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道远(Dao-Yuan Chou)
在德国战败后……我们有一种普遍的感受……就是我们不需要用[小玩意]。但是军队想要测试它。所以他们都不希望日本投降。——寒春
在她毕业典礼后心满意足地把蓝白色高跟鞋扔到理科系走廊尽头后,求知若渴的寒春立即申请了研究生院。顺理成章的选择是康奈尔大学。在那里,她在回旋加速器小组的故交霍洛维,巴切尔,还有科尔西都非常欢迎她加入他们系,从事她所感兴趣的工作。然而,他们致信告诉她,物理系的大人物们因为她是个女性而拒绝了她,这使寒春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这次经历使她第一次获悉了一个大多数女性都早已谙熟于心的道理:社会对待男女是不平等的。诚然,在她的哥哥以一种她无法拥有的方式环游世界时,她不得不将一次又一次穿上正装。寒春,卡梅丽塔最小的孩子,一直到21岁,才真正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她不再那么乐观,却依旧想继续学业。寒春申请了别的学校的研究生项目,最终去了肯录取她的威斯康星大学(University of Wisconsin)。她决定去那里上暑期班。尽管她参与过高能物理方面最前沿的研究,但她仍然缺乏学术基础。本宁顿学院的理科系师资匮乏,只有一名生物老师,一名化学老师,和一名物理老师,无法给她提供太多的背景知识。寒春在没有上过一节微积分课程的情况下,就投入了建造威尔逊云室,以及研究回旋加速器的工作中。
这样,在1942年的夏天,寒春孤零零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上两门课程:微积分与气体动力学理论。授课的教授是一个老古板,还在用着自己十年前编写的教材。他总是慢条斯理地一页接着一页,一个例子接着一个例子地讲解。虽然这种授课方式与寒春所熟知的进步教育背景相去甚远,她还是挺喜欢。只要她能准确地记住课本上的内容,她就能轻易地拿到“A”。
1943年寒春在威斯康星州滑雪
与帕特尼和本宁顿活跃的校园气氛相比,寒春生活的威斯康星大学既冷清又寂寞。在秋天的时候,她向一位老妇人租了一个房间,每天从那里往返物理系。社交生活中最令她沮丧的是,研究生们组织了一个排斥女性的俱乐部。在她偶尔冒险进入这个俱乐部,并发现这项规定针对的是图书管理员而不是她时,她并没有感到更受欢迎。因为她和图书馆管理员是整个系里仅有的两名女性。
虽然那些她试着交流过的同僚们,似乎都对现阶段的学习及课余生活感到满意。但对于寒春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她习惯和那些对人生与世界更深层的问题感兴趣的知识分子在一起。
为了拿到奖学金,寒春不得不在系里的实验室授课。在课堂上,她总是比同学们领先一章,并且热衷于学习她为他们设计的这些实验。但大多数时候,她在物理系的地下室里待着,设计一个实验——就是这个实验最终会让她拿到硕士学位。不同于那些有私人实验室的科学家们,寒春在潮湿、荒凉的地窖里,坐在蜘蛛网之间,试图弄清楚她应该做什么。她知道自己应该用玻璃建造一个真空系统,但不知道如何着手,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练习如何吹玻璃。
渐渐地,寒春结识了其他学生。范德格拉夫起电机(Van De Graaff Generator,一种加速原子粒子的装置)小组的大卫·弗里希(Dave Frisch)和艾尔·汉森(Al Hanson)都很友好。但他们都年长她几岁并且都已婚。同系的另一个喜欢宗教哲学的学生吸引了她,他们经常花很多时间辩论。寒春发现,她既不相信神创论,然而对自己的想法——动植物如何进化得如此完美——也感到困惑。公认的答案是随机变异和自然选择,但她没有看到任何生物在变异和选择过程中的证据。因此她与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争论,却又不能指出他的错处。最终,通过数年之后在中国的一场场热烈的科学和哲学争辩,她才真正肯定了物竞天择的观点。
