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底,我因为和老板的矛盾,辞掉了那份卖彩票的工作。

这时我刚满20岁,高中辍学后,断断续续打过几份工。半年前,熟人介绍我来到这个紧邻一线城市的S市来卖彩票,薪水一个月7000元,每天看店12个小时,全年无休。半年干下来,我几乎没有踏出彩票店所在的那条街。

春节后,我的简历投出去一份又一份,都是石沉大海。早已上班工作的女友,看我这副懒散的样子也逐渐不满,我自己也有些惭愧。

一天,我在床上刷新闻时,又看见了一篇对外卖小哥的采访。

那时几大外卖平台正在市场扩张期,金主们暗地角力,大把的烧钞票补贴市场以图多一点占有率。我总能在网上看见相关报道,大多都是“外卖小哥月入过万”“农村小伙送外卖一年回家买房”这类标题,着实让人看着心里痒痒。

相较卖彩票,送外卖似乎在各方面都很不错——想跑的时候就骑着小车出去跑跑,不想跑了也没人逼着,多劳多得,全凭心情。

我想到了一个哥们,去年大专毕业后就在相邻的二线城市送外卖,似乎收入还不错。我特地坐着动车去请他吃了顿饭,席间他告诉我:“正常跑,一天就能有两三百,好的时候一个月上万,也不是不可能。”说完,还掏出手机上的APP给我看,只见从上到下,一水的订单,抢也抢不完。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心想,S城虽说是个县级市,但属于全国百强县,位于几个一二线大城市之间,工业兴盛,外来务工人口众多,外卖需求的差距应该不大,当即便决定试一试。

回到S城去应聘之后,我才知道,“骑手”原来还有“专送”和“众包”之分。

专送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要听从站点的安排,优势在于单子由站点分派,单量稳定,有的站点的专送还有一点底薪,据说还能为骑手提供车辆;与专送相比,众包更加自由随意,想跑就跑,想歇就歇,只是订单全靠自己抢。

因为口袋里钱不多,我本来想要选择专送,免去买车的成本,但是面试了几个大平台的站点,才知道站点可以私人承包,有些规则就“灵活”了——虽然招聘上都写着“提供车辆”,可实际上还是需要自己备车。

最后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做X平台的众包。这个平台算是行业龙头大佬之一,我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平台各方面应该都会正规得多。

买电动车花了3000多。女友虽然肉疼,但是为我的安全,执意不准我去买二手车,这让我大为感动,心里下定决心,要在这行多挣些钱出来。

我按照平台要求做了实名认证、办好了健康证。实名认证很简单,只需按APP的流程上传自己面部、身份证的照片即可;健康证则要到指定的医院或者卫生所办理。S城能办证的地方只有两家,我选了一家离自己近的,起了大早,缴了90来元空腹做了体检。一番抽血验尿之后,医生说“3天后来取”。

健康证到手前,我专门挑了个日子去市中心待了一天,开着平台的APP看能有多少下单量。结果让我大失所望——单子的刷新速度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快,比起哥们所在的二线城市差多了,即便在中午12点的午餐高峰,1分钟也出不来10单,每出来1单,转眼就会被抢走。

我有些后悔没有在买电动车之前来做调研,可这时候打退堂鼓,估计女友不高兴,自己也心有不甘。我安慰自己:现在自己还是外行,也许这里面有什么自己还看不出来的门道呢。一切审核通过之后,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正式成了一名外卖小哥。

第一天出工,我9点钟出发,径直骑到了市中心。车子停稳以后,就在路边刷起了平台的APP。路程的远近直接决定了订单的价格,3公里之内,每送一单我能赚4块,遇到恶劣天气和少部分餐品特别多的订单,会有额外补贴。

单子本来就不多,我一个新手,对周围地形也不算熟,一有新单子出现,我还来不及看目的地、规划路线,3秒不到就会被抢走。10多分钟以后,我总算成功抢到了第一单,佣金6元。

备货的商家离我不远,跟着导航很快就找到了,一家中餐店,规模不小,因为还没到饭点,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屋里光线很暗,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头在大厅里卖力地拖地。

“你好,我来取餐。”我客气地说。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子,吸了口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多少号啊?”

