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歌:贫困的美学与美学的贫困-激流网      (打工诗人许立志)

 一

贫困出思想,出艺术,出诗人。

贫困可以被欣赏,就像媒体对于所谓农民工奇闻异象的渲染,网上对小镇青年残酷直播的热传,再有城市白领跑去老少边穷,文明世界的人远去非洲观光。人们热衷于像鲁镇上的老太一样,从祥林嫂那里反复被感动和满足。

贫困可以被欣赏,正如欣赏富贵优雅。但视角有不同,对前者,是俯着观看,对后者,是仰着歆羡。

如果,贫困者不但被述说,还自己述说,呐喊,还写诗,写出愤怒与嘲讽,那情况又有不同。这时候,文明的人会感到震惊。在荒漠的黑暗里,不光有沉默的白骨,也可能有闪电,有X射线。

以打工诗人为题材的纪录片《我的诗篇》,所呈现的正是贫困的美学,贫困所生成的诗学。诗可以兴,可以怨。

这部片子的基本叙事仍是人道主义的。个体的,不是集体的,更不是阶级的;是诗本体的,不是社会本体的,是展示的,不是剖析的,是温和的,诗意的关怀,不是理性的,热烈的反思,批判。似乎要将贫困,贫困者,纳入比一般来说更为高级的观赏形式,譬如贫困者精神的富有,艺术的灵思,思想的力度,他们的担当,苦闷,柔情。然而,诗这种古老形式,一经底层打工者把它从越来越狭促的纤细的小文人情调的圈子夺取出来,便即刻赋有了沉重的现实引力,以至于要撑破影片柔和的画框,向观众直接发言。

比较典型的是片中三位诗人。爆破工陈年喜,煤矿工老井,流水线工人许立志。他们的诗分量最足,最硬,冷峭刺人。

陈年喜很自然地用山岭,巷道,炸药,这些构成他每天劳作的元素来构成他的诗,他的文字也有了惊人的爆破力。他说:

一条隧道打通生死

我是一道你们栖居的秦岭

----《亲人》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

----《宿命》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炸裂志》

煤矿工老井的诗歌同样出于自己的生活。几十年地下深处的埋头挖掘,给他诗歌里铸进了来自异世界的幽灵,时时让人震悚,却又显然地指向我们这个建筑在煤炭之上的繁华世界:

地心深处狭长、弯曲,幽闭的庙宇

指向乌黑的宗教

----《黑典》

有人拧亮了矿灯行走

仿佛乌云点燃了闪电

----《幽冥之旅》

煤层、石缝间的老魂灵——

无色。无味。无情

----《瓦斯》

许立志,自然是片中扛鼎的人物,打工诗人最杰出的一个。他死了,他又时时在场。他的诗本身已是徘徊不去的幽灵。他的诗集《新的一天》,我读了又读。看了纪录片和其他诗人的介绍,我还是认为,许立志的诗歌最广泛而深刻地触及了底层劳动者多重贫困的方方面面,又最有力度地、清晰地指向了背后的社会机制。他的诗歌是当代的离骚,乐府。

最著名的《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这样写道: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流水线上的兵马俑》写复活了古代帝国军事专制的现代工厂奴隶制:

这些不分昼夜的打工者

整装待发

静候军令

只一响铃功夫

悉数回到秦朝

他写劳动的异化,劳动者和自身产品的疏离,现代版的《蚕妇》:

物料与我的血液一同流动

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

老茧夜以继日地生长

----《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我像流水线一样辛苦的光阴,和最新款手机一起打包

贩卖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个轮回

----《打工仔》

人家出门买小米

我只能在家喝小米粥

人家出门买苹果四代

我出门买四袋苹果

----《自嘲歌》

而许立志生前所在的富士康,正是苹果手机的最大代工厂。

在纪录片《我的诗篇》收录的诗歌之外,许立志有更直接带有批判色彩的诗,他不但呈现底层劳动者的受难,还揭示其社会原因;他质疑所谓时代的主题之一“发展”,质疑当下这种发展模式:

十四岁的男孩女孩

发配珠三角,用身体和青春

去换取家族的医药费,死前的税

时刻铭记祖国的GDP

----《村庄缩影》

工业区呼吸粗粝疆域扩张,无视工人集体爆发

集体失眠集体死亡一样活着

保质期内的棺材,在GDP怀里腐烂……

发展的轨迹用血书写

爱的墓碑刻满儿孙的诅咒

----《发展与死亡》

实际上,许立志这些诗歌所透露的现实思考,也是为打工诗人普遍具有的。陈年喜用他民间的、历史的方式说:

