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青年们
访谈者:嗯,在你进厂之前,你们的政治团体讨论过没有?
简:哦,怕是讨论过几百万次了。
访谈者:是讨论该做什么,还是讨论该怎么做?你们有过计划吗?
简:哦,这是个好问题。
访谈者:每个厂只去一个人?你们分散开,彼此互不联系?
简:不,不是的。我们密切联系。我们是这样干的。嗯,我们的团体叫“国际社会主义社”。我们的理念是大家应该到汽车厂、钢铁厂、电话公司和铁道上找工作,因为,你也明白,这些都是最关键的产业。当然,这些产业里也有工会。所以,有人去了印第安纳州的盖瑞市(Gary),到炼钢厂干活。许多人去了底特律。我们的理念不是说每个厂去一个人,而是去两三个。
有时我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当了汽车工人,在底特律也许有二十个,所有下厂的都是激进分子,而不是原先就在工厂做工的工人。所以,我们开了很多很多很多会议,研究该怎么开展工作。我们管这个叫汽车业党团(auto fraction),所有进汽车厂的人都算进这个党团里。不过,在你自己的厂里,你也要跟自己的人碰面。我们也经常邀请工人参加这种会议。所以,你懂的,我们经常讨论怎样才是正确的道路。而人们一般也会像我在自己的厂里做的那样,创办一份自己的报刊。
访谈者:你们有没有讨论过,进厂后要在多长时间内保持低调?你们会制定纪律吗,比如说规定某人在半年或一年内要低调,然后才开始作事?
简:你明白的,我们肯定在事前就讨论过这些问题了。但我不记得有严格的纪律。但我记得我们都不太有耐心,因为当我和厂里的另一个人开始办报的时候,我进厂才四个月,没有人跟我说不要这么做。所以我想,你懂的,我们是希望能在短期内就把革命搞起来。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够耐心。
访谈者:你有没有告诉你的同志,你都干了些什么?
简:嗯,我应该是说过,进了那家工厂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两个女同志是和我同时进厂的。但她们的政治经验没有我多。我经验比较多,但她们没我多。所以我在那个小组里算是领头的。就像我说的,我们遇到了另一个组织的一个人,就是戴夫。有意思的是,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个人。他多年前就从工厂退休了。他当过工会主席,但他也是激进分子,一直是社会主义者。于是,他也和我们碰面了。这很不同寻常。也就是说,每个厂里都有一些人共事。而且一般来说大家都会办一个报刊,就跟我在自己的厂里办的很像,报上你可以讨论不同部门里发生的事情,批评工会或者公司。
有时我们会共同发起行动。有一次行动,因为实在太傻了所以我至今还记得,我们要求全国工会举行特别大会,专门讨论失业问题。我说这次行动很傻,是因为工人们根本不在乎全国工会,或是根本不知道全国工会的存在,对于全国工会是否召开大会也完全没有兴趣。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想出这个馊主意的,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工厂里采取行动了。你懂的,他们把这件事发布到他们的小报上,我们要发起特别大会。然后,没过多久,我们就放弃了。但我记得还有别的事……我们那时还一起干过别的什么事吗?还是说我们更多关注自己厂里的事?这我都记不太清了。
但是,我可以肯定的说,当讨论全国合同的时候,那是进行宣传运动的大好时机。我们总是反对全国合同,因为它总是不够好。在工会妥协之前,我们会说我们已经反对过了。你懂的,工会在1979年开始降低实际工资,但这是在那之前。那时工资还是能上涨的,但我们还是可以说涨得还不够。这就是我们一块干的一些事。那时我们还跟其它工厂的人一起成立了一个全国性团体,叫做争取更好合同联盟。所以那时工厂里有许多许多许多来自不同团体的激进分子,有毛派团体,有托派团体,他们不总是在一起合作。他们总是有不同的主意。
访谈者:那时进厂的学生有没有几千人?
简:好问题。全国可能有几千人。可能也只有一千人。我无法确定。
访谈者:大公司,像是通用汽车,也注意到了这条路线了吧。我指学生们的。
简:是的。
FBI,FBI……
访谈者:政府呢,你懂的,他们也知道你们在做的事请?
简:我不清楚政府有多关注。我怀疑政府是不是真的会关注我们。
访谈者:他们担心学生们干的事情吗?