寒春与另一个叫舒尔特(Schalter)的研究生共用一间办公室。因为他在政治上更进步,寒春和他的关系变得很友好。而舒尔特也迅速对寒春产生了情愫。在舒尔特带她去纽约见过他的犹太父母之后,寒春才发现了这一点。不管是出自完全的天真,还是无意有意的无知,她完全不知道一个男孩带一个女孩回家见他的传统的犹太父母意味着什么。虽然她对浪漫的追求完全不感兴趣,但她发现他的传统犹太家庭与自己的新教徒背景相去甚远,她很难理解这一点。
舒尔特在第一年就转去了芝加哥大学,寒春继续与他保持着联系。第一年结业后,她在回家途中顺路拜访了他。舒尔特兴奋地告诉她一个在科罗拉多州进行的宇宙射线探测项目,并将她介绍给了主导这一项目的教授。因为这个项目中的一部分实验需要用到云室,而团队中又没有人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教授邀请寒春加入他们。既能去落基山脉又能有云室?寒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没有多想,结果无意中她的加入挤掉了舒尔特的位置。寒春没有对这件事产生过多的遗憾。在短暂返回佛蒙特山顶学校收拾东西以及看望母亲之后,她搭乘探测队同伴们的便车出发了。
到了埃文斯山(Mount Evans),科学家们就开始在靠近树的营地搭建云室,以测量宇宙射线飞溅。在此期间,他们让寒春去山顶去和一个负责不同实验的学生待在一起,他的名字叫塔宾(Tabin)。他们一起住在山顶上的一个小屋里。这完全符合她的成长环境,远离社会规范。令寒春惊讶的是,没有人对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件事而胡思乱想。也没有人试图拿老生常谈约束她。说到底,他们都是年轻的科学家,从来只对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小粒子感兴趣,而两性关系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里。寒春很享受这样的氛围。
寒春帮助塔宾完成了各种任务,但是其他大部分时间,她都带着她哥哥的银色笛子四处乱转,在没人能听见的地方吹奏。没过多久,从事云室工作的科学家上山,打断了她梦幻般的假期。科学家说他们没法让云室运转起来,并且需要她的帮助。
寒春在埃文斯山吹笛子
寒春为登上埃文斯山而激动不已,她甚至没有去看过探测队为此次项目建造的云室。她在本宁顿只有几年的工作经验,她无法调整埃文斯山上的云室,并且发现那与她所熟知的大相径庭。拼尽全力后,寒春还是不能使之运转。因此,她觉得自己没有给探测队做什么太大贡献,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怎样,寒春还是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们度过了一个热情而快乐的假期。那是一段像是在世界之巅一样的经历。假期结束后,寒春不得不把自己拽回威斯康星大学蛛网密布的地下室,继续她的真空系统研究。
回归沉闷的中西部生活后不久,寒春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变化:她在物理系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从大卫·弗里希、艾尔·汉森,到所有参与排斥女性的私人俱乐部的研究生们。没有人知道,或他们都装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寒春感到莫名其妙,她的环境更加孤寂和萧条,因为她刚到威斯康星州时就认识的唯一一个人也消失了。有一天早上,寒春顺着台阶回到地下室,发现范德格拉夫起电机也不见了,只在旁边墙上留下一个大洞。很快,在寒春认识的人中就只剩那个天主教物理学者和图书管理员了。
为了逃避建造自己的真空系统,寒春坚持上课,教授实验课,还漫无目的地吹玻璃。一个快乐的日子里,她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她在康奈尔回旋加速器小组的故交霍洛维和巴赫的来信。信中说,他们正在忙于一个军事项目,并询问她是否有意向加入。读罢,她的笑容照亮了散发霉味的地下室里灰尘累累的角落。她不仅能参与对抗法西斯主义,更得以摆脱那些可恨的蜘蛛网。霍洛维和巴赫认可了她的选择,能够被人承认,被人需要,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填好随信附上的表格,等待回复。
