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业之后在中学教了两年书之后就再也受不了。我在教那些少年们做狗的艺术,如何撒欢、摇尾巴、发狗叫、伸长舌头哈气乞食、把盘子捡回来诸如此类,谢天谢地的是文明排泄的艺术已在童年就被同行们用奖惩的方式教化,否则我会更加羞愧。我在讲台上反复示范,像一条狗,然后迎接他们亲切的目光,看着他们像我一样把动作熟练,满教室摇着尾巴。那些年轻的狗不明白自己的命运,我却看着他们一条条长大。我已经伤碎了心。
我递交辞呈时,校长特意约谈我。他感到惋惜,毕竟这学校考进来不容易。
“你确定。想再考,就难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是学校最大的狗,怎么能认识到教狗的逻辑。
我们像两条成熟的狗一样,握了握手。
我并没和其他人说我辞了职。我攒了点钱,窝在出租屋,准备挨到吃不起饭,到那一天再出去当狗,摇摆乞食,也可能去自杀,为了可笑的尊严什么的。但确实是个好办法,当一切都无从反抗时,你能反抗的是活着。
我数月不出门,早餐不吃,每当雨完了,空气柔和,透出洗涤一切的气氛,我都会在窗外呆着,看看透明的蓝天。我萌生出强烈的冲动,想下楼去转转,但当我把手触到门时,又迟疑了,我为什么要出去,出去干什么,不出门才是正常的,这和动物需要食物一样普遍。我在铁质门把手上摸来摸去,像推一块巨石般吃力,流满了汗,如金字塔的奴隶,当泪水在我的眼睛打转,我终于推开了,门外是空荡荡的楼道。我又把门轰得一声关上了。
唯一和我有联系的是王小消,他在比我这更南一点的滨海城市当仓库管理员,给那座城市里的数千万条狗配置狗粮,这是他的说法。他很消极,每天叨叨些无意义的事。他这几天邀请我去他那看看海。
有一天,门一遍遍响着敲门声。我把头深深卷入被子,依然不能阻挡锤子一般的声音,仿佛我脑海里有钉子。我不得已下了床,打开门,是我表哥大七。
“这么晚才开。”
我没说什么。他自顾自进了门,把皮鞋脱了。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总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听说你辞了职。”
“嗯。你想说什么。”
“家里人还不知道吧!”
“没有必要告诉他们。”
大七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沉迷于教狗而不自知。他开始了漫长的说教。
“你没意识到吗?”
他盯着我一会,显示出困惑的样子。
我指着窗户,让他注意看自己的身影。他摇了摇头。
“你是一条狗。”
大七扯了扯衬衫,似乎在怀疑耳朵听到的。他就是这类人,缺乏悟性,对生活不敏感,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被评为特级教狗教师。
“我们所有人都是狗。”
“你疯了?”他说。
“我没疯,为什么你不为此感到羞愧呢?做狗也就罢了,还要教别人怎么做狗。”
大七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我若不是他表弟,他会像训狗一样把我驯服。
“你想干吗?”我站了起来。我比他高了一个头。
“我要告诉你爸妈,告诉你爸妈。”
他实在太讨厌了,那沙哑、愤怒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比任何狗都要狗一点,于是我情不自禁掏出了兜里的水果刀,给他心口来了两刀,就像人们切水果一样自然。他叫了一下便倒下了。
“你……为什么。”他艰难地说,仍旧不可置信,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没有为什么。”我有点感伤,毕竟他也是我表哥。我蹲下来,觉得这是他最正常的时刻:“表哥,为什么一定要问为什么呢?有很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人从来不会质疑为什么要当狗一样。开心一点吧!”
我看着他安静死去,如下雪的时候,看着天上静静飘落的雪花。表哥的生命还是流逝掉了,我并不觉得可惜,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没有什么不同。
晚上我煮了点面条吃,稳稳睡了一觉。早上醒来我想去看看海,便买了中午的机票,背着包出去了。
飞机穿过凝重的云海,然后压低身子,盘旋着准备降落。短暂的失重中我从梦中醒来,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狗,它柔弱的眼睛似乎在流泪。你也在悲怜世人吗?我对它说。它没有回应我。然后我便醒了。我很想找人说一说,环顾周围,却尽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终于还是无话可说。
下了飞机,王小消在门口接到了我。他一开了辆五菱鸿光,颓废得和他一样。
“你还没死?”
“还不到时候。”他说。
“你呢?”