我一愣,并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号”是什么意思:“额,是送到XX小区的,点了毛血旺……”

他不等我说完,不耐烦地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多少号?”

我赶忙在手机上仔细寻找,终于在订单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说的号码:“3号。”

他用手一指:“喏,3号做好了,在那边,自己找。”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张长条桌上放着好几份外卖。我悻悻地小跑过去,将我的那份外卖找出,核对无误,向他道了声谢。

坐上车后,我把外卖放好,点击手机上的“取餐成功”,APP界面一变,开始进入送餐倒计时——按照规定,取餐的时间是固定的,15分钟之内必须完成,否则就要扣款——扣款是这一单收入的1/2起,时间越久,扣得越多;而送餐的时间则是根据路程长短计算,比如5公里大概会给30到35分钟的送餐时间,还算充裕,若超时,扣款规则和取餐一样。

除了超时会扣款之外,主动取消订单也会扣款,每单统一扣8元——即便一单只有4元,也一样。

我的第一单完成得很顺利,连取带送用了20多分钟。在手机上点击“完成订单”之后,我的“历史记录”里,出现了一笔价值6元的“待审核订单”。一般审核的时间是24小时,系统确定没有违规操作后(比如没到目的地就提前点击送达,或者送餐时间延误),就会将钱打进我APP的账户里。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又完成了四五单,收入加起来将近40块。我粗略算算,平均每小时还挣不到10块钱,离心里预期的目标相去甚远。

我又跑了一会儿,订单越来越少,就骑车回了家。给电动车插上电源之后,草草扒了两口昨夜的剩饭,在床上躺了2个小时。

下午4点半,我再次出发。晚上的情况比白天还要惨淡一些,不光订单变少,每一次送餐也都更加耗时耗力——那些钢筋水泥搭建的小区楼都一模一样,侧边的楼号一点也看不清,夜里找起来简直让人抓狂。

我耐着性子跑到了晚上9点,直到电瓶告急,才收工回家。原本在床上看网剧的女友见我回来,“噌”地坐起身来,一脸期待地问我:“怎么样?挣了多少?”

我苦笑摇头:“没有想象中容易,不到80块钱。”

女友明显地失落下来,轻轻“啊”了一声,也觉得难以置信。

接下来的日子和第一天大同小异,我慢慢熟悉了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地方,有些常去的商家,可以不靠导航了。但送餐的地址五花八门,我还是得靠着郭德纲的指点,才能进出于各个小区和写字楼。

几天跑下来后,我也慢慢总结了一些经验,哪些地方单子多,哪些地方路好走,哪些地方出餐快,哪些地方不能去——比如部分医院和小区的订单,我宁愿在路边闲着,也不想接。

因为这些地方有一个共同的缺点——耗时。

第一次送某家医院的外卖,地址是在4楼的病房,精确到了床号。我在用餐高峰期拎着餐品进入住院部大楼时,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电梯间门口排了两条长龙,七八个保安在旁维持着秩序。

我打电话给订餐用户,对方自称是病人,下不来床,一定要我送上去。我征得他的同意,先行点击了“完成订单”,好歹保证自己不至于超时扣费。

在电梯间排了大概两分钟,后面还在不停来人,可前面丝毫没有人少的迹象。我心里焦急,按这个速度,我估计半小时都上不去楼,此时正值高峰,每分钟都是钱啊!

“你好,请问消防通道在哪?”我决定爬上去,反正只是4楼而已,便询问旁边的保安。

他给我指了下方向,我飞奔过去。然而,等我爬到4楼,气还没喘匀,却绝望地发现:楼道门是锁死的,从我这里根本打不开——原来这里是妇产科,科室特殊,一般人都不让进,除了电梯之外再没有别的入口。没办法,我只好又灰溜溜地跑回1楼,重新排队,折腾了20分钟,才上了楼。

病房前有人看守,除家属之外一律止步。我打了电话让对方来取,那人得知我已经到楼上以后,答应得很干脆,很快就现身了——他身上西装革履,根本就没有病人的样子,不用说,其实就是家属,谎称自己是病人,也是害怕排队等电梯罢了。

