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贫道是学古典文献的，所以很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也讲讲二十四孝？弘扬弘扬传统文化？我告诉他：传统文化高级的东西多了去了。二十四孝就不是个高级玩意，根本就不值得提倡！
语出招来一片骂。你特么不孝！你不配当中国人……
我告诉他们说：首先，孝，当然是一种美德。然而这种美德，和诚实守信、勇敢正义、求知务实、仁爱真诚、遵纪守法一样，并无什么特别要开小灶培养的地方。就是儒家经典，讲政治，讲礼法，讲修身，孝也就是放里面一起讲了。其次，《二十四孝》里，有很多编造的故事，源头都是一些传说甚至原始社会的神话。宗教、神学故事和史实杂糅在一起，很容易给小朋友们造成思维上的混乱。
那么我们就分析一下二十四孝典型的一个例子：《卧冰求鲤》。
一、冬天钓个鱼有这么难吗？
今天人传说的二十四孝的王祥故事，大体上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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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冰求鲤》主要讲述了晋朝时期，有个叫王祥的人，他的亲生母亲早就去世了，继母对他很坏，经常在父亲面前说坏话。有一次，继母生病了，她说想要鲤鱼吃。于是，王祥去外面捕鱼。那天天气特别冷，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河面结了厚厚的冰，王祥为了能捕到鱼，竟然脱下衣服，赤身在冰上，想用身体把冰化开。这时，冰突然裂开了，露出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王祥高兴极了，把鱼煮给继母吃。几天后，继母的病好了。也是因为孝心，感动了原本冷酷的继母。
这个故事，被宣扬所谓国学的机构到处讲，讲得那个声泪俱下。居委会大妈也乐意把二十四孝做在宣传板上，予以公示，教化世人。然而我从小就想：这不就是现在所说的冬钓么？冬钓虽说有点技术难度，也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住东北的契丹人女真人满族人，不天天玩这个么？为什么一定要“卧冰”呢？王祥就不会拿铁器凿么？
正如《三国演义》里许褚扔了盔甲，脱了赤膊，和马超大战，被伤几处。金圣叹还不忘评了一句“谁叫你赤膊”！
今天冬钓用的冰镩 不是什么复杂工具
亲人得病，想吃口鱼，不算什么稀奇。在古代的条件下，河封着没处买，敲冰而取，也不算什么稀奇。当然，如果不是冬钓熟手，孝子为母亲冒着严寒敲冰寻鱼，虽然也得费一番周折，也算不得感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后来接触到许多喜欢冬钓的钓友，就是用冰镩在冰上凿个洞，下钩去钓。技术好的渔获很多，根本就不是什么惨事。镩子又不是什么复杂工具，就算没有，锄头镐头一样能用。难道穷得连一把锄头都没有了？难道今天冬钓的钓友为了钓几条鱼，都脱了衣服躺满一条河？
钓鱼爱好者在冬钓，在冰面上打孔，并没有特别现代的工具
后来发现，这个故事实际上是经过若干变化的。我们现在听说的，根本不是原貌。
二、王祥根本就没卧过冰
王祥的故事，较早见于《搜神记》，原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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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字休征，琅邪人。……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