美人济贪英雄济富

没有人上过梁山

----《无题》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真情和真理皆在民间

----《秦腔》

他同时为劳动歌唱,很朴素地:

劳动让人活得有劲

劳动让人死得放心

----《劳动》

让人想到劳动曾经作为救赎的、改变的力量,真正享有光荣的、受推崇的年代。

矿工诗人老井为矿难死去的兄弟写道:

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用手捧起你们温热的灰烬

与之进行长久的对话

所以我只能在这首诗中

这样写道: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几十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灰烬

余下惊悸、爱恨,还有

若干年后

正将煤攉入炉膛内的

那个人,在呆呆发愣时独对的 

一堆累累白骨

----《矿难遗址》

风格颇为玄想不羁的乌鸟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也写有这样的来自生活深处的诗:

天上的造雪工厂。机械的

流水线天使,昼夜站在噪音和白炽灯光中

麻木地制造着美丽的雪花

超负荷的劳作,致使她们吐起了白沫

泄漏的雪花

成吨成吨地飘落。我的祖国顷时惟余莽莽

三十个省的微笑,顷时被压成了哭泣

国境线被压坏了,军队昼夜抢修

天地间,唯民工白茫茫的脑袋

斜露于风雪外。

灾难的地球,正往下雪的那边

慢慢慢慢慢慢地倾斜

----《大雪压境狂想曲》

其他未露面的打工诗人的诗句也出现在片中,直陈自己所亲身承受的当下社会、全球化的分工体系:

刷,刷刷刷,中国,我制造的鞋子

踏遍了七大洲

----池沫树《最后完工》

我青春的五年从机器的屁眼里

出来——成为一个个椭圆形的塑胶玩具。

出售给蓝眼睛的孩子……

----谢湘南《前沿秩事》

我每天劳碌不停  

为了在一个工厂里和平地安排好整个世界

----郑小琼《工业时代》

工人有思想,工人有诗歌。他们的诗歌正是马克思《1844年手稿》《资本论》的最好阐释。

片中还出现了一个讨薪工人群体,他们流落在北京某地下通道,念起了郑小琼《跪着的讨薪者》:

她们来自村屯坳组 

她们聪明的 笨拙的

她们胆怯的 懦弱的……

如今她们跪着对面是高大明亮的门窗

黑色制服的保安锃亮的车辆 

她们跪在地下通道举着一块硬纸牌

上面笨拙地写着“还我们血汗钱”

她们毫无惧色地跪着

我所以选取以上这些,因为它们是纪录片在诗意的飞扬之余所泄露的时代秘密,无法避开的现实的重力。

那么,谁在关注打工诗人呢,出于什么而“关注”呢?

纪录片上映前后,网上发起的一些名人大V带头读诗,对那些我是不以为然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摇头晃脑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我看到一个女文青朋友的文章后,我明白了一些。她举了个自己碰到的例子,来表达对农民工的理解与同情。这个例子,在很多《读者》一类的准鸡汤片段里看到过,没想到身边的人就亲身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也是让我很惊奇。

那大概就是,她坐地铁时碰到几个农民工,身上还有异味。他们只是站着,蹲着,或者坐在行李上,只是不坐座位,还紧张地躲闪着众人的目光。我们这位好心的朋友指了空座让他们坐,一位大哥嬉笑着摆手,说“我们身上太脏”。

她因此而感动,而反思到人人平等的虚假性,无形的社会等级。

应当说,没毛病。

然而我看了仍觉得不适。我反复反思,我为什么会觉得不痛快?这难道不是好人好事好心吗?难道不应该学习,鼓励,转发吗?她是费了功夫去替人宣传这部影片的,看样子是用心的,是真心为纪录片打动了。

但我没有转发。因为我看到了残忍,不是这位朋友的,而是某种社会视角、集体无意识的残忍。

例如某些网站设有“农民工”专栏,内容无非三种:猎奇,同情,八卦。猎奇,便是诸如“XX地农民工一夫多妻,性生活混乱”“农民工结婚三年只睡了一个月老婆”一类的;同情,便是同我们那位朋友如出一辙的,诸如“火车上农民工XXXX令人心酸的一幕”一类;八卦,如“众明星谁演农民工最本色,竟然是XXX”。

