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的话:“左翼文学”又称“革命文学”,狭义上指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与“左联”有关的文学创作活动,广义上包括四十年代以反映抗战和无产阶级反抗压迫和剥削的“解放区文学”“工农兵文学”。文学史上对左翼文学有着两种极端的评价:一是惟左翼文学为正统,忽略或排斥非左翼作家(以建国初的文学史叙述为代表);一是否定或贬低左翼文学的成就(文革十年对30年代“文艺黑线论”的批判和八九十年代的一些学术观点),2000年以来,“左翼文学”重新成为研究热点,对“左翼文学”的评价也日益趋于理性和客观。
“社会主义文学”又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般指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以前的文学创作,秉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注重文艺大众化,强调文艺的人民性,主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艺术上遵循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产生了一大批有影响的作家和作品;其中又分为“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如同对左翼文学那样,文学史家对“十七年文学”也经历了一个从贬斥到肯定和基本肯定的过程,由于政治的原因,对“文革文学”则始终持否定和贬斥的态度。
作为曾经对20世纪中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两种文艺思潮,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自不待言。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暴露出其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作为资本主义价值体系支配下的文学艺术,在价值空心化和商业化的文化工业齿轮下,也越来越丧失了文艺应有的精神品格和批判力量。在此背景下,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如何避免被业已成为主流的资产阶级文学体系不断被边缘化和“博物馆化”,重新激活文学中消失已久批判现实和追求社会公正平等的理想主义精神,便成为了一种“当务之急”。
有鉴于此,我们拟编选《二十世纪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经典》,对这两种重要文艺思潮中的经典作家和作品进行系统的回顾和梳理,全书上下册,将有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并授权硬壳笔记本和新世纪评论公众号陆续推送,以飨读者。
胡也频
胡也频(1903—1931),福建福州人。幼年入私塾读书,因家庭生活困难,曾两度辍学。15岁时到一家金银首饰铺当学徒。1920年春到上海,进入浦东中学读书。一年后,到大沽口海军学校学机器制造。不久海军学校停办,胡也频流浪到北京,以给公寓老板做杂事维生。在同住公寓的大学生的影响下,胡也频对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发生了兴趣并阅读了许多作品。1924年参与编辑《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开始在该刊发表小说和短文。同年夏天,与丁玲结识并成为亲密伴侣。大革命时期,由于他远离时代斗争的中心,思想较为孤独和苦闷,此时期的文学创作笼罩着伤感和虚无的情绪。1928年春到上海,与沈从文共同编辑《中央日报》副刊《红与黑》,并在该刊发表诗和小说。不久《红与黑》副刊停办,他又与丁玲、沈从文从事《红黑》和《人间》两个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但两刊很快即夭折。1930年5月,由于鼓动学生进行革命而被省政府通缉。他返回上海,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当选为“左联”执行委员,并任工农兵文学委员会主席。同年他还被推为“左联”代表,参加了在上海秘密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并写作了长篇小说《光明在我们前面》,热情歌颂了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1930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选为出席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的代表。1931年1月17日,在东方旅社出席第一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预备会议时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2月7日被杀害于上海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
毁灭
胡也频
在秋天欲雨的夜里,贼似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墙;因为心慌,他刚刚把脚踏着了实地,转过身,便绊住了砖头,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发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来,没有去抚摩那伤处,只赶忙的捡拾起斧头,锯,锥等等,匆匆的便开起阔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牵挂着家里。
在平日,太阳初落时,他便到家了;这一天,散工也是一样的时候,但他却等着工头发工钱直等到夜晚,城门早就关闭了。
向着他回家的路,是隔了大河和田野之间,一条蛇似的仄小的堤。堤上有许多地方已经塌倒了;在堤边,稀稀朗朗的立着一些树,隐于黑夜里,很象什么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一颗星光;这一点唯一的光芒,既是小得象一粒萤火,又旋闪旋灭,散出不安定的一种凄凉的青光,显得四周围是笼罩着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虽说他不曾从堤的缺口处滚到河里和田里去。但也颇费力,而且提心,张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时时慢些走,仰起头去望,却都看不见他自己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来。
为了焦急,他的脚步更开得阔了,耸起肩膀,那斧头和锯之类,便相撞着,时时响了“杀杀”的声音。这样走着,他的两胁和额上已沁出汗来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这思想:“那孩子——可怜的小动物——算来该是这两天里就出世了……”一面想,夹点叹息,脸便忧愁着。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转角,在这里,他看见那稻草和柏树合盖的亭子,便不禁的欢喜起来,因为这下面的一边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过亭子走下去了。这时他一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几处稻草的罅隙之间,隐然闪烁着淡淡的灯光,他觉得异样。
