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洲,这个曾容纳15万人口的深圳最大城中村,将不复存在。这里有人身家过亿,也有人无处可去。可不论贫富得失,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将与熟悉的日常与风物告别,抹去印记,散入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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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洲的凌晨是热闹的。半夜起身的人,听见对街传来打架的声响;年轻人刚刚下班,坐在大排档里,听着店员的嘹亮嗓门和抽油烟机的轰鸣;楼上的居民被醉酒的食客吵得无法入睡,临窗端着水,正准备往下倒。
2019年初秋,白石洲的人多了一桩心事,不久后,城中村的夜晚将不再属于他们。最早一批清租通知被陆续贴在出租屋墙上,是在6月份。白石洲旧改拉开帷幕,北区四村全被纳入拆迁红线。
卢露的房东突然现身了,要酒馆在一个多月后搬走。在此之前,她多次想找房东确认店铺是否会拆迁。为了留住租户,房东总闭口不提:“你听谁说的?没有这种事情。”
卢露是半仙酒馆的老板。五年来,她一边上班,一边创业,把这家差点倒闭的小馆变成白石洲的第一家网红酒吧。
向来冷静稳重的卢露跟房东急了眼,店里的家具、物料、客流,一个月内,能转到哪里去?
图|受访者提供
拆迁的消息,对于43岁的雒丽萍来说,同样是一记重拳。
在白石洲14年,她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杂货店。老家远在甘肃张掖,来回的成本太大,即使母亲生病,雒丽萍也极少回家,连医疗费都拿不出来。年轻时做生意亏本欠下的债,前年才慢慢还清,剩余的收入,勉强够夫妻俩过活。
2019年年初,雒丽萍发现自己怀孕。结婚14年,她原以为不会再有小孩,直到上医院检查,两次都拿到相同的检查报告,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她开心不起来:“我们的生存都还没有走到正道上。”
邻居陆续搬走,杂货铺和住处的房子都得拆,雒丽萍等得急了。挺着大肚子,她开始坐一个小时地铁到深圳其它城中村看房。城中村都是熟人生意,搬去新地方水土不服,杂货铺旁边的糖水店曾经生意红火,搬家后也只能艰难度日。
告别突如其来。对于居住在白石洲的人来说,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在此之前,这个0.6平方公里,相当于86个足球场大小的城中村里,曾容纳过近2500栋出租屋,差不多15万人口。搬家公司的货车小心翼翼穿梭在街巷里,猫猫狗狗成倍流浪于街头。一个上班族感慨说:“那么多宠物,就知道原本有多少人打算在这里安家。”
唯一没有接到拆迁通知的,是东北菜馆的老板娘张松梅。拆迁在即,店里客流量瞬间蒸发大半,她被吊在这里,“半死不活”。东北菜馆开了六年,张松梅爱干净,桌椅总是一尘不染。大玻璃门底下摆着大盆栽,猫趴在柜台上,爱动不动。
44岁的张松梅来自黑龙江,一身T恤加短裤的装扮,趿拉着拖鞋,端着菜盘,微胖的身躯在后厨与大堂之间来回走动。
六年前,张松梅签下了这家位于白石洲沙河街的店面。搬进来才发现上了二房东的当,租金比其他店铺高出一两千,合同上注明了电费价格,却说涨就涨。张松梅与他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按一度1.5元交了钱。
张松梅不信任二房东的为人。三年前,附近的工业区拆迁,有的二房东为了多赚些店租,向租户隐瞒拆迁消息。清租的期限临近,还有人在装修店面。最后一天,整栋大楼停水断电,电梯无法运行。公司开在高层的,等到要搬家时傻了眼。
眼下,张松梅也面临着同样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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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是一座像易拉罐一样年轻的城市,超高建筑塑造着这座城市的天际线。而被高档商圈包围的白石洲城中村,像是这个完美机身之上失修的部分,露出城市运行的内部齿轮——来自五湖四海的小商贩、初入社会打拼的年轻人,以及从事民工、保洁员等职业的中老年深漂。
