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本来面目的人|《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节选3
赤裸:本来面目的人
既然我们看到了现实中马克思的“融化”图景,我就想运用它来阐明《共产党宣言》中一些最有力的关于现代生活的形象。在下面的一段话中,马克思试图表明,资本主义是如何改变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自身的关系的。虽然在马克思的句法中,“资产阶级”——在它到处引起巨大变化的经济活动中——是主体,而每个阶级中的现代男男女女都是客体,因为一切都改变了:
资产阶级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其“天然长官”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第475-476页)
马克思在这段话中描述了一种基本的对立,一方是公开的或赤裸的东西,另一方则是隐藏的、掩盖的、披上了外衣的东西。这种在东方和西方的思想中都一再出现的对立,到处都象征着“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的一种区分。按古代和中世纪的大部分思辩,整个感觉经验的世界看来都是虚幻的一一例如印度人所说的“‘幻’的面纱”,而真实的世界则据认为只有通过肉体、空间和时间的超越才能达到。在某些传统中,实在是通过宗教和哲学的沉思才达到的;在另一些传统中,实在要到死后的来世中才能达到——例如使徒保罗说,“因为现在我们看事物都是隔着一层,看不清,但那时却是面对面地看。”
始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时期的现代转变,认为这两个世界都存在于地球之上和时间空间之中,都充满了人类。现在,那个虚假的世界被视为一种历史的过去,一个我们已经失去(或正在失上)的世界,而那个真实的世界则存在于此时此地我们所在的物质的和社会的世界中。这时一种新的象征出现了。衣服成了陈旧的、虚幻的生活方式的象征;赤裸被用来标志新发现的和新体验到的真相;于是脱衣服的行为成了一种精神解放和走向真实的行为。现代的色情诗歌阐明了这个主题,正如现代的情人嘲弄性地体验到了它;现代的悲剧揭示了它的令人敬畏和恐惧的深度。马克思在悲剧的传统中思考和工作。对他来说,外衣被撕掉了,面纱被撕下了,这个剥离的过程是猛烈的和野蛮的;然而,在某种程度上,现代历史的悲剧运动应当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终结于马克思的关于赤裸的辩证法,在现代时期的开端,在莎十比亚的《李尔王》之中,就得到了规定。对李尔王来说,赤裸裸的真相是,除生命本身之外一个人在失去了能被他人剥夺的一切之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们看到,他那贪婪的家庭,加之他自己的盲目虚荣,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李尔王不仅被剥夺了政治权力,而且连丝毫的人类尊严也没有给留下,在一个可怕的狂风暴雨的半夜里被驱之门外,他说,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最终结局:孤独的人和穷人被遗弃在冷漠之中,而恶人和畜生却在享受权力能够提供的一切温暖。这样的认识使人承受不了:“人的天性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和恐怖”。但李尔王并没有被冰冷的暴风雨击垮,也没有逃避暴风雨;相反,他冲向猛烈的暴风雨,听凭狂风暴雨的吹打,向暴风雨宣战。当他与他的弄臣四处游走时(第三幕第四场),他们遇到了化装成疯乞丐的爱德加,赤裸裸一丝不挂,看起来比李尔王还惨。“难道人无非如此?”李尔王不解,“你才是原本的东西:本来面目的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李尔王撕脱了自己的皇袍——“去你的,去你的,你这些借来的劳什子”——在赤裸裸的真实性方面加入进了“可怜人”的行列。
《李尔王》(话剧)
李尔王相信,脱衣的行为把自己降到了最低的生存状况——“一个可怜、赤裸的两脚动物”,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行为却是走向一个完整的人的第一步,因为,他第一次认识到了他自己与另一个人的一种联系。这种认识能使他增进自己的感受力和洞见,并能使他超越不能自拔的惨痛和苦难。当他站着寒颤的时候,他逐渐地明白了,其实自己的王国充满了将一生都消耗在这无人理睬、无防备的苦难之中的人,而那种苦难正是他目前正在经历的。他先前掌握着权力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但现在由于视野的扩展他看到了:
赤裸裸的可怜人,不论你们在哪儿
遭受到这种无情的暴风雨敲打,
凭你们光光的脑袋、空空的肚皮,
凭你们穿洞、开窗的褴楼,将怎样
抵御这样的天气啊?啊,我过去
对这点太不关心了!治一治,豪华;
袒胸去体验穷苦人怎样感受吧,
好叫你给他们抖下多余的东西。
表明天道还有点公平。(第3幕,第4场,第28-36行)
只是到了现在,李尔王才适合于成为他要求成为的人物:“彻头彻尾的国王”。他的悲剧在于,拯救了他的人性的大灾难却毁灭了他的政治生命:使得他真正够格成为一个国王的经验却使得他不可能再成为国王。他的胜利在于成就了自己从未梦想到要去成就的某种东西,即一个人,在这儿一种可指望的辩证法照亮了悲剧性的阴暗面和丑陋面。李尔王孤独地处在寒冷的风雨之中,开拓了视野和勇气,从自己的孤独中摆脱出来,向自己的同伴伸出相互温暖的手。莎士比亚是要告诉我们,“本来面目的人”的令人痛苦的赤裸裸的现实,乃是必须作出适应性调整的起点,是真实的社会能够在此之上成长的惟一基础。