这一单让我很是郁闷,前前后后花了快40分钟,单价也不高,非常不划算。

同样不划算的还有两种小区——太高级的,或者太老旧的。

太高级的小区,通常门口要登记、电梯要刷卡,不让进车的小区,就只能一路小跑地“步行”。一趟送下来,比医院快不了多少。

太老的小区就更不用说了,七八层的楼房没有电梯,爬上爬下都是家常便饭,更糟糕的是,冷不丁就要遇上翻新施工。

有次夜里去一个年代久远的小区送餐,正赶上那里修路。天上飘着雨丝,小道上泥泞不堪,两旁挖满了大大小小的坑,连个路灯都没有。我走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将车子骑到小区里面,却根本找不到楼号在哪。客户的电话打不通,我只好试着敲了几户人家的房门。头两家没人理我,第三家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警惕地问我有什么事。

“请问8号楼是这里么?”对方摇摇头,告诉我是隔壁一栋。我在隔壁楼找到了订单上写的单元和门号,敲了半天,一个带着明显不悦的女人声音传来:“找谁!”

“你好,你点的外卖到了……”

“没点外卖,送错了!”

我又核对了两遍地址:8栋1单元102,自己确实没找错啊。

客人留的电话还是关机,我又找了两圈,依旧无果。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我的火气浇得越来越大,我索性直接点了“送达”。

结果,我刚把餐品放回保温箱里没多久,旁边一间小车库的拉门忽然轰隆隆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男人从车库里面钻出半个身子,问我是不是送外卖的。

我与他核对了电话和地址,完全一致。

“您下次地址写清楚点行不行?还有麻烦您下次电话一定要保持畅通,你这样我真的没法儿送啊!”我尽力克制情绪,但语气里还是透出了不满和埋怨。

他听了我的一通数落,没有道歉也没反驳,只是默默把餐点接了过去,“砰”地一声拉下了车库的大门。

第二天,我收到了从业以来第一个差评——“态度恶劣”,“配送超时”。这是我不长的外卖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差评之一。

自此,医院和这两类小区进入了我心里的送餐黑名单,用餐高峰时期坚决不送。这些地方的遭遇让我明白,真正能互相体谅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的体贴宽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除了和客人的斗智斗勇,有时候跟商家也需要相爱相杀。比如市中心的一家川菜馆,就是我接到单子就头痛的主儿。

他们家门面不大,菜的味道也着实一般。可每到用餐高峰,这家川菜馆就是能被取餐的骑手挤满了。老板自己也是厨师,很壮实的四川汉子,炒菜的时候上身赤裸,脖上搭着一条油腻腻的毛巾,一口大锅翻得虎虎生风。外面若有人催得紧了,他就会不耐烦地吼上一声:“急个锤子嘛急!”

这时候如果有堂食的生意,是肯定做不了的,在厨房帮忙配菜的老板娘会风风火火地赶出来,三言两语把客人打发走,然后又被老板扯着嗓子吼进去。

菜做好了以后还要打包,伙计好像是老板的丈人,老的门牙都没了。他动作极慢,一个塑料袋都要往手上吐好几次唾沫才能解开,打包好了,还要照着单子对上三五遍。别人要帮他也不许,说旁人弄会出错。经常有人急得骂娘:“他妈的,下次再也不接你们家单子了!”

当然,这只是气话,毕竟狼多肉少,下次有他家的单子,肯定还是得来。

每次接到这家的单子,规定的15分钟取餐时间根本不够用。平台上面有个“点击到店”,到店之后只要点击这个按钮,就会延长取餐时间,听上去很人性化。然而我用过两次才知道这个功能就是个鸡肋——顺延的时间都是从送餐时间里面“挪”过来的,送餐超时,一样要被扣费。

平台的规则里说是可以申诉,实际上申诉的成功率很低。甚至遇到有些不可抗力因素,比如有商家停电了,2个小时之内来不了电做不了饭,正好就卡在我这单之前,那么我只能自己取消,扣掉8块钱。

申诉?没用。

自从做了“骑手”之后,我和女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她会等我一起吃晚饭,刚开始还会问我收入如何,但渐渐地也就不再问了。我们两人能聊的话题变得和桌上的菜色一样少,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希冀也在慢慢消失。