几十年来,这个被深南大道、豪宅片区、科技园等标志性建筑物环绕着的城中村,奇迹般存在于寸土寸金的深圳。多次传闻拆迁改造,又多次没有下文。
图|黄剑
2018年,深圳市有关方面通过《南山区沙河街道沙河五村城市更新单元规划》。拆迁的布告在一年后贴满街巷,牵扯到8万余人的告别一下就降临了。
张松梅的两户邻居也与二房东签了约,他们找上门劝说张松梅加入,一同保护租户的权益。于是,三人决定向白石洲实业股份合作有限公司(房屋的实际房东),问清楚具体的清租期限。等找到公司,才知道二手房东已经半年没交租了。
张松梅急了,二房东从两头获利,把清租的风险转移给了三家商户。股份公司了解了情况,答应考虑不收店租,给三家商户留出搬走的时间。二房东不肯:“住一天就交一天租,不租就走人。”邻居在一旁不敢出声,留下张松梅一人与二房东争执。
出头鸟很快挨了枪。晚间,催租的二房东闹到店里来,他猛地推开菜馆的玻璃门:“再不交租就停你水电!”收不到钱,二房东又转身走出店外,拉下电闸,留下店里三桌不明所以的食客。
丈夫追出去与二房东大吵,张松梅拉了张凳子守在电表下面,双方僵持不下,直到民警到场,才结束这场纠纷。
图|黄剑
房东走后,张松梅与两位邻居约好了,第二天继续到白石洲股份公司反映情况。次日,只有张松梅一个人出现。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其它两人有意逃避,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
等了半个小时,张松梅独自出发了,她觉得自己像个炮灰。事后,邻居们给二房东交了钱,继续营业。张松梅不明白,为什么人越被欺压,越变得顺从。
有朋友给她捎来消息,二房东那边正准备雇人找她麻烦。张松梅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大不了就死在店里。”
雒丽萍的店照常开着。怀孕六个多月,她依旧拉着高及人头的货架进进出出。身边总有人劝她打掉孩子,高龄怀孕的风险太大,而且以她的经济能力,很难再抚养小孩。她不舍得,双手一天到晚托着肚子。
她不愿意过多谈论她的家庭,只是偶尔感慨,婚姻是留在她身上的一根刺。自杀的念头几次浮起,又被压下。
就在雒丽萍将要与白石洲道别时,意外在8月降临。
摆摊的时候,她发现裤子上的大片血迹,丈夫不在身边,雒丽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几天后,孩子提前四个月降生。保温箱里的婴儿身上缠满了管子,医生预计,至少还需要30万治疗费。
生活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人还在医院,房东就发来消息催问何时搬走。杂物摊积压着夏季的短裤,天气转凉,货物很难再卖出去。无奈,雒丽萍被转移到另一个医院治疗。
生产过后,雒丽萍黝黑的皮肤变得松弛,眼角下垂得更加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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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0日,卢露策划了一场“白石洲告别夜”。晚上,“半仙小馆”挤满了人,凌晨三点,客人迟迟不肯散去。她喝多了,急着退场,30岁的身体已经熬不住通宵。
卢露来自贵州毕节,白石洲是她深漂第一站。这里以低廉的生活成本接纳了无数像卢露一样的年轻人,并给予他们进入城市可能性。这里的年轻人大多举目无亲。每天回到狭小的出租房里,形影相吊,小酒馆成了消遣的好去处。
卢露不奔着赚钱,只求小馆能活下来,让年轻人能聚集在此。有人下班不回家,直接到酒馆,把包甩在冰柜上,找位置坐下,逮着人就喝酒吹牛。混得熟的,还钻进柜台里自己取酒加冰球。人多位置不够,他们主动让出座位、收拾桌子,招呼新的来客。等到天色变暗,再转头跟卢露道别。
临近“告别夜”的尾声,嬉闹的人群变得安静,有客人忍不住大哭,卢露安慰对方:“我都还没哭,你怎么先哭了?”