简:这很有趣。我是说我们并没有越线太多。或许联邦调查局在关心吧。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在关注我们,但也许他们干的并不好。他们应该没有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我不这么认为。但是没错,我认为联邦调查局知道这件事并且关注了,但我不确定有多关注。其它人可能比我更了解这些。我确定公司是了解的。你要知道他们派过一个督察到所有工厂里说,小心点,如果有学生摸样的人来应聘,仔细检查一下他们的履历。我不确定他们具体如何反应的。
访谈者:而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你被炒鱿鱼了。
简:是的。
有人写了一本书:我们应该去工厂!
访谈者:我想知道,一开始在你们的政治团体里,你们下厂的长远目的是什么?革命吗?
简:是的,我们是这样想的,我可以给你一份我们的文件,有些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金姆·穆迪(Kim Moody?)的人,他是劳工运动的发起者之一。
访谈者:你们组织内的一个人?
简:是的。
访谈者:好的。
简:基层策略。他写了一些叫做基层策略的东西。就是说,他认为当时美国左派的问题并不在于工人阶级。左派全是学生。如果我们想要发动革命,很明显应当是工人阶级来领导革命。因此,我们革命者应当到工人阶级中去,宣扬社会主义思想。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光站在工厂大门外推销报纸,尽管我们同时还要这样做。但我们必须在工会中建立一个敢打敢拼的、具有阶级觉悟的基层会员运动,就是说要鼓动、要罢工并反对老板。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工人的觉悟,并使工人成为社会主义者。
所以,这个策略就是要培养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最终促使工人入党,引导工人转向革命。而事情一直进展的很缓慢。我们都是,你懂的,是从反战运动中走出来的一批人,我们也习惯了这种大的运动。而且,大家对一切都太乐观了。不过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想法。
工厂里的工人
访谈者:厂里的工人阶级是怎么看待越南战争的?
简:啊,这是个好问题。工人阶级,和整个社会一样,都是分裂的。
访谈者:学生因为这个成为激进分子,而工人呢?
简:嗯,民调显示,其实工人阶级比中间阶级更加反对战争。但是,只有支持战争的工人的形象和名声传了出去。有一件很有名的事,是纽约的一个建筑工人痛打了参加反战游行的学生。这就是工人在人们心里的印象。这件事不假,但总的来说,工人阶级更加反对战争的群体,因为战死的都是他们的子弟。我认识的一个人写了一本书,就是讲这个主题的,写得非常好。她记录下了所有这一切。工会的反战行动拖拖拉拉。但工会中的一些人,最后还是进行了反战行动。
所以,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理念就是不要空谈,更要真的在阶级内部进行鼓动。所以,我们的思路就是,在每一个我们打入的工厂里,都要在工会里弄一个核心小组(caucus)。核心小组可以反对官僚,可以竞选工会职位,可以在车间做事,可以成为车间领袖。比方说,假如老板想加快你们工段的生产速度,你们就要鼓动大家反对。我们在成立核心小组非常成功。但在竞选工会职位这方面,我们就不太成功了,有一点点成果,但不多。我没能在这方面获得成功。我在那只干了一年,我没能走的太远。
所以,后来有些人开始泄气了,开始觉得事情的发展跟我们想的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在工厂里工作。我想干些别的。所以,有些人就这样离开了。有些人坚持到他们退休。有两个人在底特律,你要知道,在那里的工厂干了三四十年,直到很老了才退休。呃,所以,不管怎么说,基层策略有趣的地方就是人们又开始谈论它了。但是就跟我昨晚说过的那样,他们是从不同的工会出发讨论这些。现在他们会说,我要当教师,我要当护士,我要当联邦速递工人。这就是他们如今对这个策略的看法。这个策略又被拿出来讨论了。
为什么我能坚持下去
访谈者: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坚持从事工人事业的?
简:就我个人而言吗?