这种沉默让我压抑和焦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每天更加卖力地送餐。我心里清楚,打破沉默的唯一办法,就是挣到钱。

好在随着我对路况越来越熟,外卖送起来愈发得心应手,收入也随之缓步增长,慢慢地从一天80块涨到90,再到100、110块。可“110块”仿佛成了天花板,我每天再拼命,也只能送到这个数,再难寸进一步。

这时我已经干了快一个月,APP上突然有消息闪烁,是平台让我去“参加培训”。

我原本没当回事儿,以为又是走个过场,可仔细读了通知,发现这次培训不只面向新人,有许多老手也要参加——因为平台要上新“跑腿”业务,不参加培训的人就没有接单资格。通知里还说,可以在会上反馈平时遇到的问题,便于官方及时解决。

我心里一动:也许从这些老手身上,我能学到点提高收入的法子。

培训点远在城郊,会场是一个专卖快餐的大食堂。培训时间特地错开了饭点,我到时,课程已经开始了。

在大堂最前面,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很是儒雅。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不少文件,看样子他就是今天的培训讲师。

我刚一落座,后面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小声地让我签到。然后让我打开APP,在培训课程里输入一个验证码,以此证明我来参加过了。

方眼镜看我做完这些,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课。

他讲的主要就是对新业务的说明,其实并不复杂——所谓“跑腿”,就是为客户帮买一些东西,或者帮送一些东西。这个业务相较一般外卖单价要高一些,10块起步,根据重量和路程加价。

大家一听,都很有兴趣,觉得以后的收入能增加不少。中间陆续进屋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听,过来签个到,拿了验证码就走了。方眼镜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人进来他就要停下,因而原本不多的内容他讲了很久。

他给我们讲了“跑腿单”如何操作的基本流程后,又说了些老生常谈的送餐规范、注意事项,最后问我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下面沉默了一会儿, 一个人开口问:“那些用外挂的人,你们到底还管不管?”

我听得一愣——“外挂”?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一行里听到这个词。

方眼镜显得很淡定:“你放心,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马上就会出台反制措施的。只要查到,立刻封号,永远不能再接单。”

那个人“切”了一声,显然不信,然后就不说话了。

又有人问了几个问题,大多都是各种各样的抱怨,但说来说去,反映最多的也是我想问的——单子也太少了。

我在下面小声附和,很好奇方眼镜会如何解释。

“刚过完年么,那些吃外卖的主力军还没回来,没找工作暂时跑跑的人又多。你们再等一等,最多一个月就会好了!”方眼镜等我们都说完,才慢斯条理地说。

“那单价呢?现在也太低了,你们不能这样!”后面有人喊。

方眼镜笑呵呵地回答:“放心吧,都会上去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我听着更像是敷衍。

培训散场后,我加入了大家在微信上的“骑手群”,回到家中,我马上在群里找了一个同行询问:“干这个还有外挂?”

“当然了,这种‘挂’是帮着抢单的,你只要设定好一定的范围和单价,它就会自动帮你筛选,一有符合标准的单子自动就帮你抢下来了。”

他神秘地对我说,他以前也用过。“确实还可以,有时候一天能多上十几单”。

“那你现在还用么?”我忙不迭地问。

“哎,知道的人多了,效果就没那么好了。而且要收费,我早就不用了。”

在我的请求下,这人将我拉到了一个专卖外挂的QQ群,果然一进去就有好几个人发布售卖外挂的消息,价格为每月30到50不等。

除此之外,群里还有收钱帮办健康证的,10块一张,比医院便宜不少,让我大开眼界。

“你看看就行,还是别用了,多不了几单。而且现在查得严,一查到就会被封号的。”那个同行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又冲我提醒道。

他说,其实大家对外挂深恶痛绝,都知道这是破坏平等的行为。可几次向平台反映,平台都没能根除。

“这种高科技的事情,咱也不懂,也不知道他们是真封不了还是故意不封。但是别人用了,我们很多人也只能顶着被封号的风险跟着用,不然没人家挣得多啊!”