没过多久,她就接到通知,指示她于1944年2月前往新墨西哥州。
不管怎样,决心离开学校后,寒春把寄来的通知带给学校管理层看,好知道他们怎么处理自己的学术生涯。学校应对战时情况做出了相应的变更。全国一流的理科学生都赶赴西南参加一个绝密的军事项目,威斯康星大学很乐意让自己的学生也名列其中——一方面是为了帮助赢得战争;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学校获得荣誉。匆忙安排口试(负责给寒春考试的斯坦尼斯瓦夫·乌拉姆(Stanislaw Ulam)教授后来回忆,寒春大步走进房间,然后坐在地板上回答了问题),并提交本科时的威尔逊云室照片作为毕业作品后,威斯康星大学授予了寒春物理学硕士学位。寒春回忆道:“用大二时的工作来获取硕士学位,实在是太轻率了。我只懂很少的物理学。当我加入回旋加速器小组时,我只上过一些基础课程。但不管怎样,是这份经历将我带到了新墨西哥州。”
离开威斯康星之前,寒春到当地图书馆借阅了一本关于新墨西哥的书,好知道新家的情况。当图书管理员将书翻到最后一面并要她将名字写在借阅卡上时,她看见了每一个从威斯康星大学物理系消失的物理学家的名字。不论是不是最高机密,任何持有本地图书馆借阅卡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在上面找到参与项目的完整科学家名单,以及他们大致离开的时间。乌拉姆将会是下一个离开并出现在这名单上的人。
出发前,寒春有足够的时间返回东部收拾行囊并与家人道别。她先在帕特尼和母亲待了一段时间,后又前往华盛顿去看望她的姐姐珍。她的哥哥韩丁依旧在新罕布什尔州一个为拒服兵役者设立的营地里工作。政府安排和平主义者们做这项工作,这样,他们就不需要去战场上从事有悖于和平主义信仰的杀戮。
那个时候,珍在农业安全管理局工作,并已经嫁给了比尔·格林(Bill Green)。他们住在大房子里,经常有政治人物出入其中。珍带着妹妹到处转。她们一起去参加了工会会议。寒春也因此结识了姐姐圈子里的进步人士。许多年来,寒春早已成为珍的政治教育目标之一。在她学习加速器以及建造真空系统时,她一本接着一本地阅读珍寄来的书籍:包括《愤怒的葡萄》1和《红星照耀中国》。她认为珍的工作既令人兴奋又有趣。但她仍然很高兴她通过对物理学的热爱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几乎所有参加军方项目的工作人员都乘火车到达了目的地。而寒春却通过从事航空业的姐夫,以战时需求的名义,乘飞机到达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2。一个陆军女子军团成员到机场接她,并为在战争期间坐飞机这么铺张的行为口头上责备了她。当恩利克·费米(Enrico Fermi)和罗伯特·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这样的大人物都还在坐火车时,军方却得为寒春的飞行买单。
她们驾车往南,经圣达菲(Santa Fe)最终到达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在那里,寒春出示了一大堆验证受雇身份的表格及信件,之后,工作人员采集了她双手的指纹 (甚至包括大拇指的)。一旦她进入了大院,就不能离开了。只有那些顶级科学家和军方人员才能因为公事而离开。费米因为从法西斯意大利出逃而被警方认为是敌侨。因此,他每次前往芝加哥大学的冶金实验室(Metallurgical Laborator,后来改为阿贡国家实验室(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y))紧急指导实验时,都得向警方报告。警察也总是因为他的敌侨身份而对他突如其来的行程表示怀疑。除此之外,科学家外出时还需要伪造不同的身份,有时还不止一个。据爱德华.泰勒3 (Edward Teller,后来指导寒春的另一个顶级科学家)所说,有一次,当火车售票员询问他的名字时,他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样问是因为到午夜时,他就会出现在一个不同的地区,使用一个不同的身份。