且不说它们纯然拿农民工来作消费话题,——我确信里面没有一篇文章出自农民工之手——,就说这其中意欲曝光现实问题、表同情乃至赞美于农民工的,它的视角也是俯视的,它的同情赞赏,是惊讶原来肮脏卑下的群体,也有文明人的,甚至高于文明人的“素养”。更重要的,这些卑微的人,他们自觉地遵守文明人的规则,尊重文明人的感官,即便不可避免地闯入后者的领地,也努力不去造成丝毫的“侵犯”,不让自己的“不体面”有损后者的“体面”,哪怕自己疲惫的身心在离开了劳作场所的路途中也得不到将息,哪怕自己在没有老板工头的时候,也仍要时时留意,处处小心,作为动辄得咎的卑微者,在文明人群中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要知道,工业场所的主奴关系,和日常社会的等级结构,本是一体的。

总之,只有他们宁可自损一千,不伤文明人一毫,才有可能得到被赐予的同情、准许、赞赏,得到理解:原来他们跟我们一样,原来他们也是——人。然而,他们还得小心着不能轻易就接受这恩赐,他们须始终恪守自己的身份所规定的行为准则,不得逾越奴隶的美德,才配享有这份同情、关注。

难不成我们还在种族隔离的社会,就像曾经黑人白人不能同座一样?难道身上有异味的农民工,本来没有权利进入公共交通,没有资格堂而皇之地就坐,挨碰到他人?试想他们劳累了一天,不管什么素质不素质,礼貌不礼貌,一屁股就坐下了,那该是多么罪过!

把穷人的问题用个人人品、“素养”乃至社会“公德”来打量,这是陷阱,是套路,是更大的不公。因穷人的美德而赞赏之,反面就是,把穷人的穷困、受排斥受鄙视,归之于他们自身的品德,素质,性格。而这后面的一种话语策略更为常见。从而可知,为何人们见到前者就大惊小怪,大为感动,赞扬。

那么,卑微的人写起了诗,起了控诉和批判的心思,文明人将会如何?

两种策略,一,持赞赏态度;二,加以引导,阐释,包装,阉割。正如网上有人评价陈年喜的诗歌:比较厚重,有感情怀抱,但文字上还欠缺些“圆润”。那不“圆润”处正是他的桀骜的,有泥土气和不平气的锋芒。

因而,就将那些诗尽力展现为个体化的表达,诗意人生的体现。的确,那可以唤起温情,良知,然而看不到改变的力量。

再进一步,如果底层劳动者不但拿起了笔,发出了声音,还举起了拳头,挥起了镰刀和锤头呢?我们的文明人还能优雅地站在高处欣赏吗?君不见,出入足疗店的体面人雷洋得到各界声援,坚持“站着讨薪”而被警察打死的女民工周秀云,却被文明人骂为暴民。不不,洪水猛兽是要不得的,鲜花白云是要得的,奇异标本也是要得的。再玄奥的诗思,再狂野的奇想,只要还只是在纸上,就可以欣赏,就始终只能欣赏。像搁在架子上的展览品。

然而那些超重的诗句,那思想的闪电,便令精美的展架嘎吱作响。它们的使命是要跳出纸面来,落到地面,到人间去。

在一次小规模的放映结束后,观众作了一会分享交流。应当说,这部纪录片打动了不同背景的人,有的从文学,从诗歌,有的从人性,苦难,感情,有的从社会,历史,从自身经历,身边见闻,都做了很动情的发言。

但是,有一个年轻学生不禁点破了那层纸。他说,我们应当看到造成不公、给底层人带来苦难、剥夺了工人阶级权利和地位的社会原因;我们不应当只是读工人的诗,更应该面对现实,去改造这个社会。

听到这些我是多么激动,也有不安。我担心年轻人宝贵的真诚的情怀会遭到老于世故者的冷视、嘲讽,就像火炭投入冰水;他的那些字眼会过于刺耳,引起纷扰,就像尘封已久的利剑仍会让脆弱的人寒栗。好在大部分人,既然通过众筹的方式老远跑来看一部小众的纪录片,还是有真诚之心的,没有人去反对年轻人的热情。

实际上我也是年轻人,然而空言了许久,现在竟也学会了在人群中藏锋隐忍,染上了一些暮气。

的确行动是最重要的。诗歌,言说,本身已是行动的一步,然而还只是第一步,只是个引子。

工人有思想,底层有诗歌,“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但这思想还需要更多呼应,还需要去叩击这并不诗意的现实。那么,众多的“我的诗篇”,终会汇聚成“我们的力量”。

(作者: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