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我想去中国,我也想让寒春去——不过我没有给她太多压力,就一点点。”——阳早
“我很喜欢阳早……但我毕竟是个投身在前沿领域里的物理学家。我也并不想和一个农夫远走高飞,去当一个……妻子。这不是我优先考虑的事情。”——寒春
在外出闯荡横穿美国之前,阳早花了些时间帮助他母亲修建她在卡泽诺维亚的新寓所。阳早只带了一点车费以备不时之需,主要靠搭陌生人的便车来旅行。大多数晚上他都睡在火车站,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到了美国的西南部。
寒春从愈发政治化的工作中抽身出来,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和阳早一起攀登了附近的杜鲁察斯峰(Truchas Peak,圣克里斯多山脉中的一座13000多英尺高的山)。他们搭车到达了这座山峰的大本营,然后带着他们的睡袋,食物,包裹爬到山顶过夜。寒春早早地就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如何应对任何情况。她拒绝让阳早烹饪,或食用任何他们买的食物。万一他们在下山的时候搭不着车怎么办?阳早虽然饥肠辘辘,但依旧兴致勃勃,他扛着他的那份食物下山,直到他们在星期天下午搭到了一辆路过的车。
寒春、韩丁和珍
寒春回去工作了,而阳早在周围的地区闲逛,等待下周的感恩节。感恩节假期的计划是去大峡谷,为了这次旅行,寒春还召集了一群想要参与的人,其中包括鲍勃·卡特以及斯基茨(Skeets)与他的妻子。他们一起沿着大峡谷漫步,在科罗拉多河岸边过夜。
在阳早要回到美国东部的时候,寒春阳早两人已经相知甚多。所有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人都把寒春与鲍勃·卡特视作一对儿,他们在同一区域工作,周末又在一起爬山滑雪。但是当她见到阳早,寒春发现他所看待与分析世界的方式和自己在家庭里培养出来的模式是一致的。他吸引了她。但对寒春而言,作为一位在自己领域里出类拔萃,能和费米与克斯特这类大师在一起研究突破性学说的物理学家,做一个农夫的妻子是难以想象的。当时,她没有想过成为谁的妻子。她从未怀疑有一天自己会结婚并组建一个家庭——但她并不缺追求者,因为她在无处不在的男同事们之中很受欢迎。在她看来,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情来考虑。在脑海里她是这样总结阳早的造访的:她和他度过了一段十分快乐的时光,他们成了好朋友,道别之后她回到了工作。
返程中,阳早决定在美国的南方诸州深入游览。他有一次曾到弗吉尼亚州去拜访他的一个姐姐,不过那次仅仅是探亲。在他抵达东海岸并准备北上华盛顿特区的时候,南方给他留下了两个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南方各州仍然存在着严重的种族隔离,南方的黑人们所经受到的歧视和贫困,是阳早从未目睹过的。相比之下,纽约乡村农业社区对少数族裔的无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阳早和姐姐
其次就是根深蒂固的宗教氛围。他路过的告示牌上写着令人不安的话语:“为末日审判做好准备”,以及“你要对主说什么?”尽管阳早被告知在学校表格里“宗教”一栏旁边的空白处写上“卫理公会主教派”,他并没有在宗教氛围中长大。他的一个姐姐早早成了信徒,但当她每个星期天要把她的兄弟姐妹带去教堂时,他们就会躲进树林消失不见,只留下她一个人大喊:“你们都得下地狱受煎熬!”阳早母亲最有力的劝说不过是:“没关系的,阳早,反正你在教堂也学不到什么坏东西。”
在华盛顿特区,他拜访了珍·辛顿,并和她与其丈夫比尔·格林住在一起。中国依旧在阳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珍发现他在寻找前往中国的方法,就告诉阳早,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UNRRA)正在招募人员。善后救济总署是美国在二战后成立的政府机构,旨在“重建”美国在二战中毁坏了的国家。通过关系,珍发现总署方面正在寻找乳业专家,以陪同装船运往中国与东欧的荷斯坦奶牛。对于阳早而言,这份工作就像梦一样。他不仅能通过照看奶牛而得到一大笔薪水,更能借着这些黑白花背的奶牛来到中国。工作结束后,他口袋里就有钱了,这样就可以满足他对共产党控制的“解放区”的好奇心了。他毫不犹豫地提出申请,且附有一些他认识的大农场主的推荐信。然后他回到母亲身边静候佳音。
1945年12月末,圣诞节后的一天,阳早不请自来到佛蒙特的辛顿家,需要搭便车前往山顶的学校。寒春正从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放假休息,愿意带阳早一程。
当我在那的时候,寒春说,“我们得去骑次马。”她有一匹好马……肥的像头猪,身躯挺直而圆润。韩丁的马叫克莱德,它的背脊尖锐锋利。寒春说,“咱们就直接在马背上骑吧。我不喜欢马鞍。”我说,“嗯,我也喜欢直接骑在马背上。”我们出发后,克莱德不是快跑,也不是慢行。它只是嘣、嘣、嘣地小跑,我想,“天哪,这一趟我的腿要颠长三英尺!”我的屁股也越来越疼,寒春说:“这不是很好玩吗?”我回应道:“对,对,确实好玩!”