这样,寒春知道了,在这样的保密措施下,项目结束之前她是不可能出来的——她也不知道这个项目会持续多久。她一进去,就与介绍她进来的霍洛维与巴赫见面了。正是这两个家伙将寒春从威斯康星满是蜘蛛网的地窖中解救出来。他们将寒春带到一个安静,牢靠的小屋里,并告诉她:
(他们)告诉我,这里的工作是看看是否能用铀和钚制造原子弹。他们说:“我们不叫它炸弹,我们叫它小玩意。”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基地)听到“炸弹”这词。
铀235的代号是25——铀是92号元素,他们从92里取个2,从235里取个5。人造元素钚,其代号是由94号元素而来的49。
第二天,工作人员给她分配了一个营地里的房间,并指给她军用食堂的位置,他们同时给了她一个标有“H44”的白色徽记。所有职员佩戴的徽记都只有两种颜色:白色和蓝色。佩戴白色徽记的科学家们有权浏览一切机密文件。佩戴蓝色徽记的军方人员享有低一级的安全许可。
受委派选址和建立试验场的负责人罗伯特.奥本海默,坚持认为他们需要创造一个可以知识共享的共同平台,只有这样才能让全国最顶尖的头脑都充分发挥作用。即使试验场内只有包括寒春在内的四个研究生(其余是博士生或毕业了的研究者),她所享有的保密等级和其他几个硕士生艾德·哈默尔(Ed Hammel)、鲍勃·卡特(Bob Carter,)和哈里·达里安(Harry Daghlian),博士生马歇尔·霍洛维(Marshall Holloway)、罗伯特·巴切尔、珀西·金(Percy King)和拉默·施赖伯(Raemer Schreiber),以及指导他们工作的电子感应加速器发明者唐·克斯特(Don Kerst)一样。费米总领寒春所在的研究团队。他和其他人一样佩戴白色徽记。斯基茨(Skeets)、斯达纳(Starner)和团队里的技师们则佩戴蓝色徽记。
试验场位于一个台地顶部,约有一英里宽,按工作类别划分为不同的大区域。科技区包括巨大机床厂房,里面有成排的车床和磨床,等待着能手去操作。另一个区域负责爆炸研究,因为当“小玩意”最终制造出来时,需要有正确的种类和数量的炸药将之引爆。核物理实验区负责解决临界问题,如一个分裂的原子可以产生多少中子来引发下一个反应。
寒春所在的团队负责制造第一个浓缩铀反应堆4。因为这个实验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们在下面的峡谷里工作。这样的话,万一发生不测,其余人员可以免于一场意外爆炸。
一开始,有大约十一位科学家在峡谷里工作。后来,费米的团队从芝加哥的冶金实验室赶到了基地。他们一部分时间待在峡谷里,其余时间则在台地上负责回旋加速器的工作。寒春有时候不得不去回旋加速器小组里拿一些东西。她从而结识了冶金实验室的赫伯特·安德森(Herbert Anderson),达拉赫·内格尔(Darragh Nagle),还有其他人。回旋加速器小组里有一群充满幽默感的杰出科学家们。因为懒得去基地上的理发店,他们趁着购买零件的机会申请采购了一张理发椅。由于回旋加速器小组的实验中可能真的需要理发椅,军方无法拒绝他们的申请,于是尽职地将一张理发椅和零件一起送了过来。从那之后,大家都选择去回旋加速器小组理发。
在峡谷里,研究组建了一堵五英尺厚的混凝土墙将车间、实验室与试验区域隔离开来。实验组在墙的一边,而理论组在墙的另一边。理论组计算反应堆何时可达到临界状态或者说分裂的原子什么时候可产生一个稳定的连锁反应,以使其他原子分裂。寒春与她所在的团队则负责理论的验证。
建反应堆意味着建一个锅炉,他们用不锈钢建造了它。在不锈钢球体周围,他们赤手堆砌了大量用氧化铍制成的砖头,但并没有意识到氧化铍会造成的危害。5
国内唯一的铀产地是橡树岭6(Oak Ridge),科学家们将更轻的铀235从铀238里分离出来。铀235一点点汇集起来,而峡谷里的科学家们逐步将之与中子源一起加入到不锈钢球体中,试图使其达到临界状态。
