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普”一经发布,立刻成为新闻焦点。

早在“七普”之前,中国人民银行的一篇工作论文“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意外地蹿红网络。不经意间,人口问题早已跳出庙堂、学界,变成大众热议的话题。

“七普”似乎为我们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人口并未如一些人预期的减少,0-14岁青少年人口占比17.95%,反倒有所增加。对此,官方解读认为:我国人口仍未达峰值,保持稳定增长;同时,16-59岁劳动年龄人口为8.8亿人,劳动力人口资源仍然充沛;我国人口平均年龄通过这次普查了解到是38.8岁,总的看,依然年富力强;同时,人口质量持续改善,平均受教育年限不断提升。但是,人口增长还受到人口年龄结构等经济社会因素的影响,我国人口今后会达到峰值,但具体时间现在看还有不确定性。总体而言,官方观点是喜中有忧,喜忧参半。

但是,铺天盖地的人口焦虑依然存在。焦虑何在——人口红利消失?未富先老?即将陷入低生育率陷阱?老无所依?痛惜计生政策失误?

以前说中国穷是因为人口多底子薄,现在又害怕人口下降。所有的问题都让人口来背锅,道理何在?

所以,我们不禁要问,人们到底在焦虑什么?

一、同一个世界,不同的焦虑

“白嫖”的“人口红利”

知乎上一个火爆的问题,“有没有人特别反感‘人口红利’这个词?”有个高赞回答:

大家不是反感人口红利,大家是反感白嫖。

真正的坏事是白嫖人口红利。不说我们自己,看韩国,看汉江奇迹的那代老人,现在退休金是多少。折算下来,2000元左右吧,人民币。还只有三分之一的老人能拿到。韩国的物价,方便面一包都要6块。水果蔬菜不敢想,老老实实吃豆芽吧,300克一包5块多。与此同时,首尔房价虽然没有深圳那么优秀,但是江南区一平米十几万还是有的。年轻时你在现代建设为国赚外汇,跑到沙特建港口;老了你站在汉江大桥上看着+车水马龙,灌两口烧酒纵身一跳。悲剧的是:这是真事。

火爆问题背后反映的是后浪们的普遍焦虑:年轻时被“红利”,却在城市买不起房、生不起娃,等摇身一变成为“前浪”后又担心面临老无所依的尴尬境地。我们的邻居韩国活生生的现实就在眼前。韩国2018年的出生数仅有33万人,总和生育率(指妇女一生中生育子女的总数)下滑至0.98,首次破1,去年更跌至历史新低0.84,刷新世界纪录。经济不景气、工作机会缺乏再加上房价高企,导致年轻人生育意愿低落。按照目前的趋势,截止2065年,韩国65岁以上人口数量将超过劳动年龄人口,而养老金2055年就会耗尽。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焦虑。在后浪们为前路未卜的命运而焦虑时,产业界人士和以国家之名发声的人们,则更多地焦灼于“人口红利”的丧失。

“人口红利” VS “人才红利”

有着“催生办主任”美誉的梁建章,热心于“为国生娃”。七普数据披露后,梁建章成了最忙碌的人,以至于人们忘了梁建章的另一个身份——携程联合创始人兼执行董事局主席。事实上,梁建章最为看重的身份是“人口经济学家”,其为人口问题发声,已经到了不务正业的程度。梁建章究竟有多关心人口问题呢?其最近一个惊人言论是建议多生一个孩子奖励100万元。“梁建章建议生1个孩子奖励100万,你觉得钱该谁出?”凤凰周刊发起了一个微博投票,3.6万人参与,2.2万人投给了梁建章,另外还有几千人投给了携程。为鼓吹“为国生娃”,不惜引火烧身,梁老师的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后浪没了怎么办?我们并不认为人口素质会一代不如一代,但出生人口数量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如果下一代人口的数量只有上一代的一半,那么能掀起的浪潮注定会小得多,进而影响到整个社会的活力。很遗憾的是,这偏偏是正在发生的现实。”这是梁建章的忧虑。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1:凤凰周刊发起的微博投票“梁建章建议生1个孩子奖励100万,你觉得钱该谁出?”