还有这么几个不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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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解褐叩冰求之。忽冰少开，有双鲤出游。（师觉授《孝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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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寒，河水坚冰，网罟不施，母欲得生鱼，祥解褐，扣冰求之。冰忽小开，有双鱼出游，祥垂纶而获之。（不题撰人《孝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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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晋书·王祥传》）
我们看到，这几个早期的本子，无一例外，并没有说王祥是在冰上“卧着”来的，只说是“解衣叩冰”或者剖冰，叩就是敲、砸。剖就是破开。至于为何“解衣”，当然是穿着大外套挥动工具不便，或者干脆就是抡得热了。谁告诉你一“解衣”就必须躺下呢。
所以，王祥根本就不傻！
那么，王祥的故事何以变成“卧冰”？这大概来自于另一个收在《搜神记》里的故事《楚僚》（或已经失传的类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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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僚侍奉后母很孝顺，有一次后母病了，楚僚百般医治都没有效果。晚上后母梦见一个小孩，说：“如果能吃到一条鲤鱼，病就好了，不然就会死。”这是12月份，没处弄鱼去。楚僚仰天长叹哭泣，脱了衣服，上冰而卧。忽然有一个童子从天而降，用手一指楚僚卧的地方，冰就裂了一条缝，一双鲤鱼跃出。楚僚拿回去给后母吃了，病就好了。
这个故事和王祥故事是差不多的，但同中有异。我们来看一看楚僚的故事与王祥的故事，到底有什么不同。
首先，楚僚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位仙童。是他启示了楚母，必须用鲤鱼治病才能好。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楚僚就相信自己是被超自然的力量关注了。与超自然的力量交流，当然只能按宗教的规矩来。
其次，楚僚被明示了：必须是鲤鱼。也就是说，如果钓上鲫鱼、草鱼、鲢鱼来，也一样是不管用的。这个限定了品种的要求，实际上大大提高了冬钓的难度。至少我就会为难的很。作为一个没有玩过钓鱼的人，能从冰窟窿里钓上条鱼来，就得费一番周折了；再限定品种，在一个无百度可以检索，无钓友QQ群可以交流的情况下，其实是颇难的。当然，楚僚可以四处探访，花个十天半个月，慢慢学会，但是在同时还要侍奉老母起居，老母“不久即死”，没工夫去学冬钓了，同样是颇难的。
第三，以当时人的心态，假如在梦里被神启示了，要去冰河里取鱼，用锨镐一顿乱凿，的确破坏了神圣的气氛。
这几件难事凑在一起，一方面是神灵给他的信心，另一方面是现实操作的难度，另外还有普遍信奉超自然力的社会环境，这种遭际，促使了楚僚选择了按宗教的规矩来，那就是“脱衣上冰卧之”，把自己折腾得越苦越显得虔诚。在前三个条件的限定下，这不失为一种最便捷的方法。如果了解中古时期的涂炭斋等斋法，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类似巫术的东西。
这个故事无非要告诉我们：信神灵，得鲤鱼。
卧冰求鲤故事图片
反观王祥故事，就会发现，祥母只是“常欲生鱼”，是一种最平常不过的饮食习惯，是正常的要求。青草鲢鳙一概不限。王祥去钓，当然是孝；不过，就算不钓或钓不上来，也无关大局。王祥更不会因母亲这点饮食习惯就求神拜佛起来，那该有多少事可求！
这件事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后母看不惯楚僚，故意编造一个神示给他出难题（所以不是神仙托梦给楚僚，而是托梦给他后母），不想真有神仙帮忙，化解了这场危机。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故事和孝道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三、卧冰求鱼是一类故事
楚僚这个人，在史籍里除了这里出现过外，就再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露过面，而王祥这个人，历经魏晋，官至三公，地位非常显赫。《三国志》游戏里也有他，统御23，武力19，智力68，政治78，魅力84。从这几个数字的设定看，《三国志》的开发者还是读了不少书的。
