情况:

“诗情不似潮有信,

夜半灯花几度红。”

有时,病了,发低烧。被诗思缠绕,不能入睡,怕亲人察觉,把灯罩了一半,便放胆的写了起来。有诗可证:

“赢躯病热攻,

榻上动诗情。

为恐亲人觉,

深宵半笼灯。”

有的读者可能会发问:为什么用旧体诗形式来写?

表现形式,我经过再三的考虑。几十年来,我不断翻读古典诗歌,对它有着浓厚的兴趣,但从未尝试过。这次表现干校战斗生活,我原也想用新诗的形式。但发生了一个问题,有不少题材用新诗写起来,会显得平淡、一般,象“连队图书馆”、“工休小演唱”……,我也曾写成新诗,都不满意,改用旧体诗形式,写出来觉得还有点味道。新诗,旧体诗,内容所要求的完全一样,但各有各的特点,艺术功能与效果不同。

我在用旧体诗形式(古诗,绝句、歌行体、律诗)创作这些诗篇的时候,一空依傍,心中不去想古人。我只想用最恰切、最准确、最美丽的字句去表现彼时彼地的情与景。我不想别的什么。说个笑话,有位朋友看了我的“早出工”,在信上说:你受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影响。我看过信之后,不禁哑然失笑。我是从真实生活经验出发的写实,他竟把“摩肩不识面,但闻报数声”的匆促紧张、赶赴战场一样的劳动场面和辋川隐士的孤寞寂静的情境对比。我回他信说:如果勉强寻找的话,“唐诗三百首”里曲“塞下曲”:“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差可拟”。

诗,不论新、旧体,首先应该从生活出发。我们生活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就应该以满腔热情歌颂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没有实际战斗生活经历,徒有热情,就会空。有了生活底子缺乏艺术表现能力也不能写出表现伟大时代的诗篇。“忆向阳”组诗里有些句子,为朋友,读者所欣赏,举个例子:

“菜花引蝶入厨房。”

不少同志来信,说它是“神来之笔”。其实,我完全是写实。我和一位女同志,从菜地掐回来两大筐油菜花,蝴蝶一只又一只,逐着菜花香到了厨房。

另外不同的一个例子:

和我在干校一道值夜班的那位亲密战友,我的知音,看了我的“月夜营地乘凉”之后,肯定了它,说:其中“明月中天照,人影地下清”两个句子,略觉甜熟,似可删去。我回他信说:你想想,夏夜中宵,我接你的班,依依不去,两人坐在阡头上,暑气渐消,风有凉意,一个大月亮悬在中天,两个清亮的影子在地上。我爱此景,我爱此情。当我写这两个句子时,根本没去想谁用过它,熟还是生。我只是想如实的把当时的情景反映出来。

用旧体诗的形式写战斗生活是有它的困难的。它没有新诗那种较大的自由。如果思想不新,用旧体表现,不会受到欢迎。如果思想新,死守旧形式的成规,用典多,语言古,也会造成对广大读者欣赏的限制。今天用旧形式表现社会主义新生活,必须思想新,感情新,意境新,言语新。要遵守旧诗的基本规律,但也要突破它,从实际生活出发,不应削足适履,受形式的桎梏。我个人认为今天用旧体诗形式写新的生活,应当写成旧体的新诗。不该把“死型”视为不可侵犯的铁律。

毛主席的诗词给我们树立了伟大的范例。

陈毅同志的诗词,豪放清丽,有所突破,有所创新。

我学习旧体诗,也是想学习毛主席、陈总的这种创新精神,但因为斗争生活经验缺乏,艺术表现能力差,刚刚迈出第一步,还有点摇摇晃晃。但我确实觉得这条路子是完全正确的。

当我这组诗完成的时候,干校的战友们都已回到北京,我们经常见面,有时,我的会客室里挤得满满的,回忆向阳湖畔的那些岁月,一种浓烈真纯的向往之情,便油然而生。我便手之舞之地用满含热情的声调把这些诗朗诵给战友们听,一时哑然无声,大家的心沉醉在美丽畅酣的回忆中:

摸黑收工归来,小径泥滑,彼此手挽着手;黑暗的长途上手电筒的亮光一闪一闪;六月天,遇到大雨,精神抖擞,歌声把雨声压倒;双腿浸在塘水中,拔秧竞赛,每人几行;暑热天,口干舌焦,一小壶水,彼此推让不下,弄得晃荡作声;晚间灯下,环坐学习,神凝专注,情态肃静;田边小休,歌声朗朗,天高地迥,绿水悠悠;……这许许多多动人情景,回忆起来,味道甜蜜又深长。

当我朗诵这些诗篇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是一个充满活力,热情澎湃的青年。有着共同生活经验的战友们,听我朗诵这些诗篇,心情激动,双目炯炯。他(她)们争着提议,那个场景还应该写进去呀,那个字应该再改一改才对味呵……,他(她)们是我热情忠实的读者,也是这组诗集体创作的成员。听取他(她)们的意见,得到他(她)们的批准,我是多么感激,多么兴奋,多么欣慰呵。

当我把这五十多首诗集结的时候,曾经写了十六句卷头语,现在,我把它倒转到这里,结束我这篇序言:

干校三年,千锤百炼。

思想变了。精神旺了。身体壮了。

战斗生涯,已成追忆。不时蓦然而来,如东风催花,春潮陡起。温煦而亲切,激扬而壮丽!胸中顿然波浪翻腾,吟口难禁。半年未足,得五十余首,题名“忆向阳”云。

1977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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