无独有偶,任泽平,前恒大集团首席经济学家(副总裁级)兼恒大经济研究院院长、现东吴证券首席经济学家也不遗余力地宣传“尽快全面放开生育”“实在不行先放开三胎”“让生育权回归家庭自主,加快构建生育支撑体系”。任泽平曾推出《中国人口报告》、《中国生育报告》、《中国婚姻报告》等系列深度报告,引起过广泛的社会影响。相对于梁建章的“不务正业”,任泽平对人口问题的关注显然更贴近本职工作。任泽平有句名言:我研究了10年房地产,把它总结为一句话,“长期看人口、中期看土地、短期看金融”,大家记住这句话就行了。“长期看人口、中期看土地、短期看金融”现已成为房地产界乃至大众耳熟能详的“金句”。

但要扭转人口老龄化、少子化的趋势,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根据工业化国家的统计规律,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人口增长率,似乎是逃脱不了的“历史宿命”。今天的生育率低下问题,并非主要由计生政策造成,更多是年轻人的主动选择:从2016开始我国实行“全面二胎”政策后,出生率曾有过短暂的回升,但随后又一路下跌。人口政策在“历史的宿命”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2:1949-2019年中国人口出生率。数据显示改革开放前的人口出生率除了3年自然灾害后的反弹外一直在下降,1980年后的人口出生率出现反弹是包产到户所致,由此引起史上最严格的计生政策出台。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制图:正经评论

面对这“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人口大变局,官媒及主流学者则更“务实”一些,转而强调“人才红利”、“第二次人口红利”或“新人口红利观”。说法不一,意思相近。按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学部委员蔡昉的说法,“第一次人口红利往往属于一种后发优势,其有利于经济增长的特征只是特定发展阶段的产物。一旦发展水平提升和人口发展阶段变化,经济增长就不能再依靠那些与不可逆的人口过程相关的资源,如人口数量和年龄结构,而越来越需要依靠那些可塑造、可培育的资源。经济发展理论和经验表明,这种新增长资源中最重要的是全要素生产率和人力资本,而这两者互为条件、相互促进……因此,创造第二次人口红利,不仅要提高储蓄率,而且要提高人力资本以促进提高全要素生产率、保持较高的投资回报率。而提高人力资本,归根结底要靠教育。”(蔡昉:创造第二次人口红利)

而“七普”的亮点之一,正是“人口质量”的提升。“七普”数据显示,15岁及以上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为9.91年,比2010年提高0.83年。其中,16~59岁劳动年龄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达到了10.75年,比2010年的9.67年提高了1.08年。同时,劳动年龄人口中,高中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人口达到了3.85亿人,占比为43.79%,比2010年提高了12.8个百分点。大专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人口占比达到了23.61%,也比六人普提高了11.27个百分点。

简言之,在现有条件下,要改变人口数量和年龄结构是不太容易了,但人口质量还是可以提高的,于是就有了“人才红利”、“第二次人口红利”或“新人口红利观”说,教育则无疑成了提升人口质量的关键。

二、“人才红利”何以实现?

我国人力资本提升的趋势是明显的,但这并不是实现“人才红利”的充分条件。

从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过程实践来看,往往是产业结构调整升级催生出新的人才需求, 从而促使整个国家的劳动力素质得到整体提升, 并进而带动经济结构向更高形态演化。因此,人才资源和产业结构之间需要保持动态平衡,否则,大量高学历劳动者就会无用武之地,也难以实现“人才红利”。就产业升级转型和劳动者人力资本提高二者关系进行梳理,我们不难发现,前者显然是“矛盾的主要方面”。

中国人民大学就业研究所和智联招聘联合发布的《2020年大学生就业力报告》显示,大学生就业景气最好的职业排名趋势与人社部发布的《全国招聘求职100 个短缺职业排行》报告相一致,房地产开发/经纪/中介、销售业务、技工/操作工、教育/培训、社区/居民/家政服务和保险等职业的就业形势相对较好。很明显,这样的职业需求与我国产业结构的升级、大学生专业方向都严重不匹配。大量高校毕业生难以找到与其人力资本和技能相匹配的工作。这反映出在当今中国,高技能岗位创造不足, 而这又和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速度息息相关,。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3000块招不到农民工,难道还招不到大学生吗?”之类的段子层出不穷了。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3:高校毕业生就业景气较好和较差的职业 资料来源:《2020年大学生就业力报告》