费米交给了寒春接管盖革计数器的工作。这是一种用来检测辐射程度的仪器。她对这项任务感到闷闷不乐。因为她的新工作既没有技术含量,又十分枯燥乏味。她不想在其他人取得新的进展时,自己却被困在计数器室里,她认为这项数数的工作太简单了。结果是,任务完成的不是很好,并记录了一些不寻常的数值。结果,峡谷里的科学家们没有找到辐射的规律,他们将此归咎于寒春的错误记录。当她有一天去峡谷里找费米时,费米正将这种失败命名为“寒春效应”。
费米宽容了她的失误,而且跟别的青年科学家们一起开怀大笑。他一直鞭策青年科学家们思考,并给予他们机会学习。他一点也不盛气凌人,也丝毫不摆架子:
费米真是太棒了。他有一次把我叫到他在技术区的办公室,说我们得写一篇论文。他说:“好的,第一句话我们这么写。”然后我说好的,就写了下来。然后他说:“第二句话我们这么写,然后你来把这论文写完。”
我当然很不理解,也无法完成论文,但我按他说的写完回来,而他很和蔼。通读了论文后,说:“我们把这句话这么写,这句话这么改……。”论文就这样提交了,我的名字被署在上头,我是第一作者而他是第二作者。可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关于什么的。于是在洛斯阿拉莫斯有了一篇寒春和费米合写的论文。当若干年前(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芝加哥的一次科学家聚会上讲这故事的时候,他们都大笑了,并说也许(那篇论文)现在都还没解密。
因为没有人知道临界点什么时候会达到——不管计算多么精确,这都是一件全新的、未见过的也未尝试过的事情——研究组为正在进行的核反应绘制了一张带时间轴的图。每个科学家都在自己猜测的时间点上署上了名字。寒春很早就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为此感到自豪。尽管她的猜测与费米相反,且与实际值相差也很大,她依然庆幸自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事态逐渐清晰后再做决定——这样显得自己更高明。
即使面临着艰苦的工作和层出不穷的新发现,社区里的科学家们依然想出了苦中作乐的新奇点子。世上所有的资源对他们都是开放的:在他们滑雪前,会去车间征用长的不锈钢条把自己的滑雪板边缘包起来。费米经常带领他们去台地后的火山和形成湖泊的火山口。他们在探索山洞时发现了土著人的壁画。他们还认识了一些附近村落的印第安人。其中有些人在营地里工作,并不时邀请科学家们去参加他们的仪式和庆典。
因为营地里大多数人都渴望继续学习,而这样也能推动研究进度,所以科学家们成立了一所非正式学校。在那里,任何想教的人都可以教课,而任何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去里面上课。他们在黑板上埋头苦干,做着大量的笔记,科学家们所学的内容将填满下一代的课本。
到1945年的时候,因为加入项目早,寒春已经是项目组里的老面孔了。她因此有了更好的待遇:搬到了一排被戏称为“澡盆队列”的整齐白色房子里,这些房子面对着一个游泳池,原来是男子寄宿学校的职工宿舍。二楼的每两个房间共用一个浴室,一楼的则是共用一个起居室和餐厅。由于宿舍提供的衣柜不足以放下她所有的东西,寒春搬过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车间申请一些硬木板。这样,她就能在工作之余去做一些橱柜门。她制作的橱柜是从柜子后面的墙壁上挖出来的。不幸的是,在寒春完成组装之前,清洁工挪开了衣柜并发现了墙上的洞。清洁工将这件事报告给了军队安保。得知消息后,军方立即审问她为何损坏军用物资。寒春解释了自己做橱柜的想法,以及美化空间的方案。但是军队安保对此并不感兴趣,反而粗鲁地停止了她的工余活动。
1945年的春天,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去世。得知了这个消息,寒春坐在地上抽泣。费米恰巧路过,问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寒春回答说,因为罗斯福还比较理智,但是谁知道杜鲁门会做什么呢?