访谈者:当时有一千多学生下了厂。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很失望,回归了寻常生活。
简:我想说,没错,好吧,这是个好问题。我不确定是不是有一千人,大概只有五百人。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进了工厂,也有人在医院或者别的地方找了工作。但是,没错,我得说大多数人都离开了这些岗位。有些人回了大学,拿到了更高的学位,然后你懂的。或者有些人只是换了别的工作。我会说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坚持当了激进分子,一直努力继续当政治人物。有些人也只是说,不,我再也不会搞政治了。但是大部分人依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激进思想。也许他们的政治观点没有那么激进了,或者他们的做法比较温和了。但他们依然参加政治。
然后到了占领运动发生的时候,你懂的,占领华尔街。哇,我们这一代人超级高兴。当伯尼·桑德斯出来竞选总统的时候,你懂的,所有人都很开心。我有点惊讶,他们中的大多数依然没有参加他的竞选活动。我本以为我们这个岁数的很多人会这样做,但他们没有。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不想归属于某个组织。他们更习惯个体行动了。所以没错,时代不同了。
访谈者:你们这一代学生,亲自下到工厂里,你们是这样做的第一代人,没错吧?现在,有些年轻人,特别是社会主义者,他们开始试着当教师或是找个后勤岗位,他们能从你这里获取建议。你们是第一代人,对吧?在那时,你们没法找到二三十年前就进厂的人了。
简:还是有一些。因为你知道有些人,唔,比如事实上,我提到的那个和我们同在一个工厂里的男人,就是通用汽车厂那个。还有其他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你懂的,那时他们都有七十多了,过去都是工厂工人。在底特律有个家伙叫马蒂·格莱伯曼(Marty Gleiberman?),他向许多激进分子开课讲授马克思主义。
有个人叫欧文·鲍尔(Owen Bauer?),是我们的导师。所以说没错,人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些老人给我们提供一些……
访谈者:如果他们依然年轻,能进厂,能找到各种基层工作的话。
简:好吧,他们有些人真的这样干,像你说的这样。而且我觉得他们中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会干到这一步,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个,欧文·鲍尔。他是德国移民,而且你懂的,我不知道他过去是不是当过工人,还是说他是因为激进的理由才进厂的。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没错,他们理解我们。他们很久以前就参加过某个政党。也许他们已经脱党了,但他们以前入过党。所以,他们很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他们觉得我们就跟他们自己一样,你懂的,年轻的、愿意做点实事的社会主义者,他们也很愿意帮助我们。
访谈者:你要知道,在中国我们可没有这种人。也许我们就是第一代人。
简:是的,要知道,在美国存在着很深的代沟,因为有些人是在三十年代进的厂,而直到七十年代都再没有这样的事,七十年代之后才又出现过进厂潮流,然后又没了,直到现在才又出现。
访谈者:你们也许有一种传统。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传统。
简:没错,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工厂工作,对吧?
访谈者:是的。她想了解对你个人的理由,你为什么坚持工人阶级事业的理由。
简:好吧,像许多许多许多人一样,我是因为越南战争而变得激进的。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个制度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记得那时有一种……我上到大学时,有一种叫做自由大学(free university)的独立学校。那并不是真的大学,只是教授各种激进课程的学习班。而且我记得去上这些课时,那个老师就会谈到“建制”(establishment),他用的就是这个字眼。而建制就是坏的。这让我深受震撼。没错,是有一个建制,然后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跟建制有关的事情。而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明白的,我是从高校毕业的,我想当激进分子,但我对该做些什么毫无思路。
然后我见到了社会主义者,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你懂的,他们不光知道该做什么,特别是国际社会主义社。他们还有一个计划。我还是毛派的时候,我曾打算加入一个组织,但那个组织好像觉得,到随便一个工厂里找个工作就行,在哪里找工作,找什么工作,都无关紧要。但是,国际社会主义社的想法就不一样,他们认为,一定要选对产业,然后一起在这些产业里面搞工作。我觉得这个计划要好得多。你懂的,我们中的许多人会加入汽车工业,然后我们会建起一个汽车党团。我们会讨论该做些什么。在钢铁工业里也一样。所以,我觉得,这比随便进一个工厂打工要好得多了。
唔,我好像跑题了。我打定主意要成为社会主义者,我就觉得要做些最重要的事情。有意思的是,有些和我讨论过基层策略的年轻人说,你知道吗,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到工厂做工,这不是很奇怪吗,你的父母会怎么说呢?然后我想了想,我不记得跟父母讨论过这些,也不记得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我是说,这的确是改变,但这不像他说的那么疯狂。所以,我们开始进厂的时候,大概是二十四五岁。所以,也就是刚离开大学几年。而且我们是独立于父母的。我们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也不依赖他们。而且我的父母一点也不支持我进厂。他们不是激进分子,他们是保守派。所以,好多年了,这些事我都没跟他们讲太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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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彼得格勒来信。责任编辑:培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