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工厂
访谈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工厂工作的?
简:唔,就跟上世纪60年代的许多美国大学生一样。我因为越战和后来的学生运动而在高校变得激进化。而我最终决定成为社会主义者。一开始,我是毛主义者。我参加了华盛顿的一个毛派学习小组。
访谈者:在上大学时?
简:在大学毕业后。……我们学了很多东西,但后来我接触到了另一个组织,叫做“国际社会主义社”(International Socialists)。你听过这个组织吧?
访谈者:听说过。
在通用汽车厂的日子
简:后来我搬到了底特律,加入了那个组织。一开始我在一家电话公司里找了一份工作。就是到别人家里修电话。但我被炒了,失去了那份工作。然后我在通用汽车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在生产线上工作。那是很苦的工作,你明白的,而且我们一天要干差不多9小时,一周要上六天。我很讨厌早起。我们早上六点就要开工。但我很快就适应了,开始了政治工作,或许有点太快了。我干了四个月后,我和另一个人开始分发工厂传单。他在这里干的更久,是来自另一个组织的激进分子。但他见到工厂里终于有了另一个激进分子和他合作,还是很高兴的。
访谈者:你们之前并不认识吧?
简:根本没见过。我们开始分发传单,请工人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好的故事,或者批评某些干坏事的工头。我们还为工会不站出来对抗公司而批判工会。我们就在开工之前,在工厂大门前发传单。对了,这家工厂很老了。它是上世纪初建造的,有六层楼,而我们负责生产汽车车体。凯迪拉克汽车。汽车会通过传送带经过工厂的不同楼层。他们现在不这么生产了。现在一般只有一层。我在那快干满一年的时候,他们出了一些……你想要了解全部细节吗?
访谈者:是的。有多少工人?
简:哦,我记得有五千人吧,好像也没那么多,我不太肯定。主要是男工,但也有大概二成是女工。我喜欢有人作伴的感觉。你懂的,我在电话公司工作的时候,有女人干那种活是很稀奇的。所以我喜欢在女人比较多的地方干活,这样我就不会显得很稀奇了。组装厂里每年都要升级一次,就好比说,这家工厂从生产某种车的1975型升级到1976型。升级期间,工厂会停工三四周,甚至更久。他们还要更换机器,还会为生产另一种型号而调整岗位。所以,升级结束重新开工之后,所有的岗位都比以前更艰苦了。工作量全都变多了,大家都很气。工会就为了这个去跟资方争。工会主席来到工厂,跟管理层吵,被轰了出去。这就让工会丢了面子。你明白的,工会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对吧?所以工会的基层干部,我们管他们叫车间代表(committee man),决定发动野猫罢工(wildcat strike,未经工会正式批准的罢工)。这些年来野猫罢工很少见了。那可是在1975或1976年,在汽车产业里还没有这样的罢工。但是车间代表们还是决定发动野猫罢工。然后他们就到处奔走。那是在当天的中班。而他们也赢了。他们拿着张卡片,上面只写了个7。这就是叫大家到了7点就停工。大家也都照做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惊人。
那天我上早班,所以罢工的时候我不在,但是我那个来自另一个组织的朋友在场。他叫戴夫(Dave)。他给我打电话,叫我赶紧到厂里,他们罢工了。于是我就赶到厂里,我尽量长话短说。厂里有不少人在叫嚷,好多人在厂房前走来走去。戴夫拿着扩音器,叫大家举行工会大会,讨论罢工问题。有几个人喝醉了,因为街对面就有一家酒吧。那天又是周五,所以很多人都像过节一样。不对,那天是周四。第二天早上,还没到六点,我们这些上早班的就到了工厂,拉起了纠察线。大家都没进厂,这很了不起。野猫罢工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天,从早班到中班都罢工了。到了周一,大家才复工。但是工会的领导们,包括全国工会的领导们,与公司勾结,开除了十个人,也包括我。
访谈者:你们做了什么,让他们下手这么重……?