两人聊到很晚,但阳早最多也就是搂着她,甚至不会在公共场合这么做。
当阳早回到卡泽诺维亚后,他收到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录用通知。然而中国的工作和计划出了岔子;一开始,总署极力想让他去中国,但他被录用之后局势发生了变化,工作也随之停滞。所以,他没有去中国南方,而是被总署派到巴尔的摩的饲养场等待,牲畜在装船运往世界不同角落之前,会在这个饲养场集中起来。在那里,他与奶牛和兽医为伴,静静等待消息,就这么急躁地度过了一个月。当这等待变得愈发不可忍受的时候,他前往华盛顿特区与总署的官僚们理论,顺便拜访珍。
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发给阳早的录用通知
一个周末,阳春还在城里,寒春出现了。作为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科学家直接游说团的一员,为了原子能的民用,她来到了华盛顿特区。当她在1946年1月从圣诞假期归来的时候,她发现科学家们已经认识到,在华盛顿特区,他们取得不了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奥本海默并没有做我们期望他做的事情。他支持原子能委员会所写的支持原子能民用的报告。但格罗夫斯将军也在委员会中,报告也涉及到军事。奥本海默是位超凡的领导;他把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所有的科学家都聚在一起工作,攻克这些科学问题,我们也都预想他也会带领我们解决伦理上的问题。他的的确确关心道德问题,但他承受了太多美国政府方面的压力,很忧虑自己的未来。结果他还是允许了原子弹的投放,并最终被困扰一生。
原子能委员会惹恼了科学家们,不久,他们就集体前往华盛顿施压。科学家们来自全国各地不同的机构:新墨西哥,田纳西,伊利诺伊,华盛顿州……甚至芝加哥实验室的负责人,利奥·西拉德(Leo Szilárd),那位与爱因斯坦联署信件促使罗斯福总统发展核武器的物理学家,也加入了前往华盛顿的队伍。他甚至在美国轰炸日本之前,就预见了形势的发展方向,他和他的团队是最激烈、最直言不讳的反对派之一。
老年寒春,手里拿的就是“三聚体”塑模
寒春和她的姐姐住在一起,和同事们一起抗争。斗争有时候太过卑微,说起来令人惭愧;有一次,她想要通过秘书去拜访一位国会议员,桌子后面女人亲切地问道:“噢,你是学生来参观学习的吗?”