吧台上的男人抱着吉他缓缓弹唱,有人写起了小诗:“若我们今夜承诺了不醉不归,那么我们就在还能呐喊时,多一些呐喊吧。”
图|受访者提供
最开始,受拆迁影响最大的商户代表与学生家长意见不断,等到时间拉长到10月,大部分人逐渐接受了现实。
一家开了十年的湖南菜馆被搬空了,留下熟客在门口张望。几米外的面店还在营业,问及搬迁日期,店员的眼睛没从手机上移开:“不知道,房东没说”。
张松梅开始动摇。跟二房东闹掰以后,她从邻居家接来水电,重新营业。借着外卖平台,她把配送范围扩大到白石洲以外。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客人稀稀拉拉,店里的四张大圆桌总坐不满,只有外卖小哥进进出出。
张松梅不愿意回牡丹江老家,那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以前的同事,至今领着1500块的工资。学校老师常年开设补习班,把知识点留到课后讲。张松梅不得不将儿子的假期全填进去补课,生怕受老师排斥。在老家开店,有人查卫生、查整改,一来必罚款。
亲戚间比吃比穿比享受,逢年过节,张松梅穿上旧羽绒服回家,亲戚们一脸惊讶:“这么些年,你就混成这样?”回望当初,她庆幸当年出走到了深圳,到了白石洲。
在雒丽萍最难的时候,朋友是她不可或缺的支撑。住院时,朋友下了班,轮流给她送饭。她想起那些饭里,有一碗好难喝的粥。30来岁的小伙子不会做饭,把菜和蒜头扔进去乱煮一通。她尝了一口,喝不下去,心底却泛起暖意。
有朋友向老板预支工资,给雒丽萍转来四千块钱。顾念对方有个自闭症的儿子,雒丽萍迟迟不肯收下。很快,信息再继续追过来:“你就当我借你的。”
有人帮她发起水滴筹,朋友们几次三番捐款,截至日期还没到,她提前结束了筹款。房东张罗着减了租,又发给她500块钱当营养费,雒丽萍不愿意拿。几番折腾下来,凑齐的钱还不到医药费的一半。
雒丽萍知道,对拥有一整栋楼的房东来说,500块钱算不上什么。转念,她又想“人不能太贪,要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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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仙酒馆门外挂上了一把大锁。卢露的新酒馆开在深圳大冲,比两个老店加起来还大,租金上浮了6倍多。店的周围环绕着高端写字楼,以及三十层以上的新小区,卢露合租的公寓就在里面。
2006年开始,深圳开始逐步改造“城中村”,大冲也曾是握手楼林立的城中村。大冲的现状是白石洲的未来:廉价生存空间消失,高楼从图纸上崛起,身价倍增。这意味着,离开的租户将很难再回来。
卢露的新家干净、安静,出入有智能门禁。她不必再忍受楼下食肆的吵闹,经常到访的蟑螂,还有怎么都没法去除的霉味。她搬离了之前的农民房——三个女生挤在20多平米的卧室里,两张上下床挤得中间只剩一小条过道。
她还是不舍,“那段岁月是这个地方陪着你,它就是无法取代的”。卢露想将白石洲的归属感和烟火气带到新店,可新店太大,空空落落,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在白石洲的五年,卢露几乎没有休过假。最忙的时候,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前脚客人刚刚下单,后脚她端着杯子楞在吧台,忘记要做什么。情怀被打磨成账本上的数字,她吃过苦,明白盈利才是正经事。
母亲发来消息,询问店倒了没。在母亲眼里,女孩子创业太过强势,没男人会喜欢。卢露没有告诉她,自己早在去年年底辞职了公司的工作。
月子还没坐完,雒丽萍就急着回去开店,闲置了两个多月,老鼠咬烂了她的货物,巷子里客流太少,她只能把货架摆放到巷口。房东特许她在这摆摊,但城管经常赶人,有时提醒几句,有时一来就吼骂。旁边摆摊的商户爆了句粗口,雒丽萍则安静把小摊收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图|雒丽萍的杂货店
店铺有时一晚上只有9块钱收入,她也坚持再多开会,只有去医院看孩子才会关门。医院每周开放三次探望机会,雒丽萍总是准时出现。
她眼睛近视,只好趴在玻璃门上,观察着孩子的一举一动。隔壁的人递来一副眼镜,她接过来看半天,不舍得还。她低声喊着儿子的小名,手指轻轻敲打着玻璃。她还没有抱过她的孩子。
孩子每天的住院费高达四千,迅速消耗着她筹来的6万块钱。雒丽萍惦记着帮过她的朋友,把人分批请到家里来吃饭,以表谢意。
锅里的热气散发出来,不透气的屋子变得闷热。二手空调机身发黄,用过几次就坏了。房间里只有一台风扇,缺了前盖,扇叶裸露在外,对着满屋子的客人转来转去。
话题最后又回到孩子身上,雒丽萍顿了顿,挤出一个微笑:“小孩子这个事不说了,先吃饭吧。”雒丽萍打算,等孩子出院之后,就带他回老家。考虑到雒丽萍家的窘境,房东们特别放宽了让她搬走的最后期限。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孩子出现术后感染,不知何时能出院。在白石洲的出租屋里,雒丽萍还在等一切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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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晓研。来源:真实故事计划。责任编辑: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