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鹏程

长期以来，不少人对军队持有一种畏惧心态。如今的军队，无论是战略战术打击的破坏力还是战术打击的精准度都远超历史水平。美国打的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更是使现代军队的力量被部分人神化。军事力量俨然成为了一种绝对支配性的社会力量，仿佛只要有国家或者某种势力掌握了现代化的军事力量，其他势力就难与之抗衡。美国在阿富汗的失败和俄罗斯在乌克兰遭受的挫折打破了这种迷思，显露了现代化职业化的军队其实是一种特化的毁灭性力量。所谓特化是生物进化领域的概念，指的是生物为了适应特定环境，从而使得局部器官过分发达的情况，常有的案例有剑齿虎的剑齿，马的蹄子等。特化能够使得生物特别适应特定环境成为一时之雄，但一旦环境发生变化，特化的物种往往更难适应，从而更容易走向灭绝。现代化军队的问题也是如此，它的特点是为了适应正规军队的对抗环境而产生的，因而它的强大也体现在这一特定方面，而在其余的方面，它的能力甚至赶不上传统军队。

一、军队的现代化和职业化

各大国的军队在新世纪纷纷在现代化的同时走向了职业化。军队为什么会走向职业化？有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认为在冷战之后，随着军事装备专业化信息化程度的提升，军事人员熟练掌握军事装备所需要的时间逐渐增加。义务兵员在军队里面呆的时间太短，无法满足军队的专业化要求，所以军队会走向职业化。在野战当中，信息化程度高的部队相较相同数量的传统机械化部队也拥有相当大的优势。

第二种观点认为随着冷战的结束，各国判断世界大战打不起来，维持一支规模庞大的以义务兵构成的机械化军队军费开支庞大，同时也会给社会带来沉重负担，比如大规模的义务兵员在离开军队后面临的就业问题等。同时，随着冷战末期西方各国民众反战情绪蔓延，这些国家招收义务兵员的难度越来越大。这使得各国纷纷开始裁军，并让军队朝职业化专业化方向发展，以保证军队的战斗力，力求打一场精细化的小规模战争，快速解决问题。

这两种观点分别阐述了推动军队职业化的军事和社会因素，它们共同决定了军队职业化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就算是我国，在军事因素的决定下，近年也快速走上了军事职业化之路，士官制度改革后义务兵无法在军队内超期服役，服役超过两年必须转为职业化的志愿兵（士官），和部队签订合同。未来代表中国军队作战的也会是职业化的士官了。

职业化军队在相对落后的时期和地区也广泛存在，由于落后的军队并不会让人畏惧，本文所指的职业化军队特指因为现代化发展需要走向职业化的军队，也即几个主要帝国主义国家的军队。对这些军队来说，现代化和职业化是一体两面。

现代化军队的强悍之处显而易见，它的劣势却常被人忽略，最主要的劣势是职业化军队不可能维持太大的规模，一方面高科技装备太贵，无论是军事装备还是制导弹药都贵，这使得现代化军队在战争中成为了一只吞金巨兽。一枚导弹数十万元，一架战机造价上亿，一旦战争持续，消耗是天文数字。另一方面长期呆在军队里的职业军人也需要比义务兵更高的人力成本。即便现代化军队规模缩小了，维持它的运转依旧相当昂贵，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二、现代化军队的强大之处

现代军队强大，可它的强大体现在什么地方呢？主要体现在和另一只正规军队的对抗上，尤其是野战、空中和海上对抗上，因为它在近些年的发展，正是为了适应正规对抗这一环境，为了在对抗中获得先机。