罗斯福没有看到德国投降以及美国放松警戒的那一天。彼时,日本已处于守势。基地被一种更轻松的氛围所笼罩。大家觉得军队不会用到核武器了,所以曾经的紧张感消散了。完全保密状态也被解除了。那些一年来只能读删减信件且不能和外界联系的科学家们都欣然接受了这一变化。对寒春而言,最直接的改变莫过于是她的妈妈,姐姐以及帕特尼学校的护士、韩丁的未婚妻伯莎·史克(Bertha Sneck)7都来新墨西哥度过了一个夏天。奥本海默借给了她们一间他没有用过的小屋。寒春则为她们租了一辆车,并在休假的时候去看她们。
大约在那些时候,铀终于达到了临界状态或者说开始反应了。峡谷的研究组马上就分为两拨,两个研究生哈默尔和达里安制作快速反应堆,寒春和鲍勃·卡特则负责他们称为highpo的高能反应堆。施赖伯、克斯特和金设计了高能反应堆,即一个巨大的混凝土堆,寒春和卡特帮忙将其建起来。他们的工作很有挑战性,但不像快速反应器组那么危险。
快速反应器组使用钚作为内核,当钚被送过来时,营地里响起了一阵激动的低语。寒春也跑过去看了。钚大约一个棒球大小。据说摸起来有点热。钚就是最终要用来制作原子弹的材料。它刚一到达基地,研究组就立即用它做了实验。第一个因钚引起的事故发生在了哈默尔身上。他将盛有钚的水容器放水,这时钚变成紫色,说明它开始反应了。他马上放下东西,吼着让人们撤离。结果,哈默尔被送去了医院。他活了下来,仅仅损失了一些头发和神经。
高能反应堆完成并开始运行后,卡特和寒春负责清理反应堆产生的毒气。他们沿着树林铺设管道,直到觉得离得够远了才把气体排放到空中。因为辐射对人体的影响还相对不为人所知,所以当时几乎没有什么防护措施。一次体检中,洛斯阿拉莫斯的医生发现寒春血液中白细胞和红细胞数量偏低,医生们将这归咎于过度暴露于辐射。但他们也不能确定。
随着第一颗原子弹“三一”8测试日期的日益临近。快速反应器组继续用钚进行试验,小组特意使用了石蜡。石蜡主要由氢原子组成,可以将中子反射回中子源。他们用石蜡将钚包起来观测反应,并称此举为 “给老虎的尾巴搔痒”。
一天清晨,寒春特别早地驱车前往峡谷时碰到了大兵斯达纳(Starner)。他一边从楼里往外跑,一边说:“哈里(Harry Daghlian)出事了!”
斯达纳将达里安搬到车上,寒春带他去了医院。在“给老虎的尾巴搔痒”时,达里安不幸将一片石蜡掉在了钚上。钚随之变蓝,他用手刷了钚的顶部。从峡谷开往台地的一路上,他不断搓手,试图消除麻木感。医生把达里安口袋里所有的硬币都给了寒春,那时她依旧负责盖革计数器。医生们想知道他受到了多少辐射。她把全部硬币都带回峡谷,检测结果,计数器直接爆表。她在房间里充满煎熬地等待,直到计数器将每一个硬币的辐射值都测了出来。
哈里·达里安在一个月后死去。辐射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而医生所能做的都是徒劳。即使将他放到冰上都不能减轻这种灼烧。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因辐射而死亡的人。
“三一”的试验期定在了1945年7月16日。峡谷工作组负责处理钚,台地上的小组则负责爆炸物。因为寒春和卡特主要负责高能反应器,所以他们不必留在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试验场9。当然,他们不会因此错过观摩凝聚着众人心血的“三一”的试爆。金、克斯特和其他人给寒春和她的同伴画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说明了如何到达距离爆炸地点25英里(约合40公里)外的一个小山,在那里他们就可以在安全距离之外进行观察。试验期前的一个周末,寒春去奥本海默闲置的小屋里拜访了她仍然住在那的母亲与姐姐。她十分忠于自己的工作,并决定不透露任何内情,只是漫不经心地对珍说,16号她应该起个大早,她也许有可能看到什么东西。
在七月的一个下午,卡特用摩托车载着寒春,军人斯基茨和哈默尔则坐在一辆双座敞篷汽车里,他们一起去了阿拉莫戈多沙漠。他们驱车穿过圣达菲,到达离军事基地最近的一个小镇,等待黄昏。军用吉普来回巡逻,他们只能熄了灯等待对面的车开过后,才能悄悄通过。当被其他巡逻的人碰上时,他们就把车藏在稀疏的灌木丛里。
到达地图上标示的山岩堆后,他们将汽车与摩托车藏到灌木丛里。随即踮起脚往南方看。“三一”计划的启动时间在午夜。虽然前方是浩瀚的沙漠,那里没有人能听见他们,寒春和她的朋友们依旧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混杂在沙漠的暖风中。午夜来了又去,南方还是墨一样的黑。他们不时感到有点雨丝,但又很快消散。
在沙漠东面的天空,地平线终于开始发亮。那是黎明的征兆。突然,毫无征兆地,据寒春回忆:
天空全亮,不知道光从哪里来。我感觉像是处在光海的底下。无论你看哪儿到处都是亮光。慢慢的就像有个磁铁吸收了这些光,亮光“呜”的一下就缩回到这个紫色的东西里面去了。就像燃烧的油一样——外面黑里面紫。可怕的有毒的紫色,真是致命的颜色啊。那东西往上升、往上升,那顶上一定很热,因为它把云层都蒸发了,天空只留下了一圈完美的蓝色。那东西径直向上直到被明亮的日光掩盖。圆柱的顶端像是个积云,有着日出般的颜色,又红又蓝,而底部还是夜晚,沸腾的紫色的东西在最底部。
我们看着这一景象,周围万籁俱寂。突然,这种寂静被冲击波“砰”地一声打断了。那个声音格外的尖锐。它来自25英里之外。它到底有多快呢?也许5英里一秒?不管怎样,爆炸发生后过了很久我们才听到声音。整个地方随即震动了起来,回声在四周的山谷间来回激荡。四面都隆隆作响。
在声音到来之前,我们都还处在保密状态。保密状态持续了两年多,一旦那个声音响起,你就知道你的保密工作结束了。
寒春和朋友们在两年来第一次激动地高声交谈。他们惊讶地发现,并不只有他们在这石山上,还有十几个人夜里也藏在这,他们来自台地的其他组。每个小组都按着他们自己的地图来到了这儿:“我们都很安静,要知道那里并不是一个多大的山头!”