光荣三国志游戏里的王祥
至于什么时候王祥的“叩冰”变成了“卧冰”，大概在宋代的《册府元龟》里，就明确地说王祥是卧冰了。宋代的《太平寰宇记》望江县还有“王祥卧冰池”，更把此地坐实到安徽去了。
如此看来，“王祥卧冰”其实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类故事。这类故事的源头真相，大概就是一位或几位这样的孝子，冬天为长辈凿冰钓鱼去了。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也未必是一个人所为，同时发生的概率也很大，所以获得了一定的流传空间。王祥和楚僚，大概只是这个故事流传长河中的两朵浪花（或者就是源头的浪花）。王祥的增加了凿着凿着冰就自己开了的情节。楚僚的更甚，增加了仙童的启示和后来的帮助。
这件事的源头，本来是很正能量的，结果老百姓喜欢把什么事搞得苦哈哈的，不这样显不出诚心。其实作为一个儿子，大冬天的能冒着冷风，给老娘砸冰钓鱼，这就够感人够孝的了！谁知经过多年的增饰，越来越远离了逻辑，官盐变了私盐，被五四时代的斗士骂得一塌糊涂。如今居然时来运转，顶着“国学”、“国粹”的名目复生了。殊不知无论是骂还是捧，其客观逻辑却少有人探究，无论是五四还是今天，都已经离开真相很远了！
四、二十四孝的问题在于巫术化神学化
有人说，不管事实如何，王祥卧没卧冰，你要看这份真诚的孝心啊！嘤嘤嘤……就哭了起来。
我说：那你别使用双重标准啊。开始的时候，告诉我这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要大力宣传。被揭穿了，又告诉我不能看事情本身，要看用心。到底要小朋友学哪样？
贫道可以告诉你，用心虔诚能秒杀王祥楚僚的多了去了！近代有很多人，为了求家人病愈，把自己绳捆索绑了，去一步一头朝拜北京妙峰山（见顾颉刚《妙峰山》）。今天还常见到磕长头的宗教人士。这些拜山的香众，磕头的人士，何尝不知道自己有脚有腿，可以一溜烟地走到目的地？但一定要这样来一回，实际上因为有信仰，从而求得和神灵的感通。
所以，与其宣传二十四孝的“卧冰求鱼”，还不如大力宣传父母有病都别治了，做儿女的应该三步一个头，到各大名山进香，静候神仙显灵。这更传统文化。
磕长头的宗教人士
列为儒家十三经之一的《孝经》在《庶人章》明确的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经典。孝养父母的前提，是谨身，修养提升自己；节用，合理使用资源！做到这两条，才有资格谈孝，才是我们现实社会能实际做到的孝。否则就是宗教化、巫术化、神学化、不着边际的孝！
大冬天的赤膊趴在冰上，这是哪门子谨身？有趁手工具不会用，这是哪门子节用？连儒家圣贤的教诲都违背了，还谈什么传统文化！
这才是贫道最反对不分场合宣传二十四孝的地方！贫道并不反对在寺庙、道观宣扬二十四孝。因为他们能不能把这些内容圆融地纳入他们的宗教教义理论，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例如北京白云观里就有二十四孝图。道教相信有神仙，那就没毛病。如果哪位说这是什么封建糟粕，敢跑过去把它砸了，贫道也第一个和你蹦。（即便如此， 二十四孝放在佛道二教的教义里，也是个很low的东西。）
白云观二十四孝石刻
但是，在世俗的公开场合宣扬这些，甚至利用居委会村委会等宣传场所，无疑是一种倒退。如果实在想讲也可以，那就把它彻底的当成故事，娱乐化。别摆出一副教育小朋友的样子。
我可以用钱买单，但绝不会用道德买单。
五、卧冰之类的“孝”，古代都不是新鲜货
山东泰山有个舍身崖，位于山东泰山日观峰南。三面陡峭，下临深渊。过去常有人为祛父母病灾，祈求神灵，跳崖献身。
来来来，宣传一下这个，比卧冰求鲤用心虔诚多了。
然而这是宣传不了的！因为这座悬崖，明万历初年巡抚何起鸣就已经在崖侧筑墙阻拦，更名“爱身崖”。并且派专门的保安人员昼夜值守，禁止“四方愚民”在这里“尽孝”。
泰山爱身崖
孝子为了父母连命都不要，这心够虔诚吧？明朝人都看不惯，认为这是愚蠢的行为，现在这碑和墙都还在。所以即便是一个封建时代担负着搞精神文明建设的巡抚大人，而且是在传统文化根基最为深厚的孔孟之乡，他都认为：有些愚蠢，不是靠传统文化就能掩饰的！
（作者：李天飞。来源：微信公众号“李天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