再来看看印度的高等教育发展历程,可谓是前车之鉴。印度的高等教育大跃进要早于中国,印度独立之初高校不足1000所,但70年代末,高校数量急骤增加到4000余所,80年代末达到5000余所,高校入学人数空前增加。但大学学非所用,高校学生毕业即失业,从事低级工作的现象十分普遍。其结果是,大量人才外流,仅印度理工学院1986年就有35%的毕业生赴美留学。而同时期的中国,高等教育入学率虽远低于印度,却大力普及了中等教育,为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两种模式孰优孰劣,在两国的经济发展实践中似乎有了答案。“人才红利”,并不是一个高等教育大跃进就能简单实现的。

我国高校扩招以来,长斯存在片面追求高学历教育、忽视或轻视职业教育的倾象,导致人才市场结构问题十分突出,“技工荒”已成为普遍社会现象。近年来,国家虽作出一系列重大决策部署,比如发布《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关于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关于提高技术工人待遇的意见》等,并在社会上形成了广泛关注和支持技能人才工作的局面,然而,结构性的问题仍然十分严重。人社部数据显示,技术技能人才的求人倍率超过2,也就是说,一名技术技能人才至少对应2个岗位。我国技能劳动者超过2亿人,仅占就业人员总量的26%,从整个就业和经济发展需求看,技能人才总量严重不足。

使人才结构适合于产业结构成功转型升级的需要,真正实现“人才红利”,道阻且长。

三 、谁的红利,谁的焦虑?

但是,即便产业结构成功转型升级,后浪们的疑虑就能找到答案了吗?

我们的邻居——韩国,早已成功跻身于发达国家行列,平均受教育年限与日本基本持平,远高于中国,但韩国年轻人“卷”的程度绝不亚于中国。以高考为例,在韩国,高考绝对不是考生一人的战斗,整个家庭都要为之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据2017年《世界卫生统计》,韩国10-19岁青少年自杀率居全世界首位,而“成绩和升学问题”连续10年成为韩国青少年自杀的头号死因。韩国高中生平均每天学习12个小时,平均休息时间为六小时。在经合组织国里面,韩国工作强度排名第三,每人一年工作时间2024小时,且报酬偏低,失业率高,很多年轻人找不到工作。

难道这就是后浪们可期的未来吗?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4:中日韩25岁及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 数据来源: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制图:正经评论

从历史上看,人口焦虑——无论是数量、结构还是质量上的焦虑,大多是将人口作为对象、作为社会经济发展的条件、作为国运昌盛的指标与象征来看待。人本身发展和完善的需求,反而作为次要的因素去对待。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阶段性决定的,但这不应是人类的宿命。

从横向看,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焦虑。资本、国家与打工人,经济发展的需要与个人发展的要求,资本个体与资本群体之间,都存在着张力。我们需要正视这种张力。这种张力的明显表现在于,后浪们的感受与站在塔尖上的前浪们的想法截然不同,主流与民间的焦虑截然不同。

从资本和国家的角度来看,年轻人不婚不育、佛系躺平,的确不是好事。但从后浪的角度看,却构成了自发的“反向运动”。

所谓“反向运动”,来源于波兰尼的“双重运动”说:市场经济兴起后,一边是市场的扩张,另一边则是社会上的各种力量起而保护社会免于市场侵害的“反向运动”。市场经济要求把劳动力“虚拟化”为商品,反向运动则反对这种商品虚拟化。只是相对于国家对市场的干预,年轻人的这种看上去消极的行为,更为自发而己。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5:知乎网友关于“年轻一代人,怎样才能避免被割韭菜”提问的回答

而“人口红利”中的“红利”这个词,本身是有特定含义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关于“红利”的定义如下:

红利:①指企业分给股东的利润或分给职工的额外报酬。②参加集体生产单位的个人所得的额外收益。

理论上,所有股东可以分红利,部分职工也可以分红利。但中国股市没有分红的习惯,普通股民自嘲为韭菜,不被割已属万幸;职工报酬早已市场化了,打工人基本没有分红一说。所以,能安然享受“红利”的,只能是大股东们。

所以,“人口红利”的提法,本身就隐含了这种大股东视角。大股东们的焦虑在于劳动力减少,特别是青壮年劳动力占比的降低,由此导致的利润的损失。打工人的焦虑在于老无所依,在于子女抚育费用居高不下,在于房价居高不下。

无怪乎后浪们理解的“人口红利”,无非是打工人年轻时创造的价值,本来有一部分是要用于他们抚育后代、养育老人或自己老无所依时用的,但却被大股东们当作额外的“红利”拿走了。从这个角度讲,世上本无红利,无非是提前消费与欠账而己,该还的迟早是要还的,无非是谁来还的问题。

四、摆脱焦虑,路在何方?