从石山回来后,他们从朋友哈罗德·阿格纽处得知了试验推迟的原因。当天晚上,哈罗德所乘坐的飞机本来应该飞过指定地点,模拟投下炸弹并爆炸发生后的场景。他准备了一系列仪器,用来检测飞机、飞行员和乘客受到的影响。但出乎意料的是,飞行员拒绝飞近阿拉莫戈多,只是不断地在科罗拉多上空与核试地点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盘旋,当军方命令他进入时,飞行员宣称天气太糟糕了。尽管之后关于那场试验的书都采用了这一说法,但石山上短暂的阵雨,还有哈罗德的口述,都否认了这一说法。
科学家们都知道他们创造了一个可怕的玩意儿。可是,除了哈里生病住院,还没有人因此丧命。而且,既然日本已明显走上投降之路,使用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军方与科学家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他们担心的是,在战争结束之前,他们将无法对人类使用这个最新的武器,并看到其后果。为了确保原子弹发挥作用,军队提前在日本圈定了三个城市:小仓,广岛,和长崎。他们一直避免在这三个城市进行正面交火。最终,他们没有轰炸小仓,唯一的原因是美军在小仓外围的轰炸使小仓上空的烟尘太多了,模糊了他们的目标。寒春说:“在整个战争期间,广岛的人民都没有被轰炸、袭击,没有B-49的扫射或是遭到其他攻击。他们过着几乎正常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原子弹突然掉到了他们头上。”
8月6日,当寒春正在与她的团队郊游时,卡特拿出了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刊登着 “小玩意儿” 让广岛蒸发了的内容。三天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长崎。
在“三一”成功之后、原子弹投放前,军方和顶级科学家们还一直在激烈地争论,科学家们不出预料地输了。原子弹在日本爆炸之后,洛斯阿拉莫斯的台地掀起轩然大波。这次,科学家们不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他们不再是负责实验和理论的小组们。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分人想要从军队手中夺回他们制造的恶果,而另一部分人想用它来征服日益增长的红色威胁。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想要回避政治争论,继续着他们的科学研究。
1945年8月23日,一份通知贴了出来,所有工作人员都收到一份备忘录:
所有有意组成一个目标如下的协会的工作人员,请于1945年8月30日星期四早上7:45在2号剧院参加会议。
许多人都表达了组成一个进步科学家组织的愿望。该组织的第一要务是确保他们所负责的科学和技术被用于人类的最大利益。参与这个项目中的多数科学家都强烈感觉到,他们有责任恰当使用科学知识。目前,关于这个项目的建议以及未来原子能使用的建议正在制定当中。这个协会直接的目的,就是检验我们对这些问题上的观点,并采取适宜的措施。然而未来会有更多的问题,科学家们会感到有必要成立更普遍的组织来表达他们的观点。
以上是我们的观点,供您参考。如果有人愿意参与讨论,请与以下列出的任意一人联系:
R.克里西(R. Christy)、W.希金伯特姆(W. Higginbottom)、P.乌拉姆(S. Ulam)、M.伯尔曼(M. Pearlman)、L.斯劳顿(L. Slotin)、R.萨顿(R. Sutton)、R.威尔逊(R. Wilson)、V.维克弗(V. Vicekoff)、W.伍德华德(W. Woodward)
寒春与她的许多同事一起参加了这次会议。当晚,他们成立了洛斯阿拉莫斯科学家协会(the Association of Los Alamos Scientists),协会的目标是争取民间控制原子能。她是峡谷工作组里唯一参加这一协会的成员。许多别的人,如费米,决心远离政治的泥潭。另一些人则支持消灭苏联。
新成立的协会定期开会,讨论当前的问题,并制定行动计划。一开始,科学家内格尔和安德森前往了三一核弹爆炸试点。在那里,他们骑着雪地摩托车收集爆炸熔化的沙子样本并将这些样本带回台地。内格尔和安德森将这些样本命名为“三聚体”。他们吩咐寒春将三聚体压进透明的塑料模子里。她在已经成为政治活动据点的化学楼里做了上百个模子,并给美国各大城市的市长寄去,并附上便条:“你们希望自己的城市变成这样吗?为平民管控原子能而努力!”