他字里行间满是无奈,听得我很不是滋味。

培训回来,平台的单量依旧很少,单价也一跌再跌,情况并没有像方眼镜承诺的那样好转起来。

群里时常有人抱怨吐槽,耳濡目染之下,我渐渐意识到,骑手和平台之间远不像官方对外宣传的那样和谐。我们和平台相互需要,但也相互算计,甚至愤恨,可台面上还要宣传出一片其乐融融的大团结模样。有人在群里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还做骑手,但我还是期盼着这个平台赶紧倒闭!”

他说,在过年那段时间里,外来打工者一返乡,S市空掉了大半。很多骑手也要回家过年,平台为了维持运转,增加巨额的补贴,有时一笔普通订单,本身的佣金只有5块,但加上平台的补贴却有10块之多。

这一举措让平台在过年时没有陷入无人送单的狼狈境地,可过完年后,单价断崖式地下跌,没了补贴不说,连基本单价还少了一两块。“反正过了年以后骑手多了去了,你爱跑不跑,谁管你死活?这他妈就叫卸磨杀驴!”

到了4月份,最低佣金已经掉到3块5,我开始有些消沉了。

女友建议我再去找份工作,不要全寄希望于送外卖。她说,不指望我真的能月入过万,但起码能体面些,收入也能稳定下来。我很犹豫,始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为此我们冷战了两天,整个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为了不在女友面前跌份,我必须得尽快提升收入。而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去跑雨天和夜宵。

5月份之后就是梅雨季节,S市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像雨雪这样的极端天气,平台都会有不低的补贴,而且大多数兼职的骑手不愿意出工,点单的人也会有所增长。单子不仅多,数额还大。

原本为了安全考虑,女友和我约定不许在大雨时出门送外卖,免得让她担心。但如今收入微薄,靠着晴天那点钱永远不可能实现我月入过万的梦想,约定什么的也就顾不上了。

我让她宽心:“雨天也没那么可怕,群里好多人都专门挑雨天跑呢!”

此话并非虚言,群里面有些老手专门跑雨天和宵夜,每天收入几乎是我的一倍。天天看到他们晒出来提现记录,我心里早就痒得不行了。

我在网上买了冲锋衣和手机防水保护套,装备齐全之后,终于等来了一场大雨。

第一次雨中接单着实让我兴奋了一把,打开APP时,手机居然小小地卡顿了一下,然后单子跟雨后春笋似的从屏幕里冒了出来。我铆足了力气用手指狠狠往下一拉,那些订单像电脑蓝屏时的乱码一样快速向上滑动,滚屏停下来时,居然还没到底。

在那一刻,我觉得月入过万也不是很难。

我一口气接了3单,每一单都在8元上下,价钱几乎比平时翻了一番。雨天不光单子多,单价高,而且每一份订单都不需要等,到了商家那里拿了就走。后来我才明白,因为雨天接单的骑手少,很多单子都是客人下单以后商家早就做好了的。

1个小时我完成了7单,收入一共将近60块,差不多是我平时大半个中午的收入,效率高得吓人。我一直跑到傍晚4点电瓶没电了方才作罢,粗略一算,这一天跑了有200多块钱。

当然,雨天送餐的辛苦也是晴天的好几倍。

首先是冲锋衣密不透风,在闷热的5月,不一会儿就能捂出一身汗来。骑车的时候冷风又从袖口和脖颈呼呼地往衣服里灌,把全身冻得冰凉。忽冷忽热,确实折磨人。

再有就是地面湿滑,有些铺瓷砖的地方一沾上雨水,简直和冰面没什么区别,龙头稍微偏一点就是一个大跟头。我在一上午就摔了两跤,人倒是没有大碍,但是有一份麻辣烫洒出了不少。送到客人手上时,我连声道歉,对方见我一身雨水的样子,也表示理解,没有追究,让我挺感动。

我跑完了骑手生涯第一个雨天,等回到家中脱下衣服,内里的衬衫早已经湿透了。饶是如此,我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得意洋洋地截了一张当天完成的订单截图,发在了群里,也给女友发了一遍。

女友很快回复了一个惊喜的表情,说晚上要出去庆祝一下。而群里在一段时间的沉寂过后,也有人回复了:“兄弟,捡钱的天气才跑这么点,不行啊。”