简:就因为我们参加了野猫罢工。现在你可以说这是不公正的,因为决定发动野猫罢工的是工会干部。但是资方有监控,他们用监控监视大家,然后专门挑出我、戴夫和另外几个基层会员。。而且至少有一个人,我觉得他被针对仅仅是因为资方要炒掉他,因为他旷工太多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挑出了十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工会干部,只是十个基层会员,还有64个人被停职一个月。一整个月他们都没有活做,其中有个女人是我的好友。可罢工那天她都不在厂里,那天她好像是轮休还是休假吧。就因为她是我的朋友,他们就停了她的职。后来我记得还有好多人,几百个人吧,挨了各种处分。这可是件大事,可全国工会跟公司早就谈好好了,如果我们申诉,工会不会替我们出头。他们说,我们不会为这件事出头,你们就该好好惩罚他们,我们觉得没问题。如果你们惩罚他们,没有问题。而你明白,工会不该这么做。如果有工人被开除,工会一般都会提出申诉,哪怕他们觉得错的是工人。你明白的,他们的工作就是替工人出头,对吧?所以这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
接下来,被炒掉的工人们聚在一起,准备参加工会全国大会代表的竞选。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你懂的,我们不停地参加工会的会议,不停地鼓动,想让我们的事业保持生命力。所以我们要竞选大会代表。我和戴夫被选为候选人,这是很少见的,因为在选举中,一般只有为工会工作了很久的人,或者那些因为帮过别人而出名的人才会当选。其实没有人在乎当上大会代表,但是竞选使我们获得了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企业和国际工会: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懂的,这是政治宣传。所以,戴夫和我被选为候选人。这个故事本来可以说得很长,但我还是说得简单点吧,我们总算逼得工会让步了,工会同意为我们出头。他们本来不想这样做的,但是工会里有一个基层委员会,他们要求工会一定要为我们出头。所以他们替我们提出申诉,他们早该这么做了。但这花了很长时间。所以,过了一阵子,他们对我说,如果你同意收手,不闹到仲裁,我们就给你一万块。你知道什么是仲裁吧?
访谈者:知道。
进了克莱斯勒汽车厂
简:好的。那时我又在克莱斯勒找了另一份活,因为已经过去一两年了。所以我不觉得能赢得仲裁。我想我大概会输掉。所以我就拿了钱,没跟人别人讲,你明白的,然后我接着在克莱斯勒工作。但我的朋友戴夫一路闹到仲裁,还打赢了,拿回了自己的工作。噢,那可真是太开心了。所以,我也说了,我在克莱斯勒的一家工厂工作,这家工厂跟上一家完全不一样,它是冲压厂。你应该明白那是啥。如今这些工厂已经非常自动化,都用什么机器人了,但在那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里以前有很多工人。所以,我又得在不同的生产线上工作了。而这家工厂还有些不一样。厂里没有多少女工,特别是根本没几个白人女工。大多是黑人女工。但我跟那些黑人女工更亲近。所以我开始参加工会的会议,但我想尽量低调些,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就是那个人。
当然了,我在进厂的时候撒了谎。我可不能说,哦,我来这是因为被通用汽车炒掉了。所以我编了一个不存在的公司。而且合同里有条规定,如果你在进厂时撒了谎,就会被开除,除非你已经干满了一年半。干满一年半之后你就不会被开除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保持低调,先撑过这十八个月再说。可是,有一次工会开会,突然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帮工会办报?
现在想想,为啥他跑来问我?只是因为我是白人,你们明白的,因为他也是白人。好吧,我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些。或许我身上有些东西,让我看上去像是会耍笔杆子的人吧,我不太懂。
访谈者:你那时候戴眼镜吗?
简:是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从没想到这个。可是在工厂里人人都带眼镜,护目镜。总之,我开始给工会报纸干活,并用自己的中间名取代了首名简。但我的中间名叫露易丝(Louise),所以我改成了路普(Loop),听上去更像男人的名字。所以我就用路普·斯洛特当笔名。所以很搞笑的是厂里有人喊我简,有人喊我路普,但他们都是通过不同方式认识我的。
我在那里写了不少好文章。我写过一篇讲性骚扰的。记得我还有自己的专栏,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但我会四处找人问些问题,拍个照片。比如我问他们,你觉得我们该不该把每周上班的日子减少到四天?如果你每周只用上四天班,你有什么打算?你不上班的那几天有啥打算?或者我会问他们,你们觉得我们有必要在美国建立工人政党吗?反正就是这种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喜欢看到自己的照片登在报上。我们的报纸还真的拿过奖。但是,你知道的,没过多久我就低调不起来了。有人盯上了我。我猜是哪个工会干部查出了我以前在哪家工厂干过,还跟管理层打小报告,这帮工会干部太混账了。所以我因为在简历中造假被开除了。他们开除我的时候,离我干满十八个月就差一周,太搞笑了。
我们那时也暂时停工了,因为卡车司机罢工了,我们厂只好停工一星期,我在家里收到电报,说我被开除了。你们明白的,他们一定要在我干满十八个月之前,把开除我的通知寄到我手上。不然就开除不了我了。我不知道我在这一行里还能不能干下去,那时经济也正开始不景气了。所以,就算我提出申诉,夺回了工作,恐怕我的厂龄还是不够让我重新上岗,因为我的厂龄只有一年,不对,一年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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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彼得格勒来信。责任编辑:培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