“我在寻找、等待一个特定的意义。”
车飞驰过马路,像匹野马。我躺倒在座椅上,忽然感到虚弱。那两年反复确认做狗,使我某些部分不可避免地损毁了。
晚上我们在一家火锅店吃了,腾腾热气中我们沉默不语。还能说什么?现实已如此惨淡。到处是披着人皮的狗,我们无法言说,哪怕去说明一只细碎的虫子,都是生命所不能及的,语言已经毁掉了。
下楼时,我们撞上了一位大叔。
“青年仔,要女孩不要。”
王小消听懂了,我落后几步,没听清。离开之后,他跟我说了大叔的话。
“原来是狗的繁殖活动。”我说:“细细一想,做狗真可怜,繁殖可以当做商品,连生小狗都要被管。”
“没有办法。”
他接着说:“我们没有办法把握自身。”
“如果有些东西无比重要,我可以马上为它去死。”
他笑了:“你可以随便虚构一个。”
“然后像狗一样去死?”我仔细打量他,他比我还要绝望。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像狗一样死去。”
我们又无话可说,散步般穿过森林般的人群,在散发光芒的黑夜里沉睡。
第二天,我们租了两辆电动车,沿着海岸骑行,压过一排排椰树。海风徐徐,空气的氛围波澜不清。这是很好的一天,生命被暂时搁置了。
我慢悠悠地骑着,看着那些步伐匆匆的家伙。
“他们为什么活着。”我突然说。
“为活着而活着。”
“除之之外呢?”
“就是活着。”
“没有比这更可耻的生活了。”我松开半只手,点烟。
“你说得不错,他们也不是人。”
淡淡的烟雾中,我眯着眼,有种厌倦感,仿佛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已死去,我有点微茫的渴望,希望可以驶入那片柔软的烟雾,去往一个未知的边界,仙境或地狱,都不在乎,如果有妖魔鬼怪什么的,我也不介意让他们尝尝无神论者的铁拳。
后面我们在一片沙滩停下了,放了车,往下走,那里有很多半裸露的狗,晒着各式各样的躯体。有点烫的太阳和呼呼作响的海风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不冷不热。和王小消说话,我很难把握主动,想说的话都被他说尽了,在他面前,我反而是个保守者。
“你在狗粮调运中心做得怎么样。”
“不怎么,我快要吐了,每天给城里的数千万条狗配置这些东西,我觉得自身不可饶恕。”
“你维持他们的进食,也算为他们继续活着做贡献。”
“不是这个,这些东西,你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什么?”
他突然保持沉默,似乎说出口会要了他的命。
“什么?”
“你的工作呢?”
“我辞了。”
“不教狗了?”
“那份工作没必要,当狗不需要教,你所遇见的每一条狗都会教你怎么样更好当狗的。”
我们默默走着。我觉得生命在弥散,如失序的粒子,末日感隐隐约约笼罩在心头。王小消很平静,这让我觉得他如一滩死水。我迄今为止都不知道我们在聊什么,一直在说废话,没有主题,触及不到核心,可问题关键是,我们有核心吗?在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去做的?
我们渐渐远离人群,来到一片寂静的海边,只有海的波动和风的低吟。似乎没有犬吠的世界。
“我觉得不能回避了,我必须提问你。你似乎比我丧失的还要多,几乎没有意义感,那么你怎么还不去死。你靠什么维持你绝望的生命。你不相信一切,靠什么活着,毕竟你不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还以为你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王小消轻轻笑了,他坐在沙滩上,他轻声说:“难道你没发现,我已经死了。”
“又生又死?”
“不错,一个奇特的叠加。”
我摇了摇头。
“坐吧!”
于是我坐了下来,遥望远古不变的蓝海。
“你失业之后准备干什么?”
“没想好,可能饿得受不了会去打打零工,做一天,躺着四五天,靠米饭和榨菜过活。最理想的状态是在一片深山老林搞点自己的土地,自己种自己吃,如旅人般结束光阴。但你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作为狗,我们没有可能拥有自己的土地。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可能逃避狗化,如果让其他狗发现你的异常,哪怕你在太平洋的海岛上,狗们也会寻味而来,露出牙齿把你撕得粉碎;而且狗的观念无处不在,除非我变成白痴,否则就躲避不了,无论抗拒,还是服从,都无济于事,消灭狗的观念世界,唯一方法是当它不存在。”
“你是不是还想寻找。”
我的手放入温暖的沙子中,想象自己是一粒细细的沙子,非常坚硬、非常渺小。我突然觉得这种想象什么也无法代表,很可恶,充满着个人陶醉。
“事实上。”我说:“如果有什么哪怕是暂时抵挡狗化的方法,我很愿意尝试,但我还没想到,从古至今,是不是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光。”
“别想了。”他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如果不能寄托幻象,哪怕它并不真实,那我们该怎么活着?我讨厌偶像,厌恶那些自以为是的观念,但幻象不同,我们可以怀疑地使用幻象,明了它纯属捏造,却暗示真实,如果没有想象力,制造暂时的指引物,我们又该如何前进。”
“这是宿命,我们逃脱不了。”他的神情仿佛在陈述判决,降下雷电。
我并不承认他的判决。我暗自咀嚼他的雷电。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我问他。