我看见他发来的截图上,已经完成了40单,几乎每单都在10元以上。

这张图远比雨水来的更冷,浇了我一个透心凉。我心里琢磨,要想收入有质的飞跃,可能还得给电动车加一组电瓶。我马上上网查询,离我最近的一家电瓶车专卖店里,配一组电瓶最低要800块,我得算算划算不。

我又试着跑了两个晚上夜宵,单价高,确实比白天挣得要多,只是单量比雨天要差上一些。可女友对我夜里出车更加提心吊胆,在我后半夜回来之后才能睡着。我想着搭上两个人的睡眠太不划算,便作罢了。

开始跑雨天之后,我的收入确实上了一个台阶,每个月大概5000出头的样子,可离“月入过万”还相差甚远。倒是女友觉得这份收入已经不错,家里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这让我松了口气,可我心里一直还在纠结加电瓶的事情——即便是江南的梅雨季节里,晴天也还是占大多数的,每当我下定决心要加电瓶时,看着晴天那点可怜的单量,心里便又提不起勇气了。

除了电瓶的事情,每天困扰我的,还有亲眼目睹的种种行业乱象。

S市在创建文明城市,对市容和交通管制得极为严格。城里的某些路口时不时就会设卡,拦截违章的电动车,比如逆行、载人、走机动车道等等,抓住一个罚款20。

对骑手来说,要只是罚点钱就算了——这个罚单不是现场缴纳,被罚之后需要抽时间去银行;因为被拦车带来的迟到,常常导致客户投诉——不仅扣本单钱,也许还会额外扣款10多元,甚至可能还会有差评。

一旦收到差评,就会影响骑手本周评优——平台有一个针对“众包”评优机制,根据好评率和送单量,每周评选出“金银铜”3个等级的骑手,金、银等级的骑手会有200到100元不等的奖励,铜级则没有。这个等级还决定了骑手下周可以一次性的接单量——对熟练的骑手来说,这是效率的关键。

而且,差评累计到一定量,还会被限制接单。

所以,为了避免被抓,群里的同行在私底下都形成了默契,有谁不小心被逮了,就会赶紧在群里提醒:“妈的!XX路和XX路的红路灯那里有人查车,哥几个注意点,老子被开罚单了,真他妈倒霉!”

如此一来,骑手们在路过那些路口时都会规矩许多,可一脱离交警的视线,便又我行我素——红绿灯能闯则闯,冲得比汽车还快的更是屡见不鲜。我曾经见过有人为了赶时间,来不及等红灯,开上了高架桥的机动车道,还是逆行。交通规则在我们这行,确实形同虚设。

我因为在小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一场惨烈车祸,所以骑车一向本分。可太遵守交通规则的后果往往是耽误送餐时间,所以有时我也会铤而走险,闯个红灯什么的。

除却这些走钢丝的行为,“外挂”依旧是破坏平等的主力军。

之前那位同行没有跟我说真话——在我加入群里很久以后,他才在一次闲聊中坦言,他一直以来都在使用外挂。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件事情,但还是忍住了。我猜,他兴许是怕那时刚入群的我向平台举报,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说,外挂确实没有刚出来时那么好用,但仍比手动抢单的效率要高上不少。“啧啧,可惜现在查得严,麻烦得很,动不动就要被封号”。

我很疑惑:被封号了不是就什么都没了吗?

“嘿嘿,你再换个号继续跑呗。”

原来,很多用了外挂的人早就做好了被封号的准备,一但被封,就马上从亲友处借来身份证重新注册,人脸识别也请他们帮着审核便是。在另外一条办理健康证的灰色产业加持下,分分钟重新上岗。

这种猫鼠博弈,是我入行以前万万没想到的。

思前想后,我还是不敢开外挂。

入伏以后,沿海的S市中午可以达到40度,手机上隔三差五就能收到气象局的高温预警。

单价倒跟着温度飞涨起来,2公里之内的“跑腿费”从3块5翻到了7块,单子多得抢不完。毕竟这么热的天,稍微宽裕些的人都是不愿意出来吃这一口饭的。

在这样的高温下送餐,衣衫很快就会被汗水湿透,然后再被蒸干,接着再湿再干,往复循环。我每天要喝掉五六瓶冰镇矿泉水,一次就能喝掉一瓶,倒不全是因为干渴,只是如果不喝完再买,水在车上放不了多久就会被阳光烤得温热,喝起来很不解渴。