正规军队之间的野外、空天或海上对抗，这是现代化军队的主战场。军事装备的代差使得在野战当中，落后的机械化军事装备往往成为了聋子瞎子，被先进一方大肆屠杀，海湾战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在海湾战争中，现代化军队借助自身的精准打击能力，迅速对敌对方政治势力中枢进行打击，破坏其指挥系统和防空系统，掌握制空权，持续对敌方地面部队进行打击，降低其战斗力，最后在野战中迅速摧毁敌方军事力量并推翻敌对方政权。海湾战争打出了许多人的美军恐惧症，因为当时的中国军事装备技术水平和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并无实质差距，面对当时的美国军队来说很可能也是单方面被屠戮的结果，但仔细想来，海湾战争打得这么漂亮并非没有前提，首先伊拉克的沙漠地形非常适合机械化部队快速推进，其次萨达姆政权入侵科威特不得人心，第三当时伊拉克军队绝大多数位于科威特境内，被美军包了一个大饺子。在12年后的伊拉克战争中，萨达姆政权的军事实力远没有从海湾战争中恢复，可凭借着不同的策略，还是给美军造成了比海湾战争大得多的麻烦。

三、现代化军队不擅长的事项

现代化军队是特化的，它在某一方面强大的同时，自然在其他的方面反而弱小。现代化军队首先打长时间的总体战相较于义务军队并无优势，高水平的军事装备非常昂贵，固然在野战中可以通过技术优势进行压制，可一旦要啃城市堡垒这样的硬骨头，陷入了巷战泥潭，现代武器装备的技术优势就被拉平，其规模和成本上的劣势就被迅速放大了，从此次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进攻行动遭受挫折就可以看出。面对军事实力和国力均弱于自己的乌克兰，现代化的俄罗斯军队的进攻行动在一个多月后的现在依旧举步维艰。

为什么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和海湾战争的结果截然不同呢？最重要的因素在于俄罗斯在政治因素影响下不得不对乌克兰全境发动进攻，在战争开始就着手进攻乌克兰已开展防御的哈尔科夫、马里乌波尔、基辅等城市。其次在于俄罗斯军队的所谓现代化其实是半吊子的现代化，它的弱点在总体的攻势作战中被快速放大。限于经济实力，俄军只有部分武器装备完成了信息化改造，制导弹药的消耗在前期的精准打击结束后因为产能限制也无法得到补充，于是俄军成了一支拿现代化装备发射冷战时期非制导弹药的滑稽军队，不得不让本可以在远程和高空发动打击的现代化军事装备贴脸和对方对抗，以致遭受更大的装备损失。随着军事装备的进一步消耗，俄军不得不调用更多缺乏防护的民用设备参与战争，更加剧了人员伤亡，这对人员规模显著缩小的职业化军队来说更为致命。半吊子现代化的俄军因为内生性的不协调反而兼具信息化时代和机械化时代的军队劣势。

反观乌克兰一方，有大量的城镇用于军队驻扎，可以用来作为野战的支点，俄军想要夺取这些城市则必须通过巷战方式，面临大量的装备和人员消耗，例如黑海沿岸的马里乌波尔城，俄军打了一个多月仍未攻克，反而遭受了巨大的人员和装备损失。面对拥有一定战略纵深的中等国家的总体防御，如俄罗斯这样的军事强国依旧很难啃下来。这样的战争中，防守一方的人民要付出的代价会相当惨重，城市家园被摧毁，人民流离失所；可对进攻一方来说也不会好受，国家深陷战争泥潭，国内生产大受影响，反战浪潮迭起，在国际社会中也会面临指责。一个落后国家在现代化战争中依靠这样的方式拖垮先进国家，在战略上反败为胜，也大有可能。就比如乌克兰在一个多月的苦战之后，终于逼得俄罗斯力竭撤退，迎来了战略反攻。