与此同时,由于战争的结束,营地里的科学家社区也解散了。有些人回到学校学习或教书,另一些人则从事研究。寒春和卡特都申请了伊利诺依大学厄巴纳校区的博士生项目,希望能追随已经在那教书的故交克斯特。大概也是因为性别因素,他们录取了卡特,但是拒绝了寒春。仅仅因为女性身份而被四处拒绝,对于刚从台地回到社会中的寒春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在“三一”试验之前几个月抵达洛斯阿拉莫斯的冶金实验室负责人萨姆·艾利森(Sam Allison),正与费米一起在芝加哥大学创建核研究所。费米问寒春:“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就这样,艾利森给了寒春一份可以重返前沿物理的工作。
在频繁的政治活动以及准备前往芝加哥的间隙中,寒春收到了阳早的来信,他们已经近两年没有联系了。阳早在信中告诉她,自己已经拍卖了牛群,并计划乘顺风车穿过整个国土去拜访她。他将在感恩节前后到达洛斯阿拉莫斯,并想知道是否可以。寒春觉得没有理由拒绝。
注释:
1 《愤怒的葡萄》是美国现代小说家约翰·斯坦贝克创作的长篇小说,发表于1939年。这部作品描写美国20世纪30年代经济恐慌期间大批农民破产、逃荒的故事,反映了惊心动魄的社会斗争的图景。小说饱含美国农民的血泪、愤慨、和斗争。该作获得1940年美国普利策文学奖。——译者注
2 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新墨西哥州最大的城市。——译者注
3 爱德华·泰勒,Edward Teller,1908年1月15日-2003年9月9日,美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生于匈牙利,曾长期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芝加哥大学等高校。1952年,他与欧内斯特·劳伦斯共同创建了美国劳伦斯利弗莫尔国家实验室,1959年又主持建立了伯克利空间科学实验室。 爱德华·泰勒被誉为“氢弹之父”,除氢弹之外,他对物理学多个领域也都有相当的贡献。——译者注
4 浓缩铀来自田纳西州的橡树岭,研究小组用它来给反应堆提供燃料,在那里核链式反应可能启动或开始裂变。
5 氧化铍是一种白色的水晶氧化物,目前已知它是极其致癌的。
6 美国田纳西州东部城市,原子能研究中心。——译者注
7 Bertha Sneck(1916-2010),中国外文局北京周报社美籍老专家,韩丁第一任妻子。1948年3月来华,1949年至1963年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1964年至1972年在人民画报杂志社任英文改稿专家;1972年开始在北京周报社任英文改稿专家,直至离休。2009年9月获中国外文局“国际传播终身荣誉奖”。——译者注
8 美国的第一个原子弹名为“三一”意为“[圣父、圣子及圣灵]三位一体”——译者注
9 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是美国新墨西哥州南部的城市,1945年7月16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距离这里96公里的特里尼蒂发射场作爆炸试验。——译者注
本书原名: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
中文书名: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本书中文版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翻译:王欣怡
校对:南郁青
二校:大钻风
编辑:三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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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道远。来源:正经沙龙。责任编辑: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