在跑完7月的第一个礼拜之后,我明显黑了下去,每天回家洗完澡,皮肤都会感觉火辣辣地疼。女友说我可能是晒伤了,半威胁着警告:“你要是再这么黑下去,我就不要你了。”

为了保住我的爱情和肤色,我不得不去买了一套防晒用品,可涂上以后收效甚微。又买了一件防晒服,暴晒的情况才稍稍好些,只是穿上以后因为不透气,汗流得更多了。

那段时间我异常勤奋,每天中午晚上都把电瓶跑空才收工,7月结束时,我的收入超过了7000,终于看见了“万元”的门槛。我决定再给车子加一组电瓶,争取在夏天的小尾巴里,完成我的梦想。

然而不多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不仅让我加电瓶的计划搁浅,也令我丧失了对这个平台的信心。

那天我一口气接了3个订单,在送完第二个单子后,我突然发现第三份餐品没有放稳,倒了下来,里面的肉汤溢出,灌满了塑料袋,还有些流到了我的保温箱里。

这种情况,是绝不可能再送了。

我打电话想给客户解释,却没人接听,于是我发了一条信息向他说明原因,然后返回商家那里,让他们帮我换一份。身材矮胖的厨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纸袋,有些不耐烦,我赶忙补充道:“那份新的钱算我的,我出。”

“不用啦,大热天的,谁愿意进厨房?你等着。”他一把将我手里的袋子拿过去,看完外卖单子上的菜品清单以后,在大厅里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桌客人刚走的桌前停了下来。

他解开袋子,把几个完好的打包盒取出,用桌上的餐巾纸擦拭干净,然后把原本已经溢出的汤倒了回去。那些汤已经漏掉不少,余下的只装满了打包盒的一半。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汤碗——里面是客人吃剩下的汤品,和漏出的那份一模一样——把碗里的汤倒进打包盒里,又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根筷子搅了搅,重新撒上花生碎和香油,换了一个塑料袋,包装妥当,递给了我。

我看着递过来的塑料袋,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你要不还是换一份吧,钱我照给。”

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扔:“哪那么讲究,死脑筋,给你省钱还不好?”

我看着他满脸的横肉,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平日里这些餐饮店这么干的有很多,开在垃圾站旁、公共场所厕所边上的小门面我都见过,卫生状况很是堪忧。但我无能为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心里替点了这些外卖的人默哀。

可这次毕竟是“兑过”的汤,万一用户喝出来了怎么办?

送餐的时间被这一折腾只剩下不到10分钟,我心情忐忑地一路向前驰骋。在一处十字路口转弯时,面前突然窜出来一辆逆行的电动车。我大惊失色,终于发生了入行以来的第一次事故。

那辆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开车的是男人。他开得极快,我为了躲避,猛打龙头,双脚也努力蹬住地面,车身失去平衡,顿时人仰马翻。

还好我身材高大,为了保住车里的餐点,努力让车子不倒下去,自己的一条腿跪在了地上撑着。已是正午,地面被烤得火热,我长裤的膝盖处被蹭得破破烂烂,皮肤贴着地面,一会儿就感到了火烧的灼痛。

那两人显然也是吓到了,在车上张着嘴巴看着我,半晌女孩子才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我十分窝火,但来不及跟她理论,赶紧把腿从车底抽出来。膝盖蹭破了皮,还被石子划出了好几道细密的伤口,鲜血直流。

等我费劲地站起身来时,那对男女却已无影无踪。

这份餐品我最终还是送迟了,用户拿到手后看了一眼我破烂的裤子,没有多说什么。我去路边的药房买了碘酒纱布,回家清洗一番,做了包扎。

晚上女友见到我的腿伤,赶忙问我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地跟她说完,她显得很是气恼。

“怎么有这种人,撞了人就跑了!”

