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初七,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莫过于——
春!节!收!假!啦!
此时的你,是不是还没做好返工的准备?
是不是正在客流高峰中,用生命体验着中国人口基数之大?
没办法,这场规模最大的人类迁徙,每年都要演一次。
推动着人潮像海水一样周期性来回涨落的,是中国的城乡落差。
一到年关,人口开始流出,热闹繁华的大都市变成了空城。离开的人当中,大部分是农民工,官方给出的统计数字是2.8亿。
过完春节,人口又开始回流,在广大农村腹地留下一个个空巢,和6000万的留守儿童。
一整年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夫妻劳燕分飞……还不都是为了谋生计。
跟着这二手的“命运呐啊啊,生存呐啊啊”的呐喊……
Sir要来说一部画面土得掉渣、但分数高得上天的国产剧:
《生存之民工》
豆瓣9.3,稳居国产剧前十的行列。
当年播出时把Sir看哭——原来民工这么苦,讨薪这么难,社会这么黑。
不看不知道,原来国产剧也可以这么牛。
不仅直戳现实,它还刻画了一帮有血有肉的小人物,让人看了感同身受。
时隔十几年,不少观众还能说出剧中角色的名字,像是说起一个个身边的老熟人:陆长友、谢老大、王家才、杨志刚、薛五、薛六……
一句话评价它,中国罕见的一部现实主义杰作。
让人感叹的是,《生存之民工》(以下简称《民工》)的卓尔不群,在现在的影视生态中,已经不可能再复制。
首先,《民工》汇聚了一群神奇的演员,集体奉献了中国电视史上的一场演技奇观。
他们都被挨个夸了一遍——
饰演谢老大的马少骅,以《走向共和》里孙中山的形象深入人心。
在这部剧中,他演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工长,在老板和工友中间受夹板气,不尽的委屈。
说着一口河南话,口头禅是“木有”,打完了工拿不到钱,还经常被敲诈。
最传神的是他的嗓音(可惜动图没声音)——声嘶力竭,游走在破音边缘。
能听出来,在外要工钱已经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回到工棚还要扯着嗓门向工友解释。
演王家才的孙松,曾经是《渴望》里的小白脸王沪生。
演起胆小、碎碎念的王家才,昔日奶油小生的气质去无踪。
孙松特意设计了眨眼的小动作,一说到激动处就眨得厉害,成为这个人物标志性的特征。
荧幕形象反差最小的,是演公司老板的丁勇岱。
没办法,天生一副帝王相。
《琅琊榜》的梁王是他。
到了《民工》里,也是来当“皇帝”的。
民工讨薪背后的终极大boss,就是他。
就连只出现一集的小角色,演技都赞爆。
导演管虎的母亲客串大老板的妈。
看到什么叫大家长的威严没?
“敬”(酒),一个字,一个眼神,斩钉截铁。
黄渤当时还没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管虎让整个剧组等他考完期末考试,再开机。
一开始不解,可是看了黄渤进组的第一场戏,所有人都服气。
薛六的痞劲、乐呵劲,民工的面貌,全给演绝了。
2005年就有了贴吧预言帝。
当时的黄渤还是初出茅庐,需要注明是薛六,才能对应上剧里的演员。
黄渤凭《斗牛》拿下金马影帝,不少人心心念念的,还是薛六。
@第十个缪斯:《斗牛》看完,末了我妈说,薛六演得真好啊真好。
没人相信这是个专业演员。
甚至黄渤有哥们在电视上看见,都以为他真的当了民工……
《民工》这种老中青演技派齐聚、人戏不分、真假难辨的表演,很难想象还会大规模出现在国产剧中。
同样难以再现的,还有虔诚的创作态度。
几乎每个主创回忆起《民工》的剧组,都掩饰不住怀念之情。
《生存之民工》重播后改名《春天里》
但拍摄的经历,绝不轻松。
管虎要求演员,不要演,要混。
走到民工堆里,别让我们看出你是演员来。
管虎专门找来50个真实的民工担当群演,拍摄期间和主演们同吃同住。
主演们在镜头前,要是能“混进去”,才算成功。
剧中的衣、食、住、行,全部仿照民工标准。
穿的是民工的旧衣服。
不准洗——那股特殊的味道,能帮助迅速入戏。
几个馒头,一碗浑汤,权当伙食。
工棚,是走访几十个工地后,原样复制的。
管虎硬是把连续剧,拍出了纪录片质感。
当年还真以为是个纪录片呢@夏页
黄渤评价他,天生一副反骨。
他就是不太愿意按照规律
不太愿意顺从的这么一个人
他的口头禅就是:
决不、凭什么就得这样、谁说非得这样
05年当时仍是电影票房的低迷期,电影导演管虎拍起电视剧,是退而求其次之举。
和连续剧“同床”,梦的,却还是电影。
《民工》那种“志不在此”的不合群,显而易见。
2005年的荧屏上热播的是各式偶像剧,仙侠的、纯情的、奔放的。
《仙剑奇侠传》《恶作剧之吻》《好想好想谈恋爱》
谁要看农民工?