她也尽全力想把费米拉到争论中来,写了一封信来敦促他投入行动。费米的回复是一张便条:
亲爱的寒春:
谢谢你的来信,以及你努力让我继续保持政治的良知。你信中的一些观点恕我不敢苟同。事实上,有许多事情,我想我最好还是等你来芝加哥后再尝试回答。希望很快能见到你。
恩里科·费米
直到国会通过1946年原子能法案(the Atomic Energy Act of 1946,也称为麦克马洪法案,McMahon Act)之前,她一直待在华盛顿。科学家们都认为此法案是一个重大和最终的胜利。法案禁止军方控制原子能的任何行为,美国政府也很快将战争期间的很多文件解密。就像寒春所说,“看来好像我们就要迎来一个开心和睦的新世界了。”新的国际主义精神好像在发芽;美国邀请苏联参加三方会谈,以让他们出席新成立的国际原子能控制组织。然而,到了3月,英国首相丘吉尔来到密苏里州的富尔顿,接受威斯敏斯特大学1荣誉学位,在那里他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演说。在他的“铁幕演说”2中,他鼓吹冷战,将世界,也将朝鲜半岛划分为两大阵营,美英开始对抗苏联的“共产主义威胁”,还有来自新出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威胁3。铁幕铿锵作响关上了,参议员麦卡锡的政治生涯也就此腾飞。4
阳早在华盛顿见到了寒春,提出他们应该一起去亲眼看看中国,否则只能得到二手或被歪曲的新闻报道。尽管她也很渴望知道红色游击队怎么能打败美式装备的军队,但她还有在芝加哥与艾利森、安德森和费米共事的职位在等着她。尽管自己领域的研究成果造成了成千上万的日本平民瞬间蒸发,这令她感到震惊,但当下反对核扩张斗争的胜利又恢复了她的信心。她家人也鼓励她去拿到博士学位——中国之行可以再等等。
当时,他们也些许谈起了婚姻,两人都不反对。他们私下约定再等几年。但寒春出发去芝加哥时的理解是他们“等三年然后再看”,而阳早回到沉闷的巴尔的摩时的理解却是“等三年然后结婚”。
阳早最后一次来到华盛顿催促总署,他们说中国的工作尚不确定,但问他是否愿意改去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并不像中国和解放区那么有吸引力,但相对巴尔的摩饲养场仍有着无限的魔力。他要求给一段时间考虑一下,他们给了他两天时间。但阳早并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第二天他就接到华盛顿的电话,让他立刻返回特区。中国的工作已经就绪,他该做好准备出发了。上了两周的基本中文课程,并阅读了各种官方简报后,他就搭乘一架美军的螺旋桨飞机去了上海。
注释
1 威斯敏斯特学院(Westminster),是位于密苏里州富尔顿(Fulton)的一所具有悠久历史、优秀教育理念与良好教育传统的私立文理学院。1946年3月英国首相丘吉尔在此发表了著名的“铁幕演说”。——译者注
2 铁幕演说是1946年3月5日,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在美国富尔顿城威斯敏斯特学院发表的反苏联、反共产主义的演说,运用“铁幕”一词之意攻击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用铁幕笼罩起来”,因此此演说被称为“铁幕演说”。铁幕演说也被认为是正式拉开了美苏冷战的序幕。1947年3月12日美国“杜鲁门主义”出台,标志着以美国为主的资本主义阵营,与苏联为主的社会主义阵营之间的冷战正式开始。摘自百度百科。——译者注
3 1945年10月10日,国共双方签订《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承认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同意以对话方式解决一切争端。1946年3月丘吉尔铁幕演说前,国共双方尚未重新开战,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此后三年方成立。此处有误。——译者注
4 约瑟夫·麦卡锡在1946年至1955年间当选为美国国会参议员,他兜售并大肆渲染美国内部的共产主义威胁。他对个人的伺机打击引发了对进步人士和左翼人士的搜捕,男女同性恋者也未能幸免,白色恐怖的氛围在全国大肆蔓延。许多人被指控为共产主义者或其同情者,他们被列入黑名单,无法找到工作,那些被指控为卖国贼的人面临着煽动罪名的审讯,这种白色恐怖在1953年朱利叶斯·罗森堡(Julius Rosenberg)和艾瑟尔·罗森堡(Ethel Rosenberg)夫妇被指控为苏联间谍而处以死刑时达到顶峰。大部分情况下,“麦卡锡主义”主要指这种白色恐怖的氛围,并不仅仅是麦卡锡的个人行为。
本书原名: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
中文书名: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本书中文版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翻译:王哲卿
校对:K,吴云浩
二校:大钻风
编辑:三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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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道远。来源:正经沙龙。责任编辑: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