“其实也不算撞人,都没碰着,我只是为了躲他们,自己翻车了。”我悻悻地说。

女友还是不停地骂这两人不靠谱、没道德。她让我在家好好休息,我说没事儿,过两天我就能出去接着干了。

她撇撇嘴:“别的地方的伤两天差不多,膝盖这地方,结痂以后你腿弯都弯不了,还想出去跑外卖?”

女友说得没错,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的伤口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别说走路,在床上动作稍微大点都会裂开。

躺了将近半个月,血痂慢慢脱落了。每天看着APP上刷出那一笔笔单子,我心中火急火燎,感觉像损失了1个亿。

然而更让我上火的,是平台的态度。

我们每天开始送单之前,都会买一个2块钱的保险。我这伤虽然误事儿,但一没住院,二没有高额的医疗费用,本来没想为几十块的药钱去纠缠。

几天之后,我看见最后送的那单因为“送餐延误”依旧被扣了佣金,虽知道这是照章办事,但心里还是憋屈,便选择了“申诉”。

可我的申诉很快被平台驳回。于是我第一次打了平台的客服电话。

这大概是我遇到的接得最慢的客服电话,在2分钟一次的提示里,那个冷冰冰的女声一直努力地劝我将问题反馈给人工机器人解决。耗了10来分钟,我才等到了一个活的客服。

我问她,上礼拜我的那单是因为出了事故才导致的延误,不能酌情处理吗?

对面的客服小姐在查询以后,非常礼貌拒绝了我。

“客人都能体谅我们,没有投诉,你们为什么还要随意扣钱?”

“对不起,我们只是按规定办事,还请您能谅解。”

“好,那我在送餐路上出了事故,误工费和医药费是不是应该给我报了?你们每天2元的保险,我都是买了的。”

对面开始支吾起来,一会儿说要我去劳动局开工伤证明,还要我去调事发地的监控录像;一会儿又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请示领导。态度和之前的坚定判若两人。

电视剧里的那种狗血桥段终于在我身上上演,我压着火气告诉她:“那你就去找你的领导,我跟他说!”

我最后也没有等到所谓“领导”的电话,不知客服是忘了、还是压根没有告诉平台的领导。后来我又打了两次客服电话,一次比一次等的时间长,每次接听的客服还都不是同一个人,我都需要从头再将事情说一遍,得来的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答复:“您稍等,我向我们的负责人说明您的情况。”

我终于感到了无奈,不想再耗时间,在最后一次电话里,我对客服说:“你告诉你们领导,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没本事履行义务,那就别滥用罚款的权利!”

等我能下床走路的时候,8月份已经过了。

9月初高温依旧,但单价忽然又滑了下来,高温补贴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又回到了可以无视的地步。“骑手群”里每天依然一片抱怨,有“大佬”向我们爆料:平台准备将大部分订单推向专送,他们不准备管众包了。

立马有人跳出来反驳:“屁!我就是跑专送的,单子还不如众包多!”

一片众说纷纭中,我如同雾里看花,辨不清谁真谁假。

群里有人来招工,是附近的电子厂,要流水线工人,月薪四千五,包吃包住。有人问询,却少有真正想去的。最后,那招工的人说:“其实在你们这里,我就没想着能招到人,跑众包的都是既不愿被管着还想挣钱的,哪有那样的好事儿?”

收入又惨淡了下去,月入过万的梦想越来越遥不可及。有一天我又翻到了一篇类似《外卖小哥月入过万》的文章,我转到群里,问大佬们:“咱这城市,真有人跑外卖月入过万的么?”

“有啊,我就认识几个。专送,一天3组电瓶,十几个小时地跑,你干吗?”有人回道。

我一时哑然,果然,无论哪个行业,高收入的都是凤毛麟角,像我这样艳羡仰望的才是绝大多数。只是平台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才将他们宣传成“轻轻松松月入过万”的人罢了。

在秋天到来以前,我将平台账户里的钱全部取出,卸掉了手机上的APP,退出了外卖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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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半年外卖后,我月入过万的梦醒了-激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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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半年外卖后,我月入过万的梦醒了-激流网(作者:西方无海。来源: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责任编辑: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