关于人口发展阶段,有三阶段、四阶段、五阶段等多种不同分法,但都描述了由“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的传统模式向“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的现代模式转变的过程,内容大同小异,并无本质区别。这一转变过程始于工业革命,之后由于出生率和死亡率下降之间存在时间差,一般会经历一波快速的人口增长过程。伴随着工业化的基本完成,人口变化再次趋向均衡。

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图6:人口增长的五个阶段 资料来源:Max Roser,1996;东方证券财富研究中心

在这看似“铁的规律”面前,人类的焦虑是否无解?

市场经济条件下,人口和劳动力的生产与再生产,都从属于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这是迄今为止人口发展的内在规律,所谓的三阶段、四阶段、五阶段说,无非是对这一规律的现象描述。在工业化的初中期阶段,资本积累主要表现为量的扩张,对劳动力的需求随着总资本的增加而增加,同时,营养、卫生和医疗条件改善,人口死亡率迅速下降,导致人口规模迅速增加。随着工业化的逐渐完成,人口死亡率进一步下降,但出生率并未如马尔萨斯所预期的那样随着营养条件的改善而上升,反而不断下降,这是由于随着工业化的逐渐完成,资本积累无法再象以往那样肆意扩张,且伴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对劳动力质量的需求相对增加,对劳动力数量的需求则大量减少。

简单地说,你能养多少个娃,不是你说了算,甚至也不是国家政策说了算,归根结底是由老板发给你多少钱和娃的养育成本来决定的,而娃的养育成本随着社会因素水涨船高,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当然,老板们总是希望打工人越多越好,这样就能形成对劳动力的买方市场,使打工人没法讨价还价。但这也只是老板们的美好愿望,毕竟马儿又要跑又不吃草的好事是不存在的,或至少是不能长期存在的。

因此,打工人数量、质量的变化,终根结底受到工资总额的限制。体现这一限制的数量的,就是劳动收入份额。要减轻后浪们的人口焦虑,劳动收入份额的提高是关键。没有钱,说啥都不好使。

而我国的后浪们之所以焦虑,除了饱受市场的摆布外,还要受到一些奇奇怪怪因素的影响。如水涨船高的彩礼费用、日趋保守的婚姻制度(如万众吐槽的“离婚冷静期”)等。

在欧洲已广泛推行的“同居协议”制度具有参考价值。“同居协议”和婚姻在形式上类似,都是排他性的伴侣关系,在如税务、保险和福利上,都把“同居协议”家庭和婚姻家庭一视同仁,也约定了协议双方在物质上需要互助并共同承担债务。但在各方面的权利和义务上,“同居协议”都不再把男女双方如婚姻一般严格绑定在一起。在财产方面,协议双方在签订协议之后的财产默认相互分开,但亦可以在相互约定的情况下拥有共同财产;在抚养权方面,伴侣中一方拥有对子女的抚养权,但双方在协议存续时仍旧对子女进行共同的抚养。与此相对应,同居伴侣也不拥有对方财产的继承权。整体上来看,可以把同居协议看成是一种“宽松的婚姻”,有些人把它看成“试婚”,作为正式结婚前的过渡,也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把协议关系作为家庭结合的最终形态。

以法国为例,2017年,法国的总和生育率仍维持在1.91的高位,扣除非洲和穆斯林移民因素,法国白人的总和生育率在2017年也达到了1.88,比今天的中国要高很多。而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法国实行的“同居协议”制度。2018年,法国有50%以上的新生儿都是来源于“同居家庭”的非婚生子,且非婚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样的权利。这种将婚姻和生育脱钩的制度,在结婚率下降、离婚率上升趋势难以改变的条件下,不失为一种保持生育率的好办法。

中国的年轻人在饱受催婚、逼婚、买房、彩礼之苦时,看到欧洲人的这种做法,恐怕要羡慕嫉妒恨了。

当然,最根本的是,劳动力需要摆脱商品的属性。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动力商品被看不见的手所支配,人被物所支配。这是市场中所有人的悲哀。

只有当人们劳动力的所有权、使用权上都真正属于自己时,只有打工人能够自由地支配生产资料时,人类自身的再生产才能最终摆脱商品规律的束缚。在那时,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三阶段、四阶段、五阶段,都远不是历史的终结,人口发展的精彩历程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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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问题,人们在焦虑什么?-激流网来源: 正经沙龙。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