“怎么,”他想,“这个时候,还点灯,三嫂还没有睡去么?”于是走近了,便推一下树枝钉成的门,——门是紧紧的。
“喂,三嫂!”他叫。
屋里没有回答。
“二嫂,开门呀!”他放大了声音。
屋里仿佛有一些响动。
“开门呀……怎么,睡着了么?”并且打起门。
屋里便响起带喘的叹气,和一种极困难的迟缓的脚步。
他疑惑的站开去,静静的听,带一些猜度的心情,好象在这屋里,将发生一种可怕和担心的事。
门开了,同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便倚在门边,在昏昏的灯影里,下半身也显然赤裸裸着,腿上流着血……许多血已流到脚胫上。
这真使他吃惊不小。他慌张的去看,觉得原来很粗壮的妻,这时却现着瘦弱的,满了泪,疲乏,苍白,几乎是死人沉默的脸。
他想:“这一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满了贫苦和哀怜的情绪。
他默着望着他的妻,这女人便一步一步的走进去了,那满着血污的精光的后影,便给他许多怜惜,歉疚,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个木匠,而是——无论是那一种人,只要有钱的,那末,他的妻该不会在生产中这样吃苦吧。想着,一面关了门,放下那肩膀上的家伙,便问:“什么时候发动呢?我想你一定累死了!”随着便叹了气,走拢去。
“上灯不多久的时候——”他的妻乏力的说,人已经挨到床上去,软软的躺着。
他又叹一口气,站在床前,望着他的妻,现出属于感伤的,但又不知怎样去表现的一种很笨的恩爱样子。
他的妻便弱声的说:“这一胎太吃亏了!”分明那眼里又问起湿的光。
这句话好象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于是,由这痛伤,他想起他的妻前两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许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绕;他呆着。
“又在想些什么呢?横直已经生下了,我总不会死。”他的妻悲音的说,接着又喘息起来。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这产妇的悲哀的心,便赶紧把话换了方向,“假使我在家里,你当然会省力些……”也想不出别的话去安慰。
“我倒不要紧,”他的妻却说,“只是这小孩子——唉,你瞧,怎么办呢?”眼泪又挤出了眼角。
他默着,心想:“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在那边,”他的妻说,一面指着屋角。
他的眼睛便随着手看去,便发现了在一张三条腿的竹椅上,在几块破布和棉絮之中,躺着一个初出世的婴孩,——这小动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动的望了一会,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经掩着脸,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抚摩那身体;他放下手去,却看见那垫褥上还滩着一团腥臭的污浊的血,并且两条赤裸的腿便浸在这血中。
“这样子要不得呀,会生出病来的!”他吃惊和感叹的说。
“有什么法呢?垫褥只有这一床!”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过身来,现出非常软弱,憔悴,象一个久病的人的模样;她颤颤地伸开手臂,却乏力地软软地垂下了。她的眼里又流出了透明的泪。
他便默默地坐到床边,哀怜的看她,一面抱住那发抖的手臂。这时,在他为工作而辛苦的脸上,一层层的浮上了感伤的皱纹,显得是一个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苍老的脸。
两个人对望着,终于不敢互视的把眼光又分开,显然每个人的心,却深深的沉在极其可伤的境地里面。
他忽然不自觉得叹了一声:“苦人呀!”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一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一个便弄死一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
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
静默了许久,他便断断续续的说:“那末,我想,这一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一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枪伤的心,便象一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一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他的妻便给他一眼,黯淡的一眼。
虽然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一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
最后他唏嘘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象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紧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由他自己的精液,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一个活跃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一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一个——一个婴孩。又一次,那正是元宵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走。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一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一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一件废物,一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一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一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霸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像一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他好象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一个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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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继明。来源:公众号“硬壳笔记本”。责任编辑:卞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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