管虎偏偏逆其道而行之:
在正常情况下,这类题材是违背商业规律的。
写的是民工生活,又无大明星主演,公司老板都跟我说,这戏有可能赔钱。
别的戏,群演永远在主角后面当人形花瓶,管虎则给足了特写。
有时是木讷。
有时是粗野。
这些鲜活生动的面孔,构成农民工的群像。
所以,《民工》怎么看怎么不像电视剧,反倒有种当年《焦点访谈》的画风。
我特别欣赏《焦点访谈》那种捕捉生活中原生态的感觉,在拍摄上,尽可能地“淡化”导演的作用,方法、技巧在戏里面用得尽可能少。
——管虎
三脚架经常不在线,肩扛摄像机像新闻报道一样,捕捉人物和故事。
《民工》可以说是国产剧中的一部破格之作,导演处处都在试图挑战连续剧常规的审美习惯。
导演带了头,演员也抢着要突破自我。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真正的演员,一遇到敢玩的导演,也都变成了戏疯子。
马少骅回忆说当时的想法就是兴奋。
从来没有一部戏给你这么大空间,不一定按照本子走。
有了足够的发挥空间,就可以放手去演,可你别以为“放手”是个比喻……
这可是真的放手——马少骅这个摔下楼梯的戏,就是放手真摔。
拍完,整个背部都淤青。
王家才在砖厂挨打的戏,也是真打,孙松挨的是真棍子。
这部剧的演员不知为啥,都特别愿虐、愿挨,有点不疯魔不成活的意思。
陶泽如有一场戏,甚至演到了人戏不分、几近癫狂的状态。
他演的陆长友,老婆进了城后跟人跑了,那个人还是他在澡堂伺候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老顾客。
一开始他内心失衡,最后彻底崩溃。
我在给他们城里人上课
有些东西烂啦臭啦
是花不了钱的
真是的,还富贵不淫,贫贵不移
在这段戏中,陶泽如越演越神情恍惚,口不择言,“贫贱不移”的台词说成“贫贵不移”。
但,像这样说错词的镜头,导演没拿掉。
因为生活中讲话有口误太正常,而陶泽如的这个口误,正好让精神失常的角色显得更加语无伦次。
当整个剧组的集体创作热情爆表,所迸射出的火花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般来讲,导演一开始设想一部戏会怎样怎样,最后出来的结果能达到80%就不错了。
但这部戏出乎意料,现场完成的东西大大超过了最初的设想,这是一种我从来没遇到过的情况。
《民工》中的种种惊喜和高光时刻,对于今天连底线都无法守住的影视剧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
已经有太多演员认为,反正片酬讲定了,档期聊完了,那么在片场的时间越久,演得越费心费力,就越吃亏,越不划算。
而《民工》里演员的观念实在太“落后”,他们还认为,拿到了一个角色,演得越好就越值得。
这样看来,《民工》的出现确实可一而不可再。
要说到最难重现的,那还是它的现实主义气质。
因为培育这种现实主义的土壤,已经悄悄变了味。
比如去年的一部《欢乐颂》,被不少人冠以“现实主义”的头衔,却在现实的主题上一路跑题。
虽然它也能戳中一些社会痛点,能引发一些热门话题,但它的“现实”其实等同于物质、势利、爱钱,相当于说一个人——
“你很现实”。
这种对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的窥视和臆想,并不是对现实的关怀,而是对现实的放弃。
反观《民工》,它的关怀不是一味用纯朴、勤劳、善良去美化现实,而是摘下民工头上的标签,把他们当作一样有七情六欲的人,同样也过着酸甜苦辣的生活。
比如,因为长期分居,陆长友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他既有老实人的忠厚,也有固执的父权意识,明知留不住,可依然贪恋占有的感觉。
工长谢老大,有农民的淳朴,也有下里巴人的狡猾。
手头急需用钱,会哄干儿子到医院卖血。
还有薛五给薛六传授他“两种女人的婚恋观”,且不说正确与否,他说出了在外打工对家庭的担当,同时也没有选择性忽略民工的生理需求。
有的女人她可以娶到家里
你看城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个
给钱就可以玩
这是两种女人,不一样的女人
在《民工》里,现实就是这样的模糊和复杂,难以用标签定义。
可惜,这样宝贵的真实,却遭到廉价的粉饰。
13年《民工》重播,不少戏份遭到无情删减。
比如开头的跳楼讨薪。
谢老大被浸石灰水。
王家才被打得头破血流。
是的,现实太尖锐,有人不让看。
而重播的温柔版《民工》,用难以自圆其说的字幕,为角色安排了大团圆结局。
从沉重的《生存之名工》改成飘飘然的《春天里》,简单。
但在Sir看来,改名《春天里》,只是强行叫春。
因为现实这东西,不会像剧名一样,可以随便改。
也不会像剧情一样,可以随意剪辑和删除。
它只会钉在那里,冷冷盯着你,死看。
看着你的无力、无助、无用的挣扎和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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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毒Sir。来源:毒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