在18世纪,赤裸作为真相的隐喻,以及剥除作为自我发现的隐喻,得到了一种新的政治上的共鸣。在孟德斯鸠的《波斯人的信扎》中,波斯妇女被迫披带的面纱,象征着传统的社会等级强加于人们身上的一切压制。相反,巴黎大街上看不到面纱,则象征着一种新的社会,在那里“自由和平等盛行”,结果“一切都能说出来,一切都可看得见,一切都能听得到。人心像面孔一样清楚明白。”卢梭在他的《论艺术与科学》中指责了他那个时代中“一律的欺骗性的礼貌面纱”,他说,“君子就是喜欢一丝不挂地进行摔跤的运动员;他鄙视一切会阻碍运用其力量的令人讨厌的装饰。”所以,赤裸的人将不仅是一个更加自由更加快乐的人,而且也是一个更好的人。将18世纪带人一个高潮的自由主义革命运动表达了这样一种信念:假如剥除了世袭的特权和社会角色,使得所有的人都能无拘无束地自由运用自己的一切能力,那么他们就会把这些能力用在整个人类的幸福上面。这儿我们发现,这种信念竟然毫不担心,赤裸的人将会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我们在莎士比亚那里看到的辩证的复杂性和整体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狭隘的极端化。这一时期反对革命的思考同样表现出一种狭隘的平面化的视角。例如伯克对法国大革命的论述:
但现在一切都将改变。所有那些令人愉快的幻想,那些使权力变得温雅使服从变得自由、使各种不同的生活色彩和谐一致的幻想……都将被这种新的征服性的理性之光帝国所消融。一切生活的遮羞布都将被粗暴地撕碎。一切外加的观念,那些为内心所拥有、为理智所批准、对于遮盖我们的软弱颤抖的本性的缺陷并在我们自己的评价中提升其尊严是必要的观念,都将作为一种可笑的、荒谬的和旧式的东西被破除。
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们将赤裸想像为田园诗般的东西,以为它为一切人开创了美与幸福的新前景;而对伯克来说,赤裸却是一种反田园诗性质的东西,是一场十足的灾难,是陷落到一种将毁灭一切人与物的空无之中。伯克无法想像,现代人还有可能像李尔王那样,从他们彼此易受伤害的冷漠中学到某种东西。他们的惟一希望在于谎言:在于他们能够制造虚构的足够厚实的遮羞布,来压制他们对真实自我的可怕知识。
马克思在资产阶级革命和反动的余波中写作,期待着一个新的浪潮,对于他来说,赤裸与揭示的象征回到了两个世纪前莎士比亚赋予它们的辩证底蕴。资产阶级革命撕掉了“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的面纱,使得赤裸裸的权力和剥削、残酷和苦难像开放的创伤暴露了出来;与此同时,资产阶级革命也揭示并且暴露了新的选择和希望。一切时代的普通人都无穷尽地献身于他们的“天然的长官”并由此遭到摧残,而受过“利已主义打算的冰水”洗礼的现代人则与他们不同,无需服从于会摧残他们的主人,他们不仅没有被寒冷冻得麻木反而为其所激发。由于他们知道如何独立地思考,也知道如何顾及自己并为自己着想,他们就会要求清楚地说明,他们的老板和统治者为他们做了什么以及对他们做了什么,并且时刻准备着在自己没有得到真正的回报时进行抵抗和反叛。
马克思的希望是,一旦工人阶级中的本来面目的人“不得不……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他们就会走到一起,来克服他们彼此之间的冷漠。他们的联合将产生出一种能够促进新的集体生活的集体力量。《共产党宣言》的首要目标之一就是要指明走出冷漠的道路,培养并且强调对集体温暖的共同渴望。由于工人们只能通过与自我的最深层的精神支柱建立起联系,来克服痛苦和恐惧,他们就会准备战斗,去集体地认识到自我的美和价值。他们的共产主义一旦到来,将显现为一种透明的外衣,既能保暖,同时也能凸显出穿戴者的赤裸的美,从而使他们在容光焕发中认识自己并且彼此认识。
这种设想,正如我们经常可以在马克思那儿看到的,令人目眩,但当你努力观看时却又闪烁不定。不难想像,赤裸的辩证法还可以导致其他各种结局,尽管没有马克思设想的结局那么美丽,但其可能性却并不更小。现代的男女完全可能更喜欢卢棱式的绝对自我的独处的悲壮,或者伯克式的政治假面剧的集体性着装的舒适,而不是更喜欢马克思试图将两者的优点溶合在一起的努力。的确,鄙视并且害怕与其他人的联系会威胁到自我的完整的那种个人主义,以及试图将自我淹没在一种社会角色中的集体主义,也许比马克思的综合更有吸引力,因为它们在智力上和情感上都要容易得多。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甚至会让马克思的辩证法寸步难行。马克思相信,资产阶级社会中生活的冲击和大变动和大灾难,能使得现代人在经历过它们后像李尔王那样,发现自己的“真实面目”。但如果资产阶级社会如马克思认为的那样动荡不定,那么其人民怎么能够确定任何真实的自我呢?自我在外部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和必需品的狂轰滥炸,在内部面对着各种不顾一切的冲动的驱使,是谁又能怎样明确地肯定,哪些东西是本质的而哪些东西仅仅是偶然的呢?新的赤裸的现代人的本性最终也许表明,它像旧的穿衣人的本性一样,难以捉摸和神秘莫测,也许更加难以捉摸,因为已不再存在对隐藏在面具后面的一个真实自我的幻想。于是,与集体和社会一起,个性本身也会融化在现代的空气之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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