可能有人会认为俄罗斯受挫是因为其因为经济实力弱小导致的军力薄弱，那么比俄军更加先进的美军，在新世纪所打的两场战争，也暴露出了现代化军队的弱点，既不擅长攻城，也不擅长应对游击战。伊拉克战争常被和海湾战争一道提起以渲染美军的强大，可伊拉克战争和海湾战争也有区别。在伊拉克战争中，萨达姆政权的军事实力并未恢复，无论是军队规模还是防空系统等高科技军事装备数量都较海湾战争时逊色，可美军在伊拉克战争中还是遭受了比海湾战争中更大的损失，因为萨达姆政权在伊拉克战争中扬长避短，直接放弃了在南部沙漠利于装甲部队进攻的地带进行防御，把防御重心放在城市，试图通过巷战等方式给美军带来更大的杀伤，这个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奏效了，伊拉克军队在实力更弱的情况下在政府被完全推翻之前给美军带来了和海湾战争同等规模的杀伤。而正规作战的结束才是美军麻烦的开始，在接下来的数年里，美军在伊拉克的暴行引起了大多数伊拉克民众的反对，在本土宗教和政治势力影响下，伊拉克民众持续地对美军进行打击，使得伊拉克成为美军的一个战争泥潭。在2004年的第二次费卢杰战役中，面对抵抗意志坚定的两千余反美武装分子，一座常住人口30万人的小城，美军动用了一万五千兵力，在付出了54人阵亡，四百余人重伤的代价后，获得了巷战的胜利，伤亡和2003年整个伊拉克战争的正规作战达到同等量级。美军这样的零散损失在8年的战争中接连不断。

在阿富汗亦是如此，美军呆了二十年之久，最后还是被塔利班赶了出来。在这二十年里，美军利用高科技手段，对自己的军事装备和战术进行了很多针对游击战的适应性改造，固然在战斗中针对当地武装人员有了更大的优势，可每一次的战斗就像用刀去劈水，无法改变当地的民间生态，反而加深了当地民众对美军的厌恶。在持续和美军的斗争中，阿富汗民众选择了自己业已熟悉的宗教意识形态作为和西方意识形态对抗的工具。在美军撤出之后，美国扶持的阿富汗傀儡政权无法得到民众的支持，在短期内迅速崩塌。

职业军队和过去的义务军队相比应对”治安战”更无优势。因为”治安战”实质上是人心向背的斗争，是争取民众的斗争。而所谓的“治安战”一般都是侵略者的战争，这从根本上决定了战争发动者的下场。现代化军队是针对野战对抗特化的力量，对政治斗争一无所长，它所擅长的毁灭只会把民众推到对立阵营。现代化军队人数更少，固然在野外依靠科技装备可以控制更大的区域，可面对群众中存在的暗流，现代化军队手握重锤，却不知该击打何处，并无太好的应对办法。它只能依赖本国派驻和当地傀儡政权的民政系统和它配合开展争取民众的工作，可一支以摧毁为根本目的的军队，相较于传统军队更不可能和民政系统良好配合。

如果把视角从国际转向一国之内，则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现代化军队不擅长镇压业已存在的由思潮引发的大规模群众运动。其原因和”治安战”是类似的，军队可以杀戮，可以政变，可以在一时之间通过武力掌控一个国家的中枢，那是以民众当中还未形成合力为前提的，当群众当中的暗流已经汇集成了朝特定方向的合力时，职业军队只会和历史其他所有形式军队一样被汪洋大海淹没，甚至因为它人数更少，被淹没地还要快一些。有国内民族主义者嘲笑印度政府在对付纳萨尔派时经常只调动警察部队，认为这是印度政府迂腐地遵循法律的体现，只要印度政府调动军队，纳萨尔派马上就会灰飞烟灭。殊不知警察等内卫部队相较于在野战中大开大合的军队而言，对付游击队的招数还要更多一些。

实际上，面对组织起来的民众，从古至今的一切军队从来都没有机会。只是在海湾战争之后，出于对现代化军队打的一场漂亮仗的恐惧，不少人开始觉得现在的军队已经是例外了。可美军和俄军的糟糕表现表明现代化的军队亦没有逃出社会规律的制约。

四、民众的选择

帝国主义的现代化军队不擅长应对民众，面临民众的反抗，他们都很可能陷入”治安战”的泥潭。可民众的思潮可能走向不同的方向，乌克兰的民众有可能选择极端民族主义，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民众可能会选择宗教，固然在对抗外国入侵者时，这样的意识形态有一定值得同情的地方，可它们终究是落后的意识形态。同样的，在经济困顿时，亦有不少民众会选择国家主义保守主义甚至是宗教等落后反动的意识形态，为统治阶级张目或者分化群众的力量。这很考验左翼政治力量的能力，如何既不脱离群众，又能够坚持自身的原则，把群众争取到自身的战线上来，这是每个左翼人士必须思考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