“你想知道?”他低下头:“其实我想晚点和你说,但现在说也没事。偶然总突然来临。”
从远方流窜来一对情侣,穿着泳衣,放肆大笑,就如两条无忧无虑的狗。
“你知道,我一遇到幸福的人们就很愤怒,他们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忧郁之上。”我抚摸着兜里新买的水果刀,站了起来。
情侣在浪花中发出闪闪的光,宛如夏日的梦。我看了看王小消,他兜里一直揣着柄小锤子。他们没察觉到我的目光是危险的,反而好奇地观察着我们。实际上,我们随时可以抹掉他们的生命,结束其快乐,将他们埋入海里,不需要什么理由。这太正常不过了。
“坐下吧!”他说。
我无奈叹口气,又坐下了。
“让他们幸福一点,这是为数不多的麻醉时刻了。”
“其实我很讨厌人们幸福,世界窒息每个人,他们却宣扬快乐,生活的糟糕,每个人都有罪。”
“睡一觉,别想那么多了。”
我听从他的安排躺下睡着了。我又回到了刚进学校时的日子,看到我推着行李箱走进学校的门,准备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当时我的心态我已经不记得了。我那时还不明白,世界的真相,只是一片白色的原野,到处是无助的狗在上面奔跑,我还不知道我们非常可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都要好于我们的生存状态。
我朝着河水逆流而上,想看清明天,过去毫无意义,那么未来是否会有点变化,哪怕是一丝一毫可以使我继续活着的变化,但那些渴望的都隐藏在腾腾雾气中,到最后,我什么也看不清,迷失在漫无边际的白色水雾中,像坠入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我呼吸着那些充盈的水汽,越发觉得生命丧失了重量,轻到无的界限。
我不知道我怎么醒来的,我当时有一种幻觉,我会永远沉睡下去。当我醒来时,王小消的半个身子没在海水中。
“你准备离开了?”
“是的。我准备结束又生又死的状态。我要说一下我的事了。”
我不发一言,忧伤地凝视他。为什么所有的时代,年轻人都在死去。
”我先前在狗粮中心输送的狗粮带有精神性质,能够加强狗的特征,有点洗脑和麻醉的功效。每一天,数千万条狗所食用的就是这类东西,他们比任何时代都要狗化,尽管受过那么多的教育,但没有用,支配以技术为载体将他们的心灵麻醉、摧毁、重建。”
我相信这项工作很痛苦,过去我们互相打电话抱怨,在深夜还转来转去,惨淡的月光下,发抖,叹息,骨头酥软。
“我干这项工作,简直活不下去了,虽然我只是输送中心上万名员工不起眼的一个,但不能无动于衷,看着那些被特殊构造出的狗粮,驯化每一条狗,这太疯狂了。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市长吧!”
“就是那个制造每一处角落的市长?”我隐约听说过,他亲手缔造了这个城市,像幻影高悬城市上方。
“是他,狗民尊敬他,认为他有知识,有权有势,但这全是假象, 他在狗化所有狗,他使所有狗满足于狗的人生。我怀着救赎的思想计划谋杀他,弑杀象征。”
我深觉突兀,这毫无用处,狗的问题不是单个大狗造成的。
“我成功杀掉了他,用一柄小锤子,在他视察中途去卫生间的间隙,像宰杀一条狗锤死在马桶里。”他举起双手,握住天空,然后低下头:“但第二天,新闻平静地播报、追查,又选出了下一任市长。我想是不是有一群主人,有黑暗、繁多的一群主人在实行统治,制造所有国度的狗。你觉得呢?”
“如果这样,事情倒好办了。”我说,历史已证明了。我等待他接下来的说法,天空淡淡的,大地空旷,这氛围让我像在医院,看着人躺在床上,生命无可奈何地流逝掉。
他的表情哀伤起来,如同所有雾散尽的时刻。
“一切都无法挽回,我理解你想等待某些光,那些可以献祭生命的光,但没有,我们无法看见这种光,如果只是一群主人在制造狗,那方法很简单,屠杀掉每一个主人,在所有狗之间散播恐怖,告诉狗吃掉主人是正确的,谁若想当主人,把人变成狗,就由狗对主人一次次屠杀,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狗和主人,每个人既是狗又是主人,我们无法把一个人分成两半,我们不能自己毁掉自己,狗、主人是我们的天性,不能不当狗,也不能不当主人。我们无法可想,无路可去,只能做狗,永远当狗。我已经无法忍受。”他转过头,声音飘远,他慢慢走入海水中,像一头压垮的大象,也像搁浅的蓝鲸,也像石油裹住的飞鸟,像所有心碎、孤寂的事物,缓缓下坠,坠入海的深渊。
我最后的朋友离我而去了。我不知道我站在原地多久,当太阳降到海面,天空与海融着幽静的赤红色,我才又意识到现在只剩下我了。王小消也许说对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我们还要忍受生活多久?已经忍受了几千年,是不是还要忍受几千几万年?就像那片海一样。
我往回走,马路上没有人了,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到处都有狗,汽车里,店铺中,路旁。我不禁伸出手看了下,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爪子。我走着走着用上了四条腿,两条腿难以支撑重量,我试着说话,结果发出了汪汪汪的声音。这个巨大的蓝色星球上,有一只孤独的狗,对它的同类发出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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