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师范学生的日常课业非常刻,学生从早到晚的活动安排得非常严格:进教堂、入阅览室、到饭厅以及寝室等等,都须随着号角的响声依时而行。
当号角响声一起,在十个训导人员的指挥之下,一千多学生就像鸭群一般迅速地只合起来,我和毛泽东认为这种强制纪律是不必要的,对之异常反感,便常常不依号角行动。有一个时期,训导人员对我们大加斥责,但最後还是校长让步,由于我们都是好学生,行为纪录甚佳,因而对我们的过错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当时所以完全不理号角的声音,主要原因是我们不愿意谈论中断。我们认为这种谈论很重要,也很有意义,不应该中途而止。
我在前面曾提到,每日晚饭我们常常聚在一起,沿着江边一边散步,一边不断的讨论。夏天的时候,同学们都到大阅览室或自修室用功去了,我和毛泽东便常常走出去,到妙高峰的草地上坐下来,妙高峰是约莫两三百的小山岗,坐落在我们学校的後面,只消几分钟工夫,便可以从体育场走到那里,从这座山岗的顶上,我们可以俯瞰学校高耸的建筑物,以及岳麓山的山峰。我们常常夜里登上峰顶,坐在星月之下,一壁高谈阔论,而一壁远眺长沙城中闪耀的万家灯火。
我们有一次的谈话,我现在仍是记忆犹新。那次吃过晚饭之後,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到妙高峰顶。一壁高谈阔论,而一壁远眺长沙城中闪耀的万家灯火。我们找了一块舒服的草地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谈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然後学校的号角响了,“他们现在一定是到休息室去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後来号角再响,“现在他们要到寝室去了。”半个小时之後,传来了最後的一次号:“现在他们要熄灯了。”但是我们仍然坐在那里倾谈。倏忽之间,整座学校巳被卷入黑暗之中,我们是仅有的两个尚未就寝的学生。我们的潜离给察觉了。然而当时我们都得意忘形地谈论,熄灯後仍留在校外会有什么後果,根本想都没有想到。
当时正是袁世凯任大总统之时,我们照例谈论报纸上的种种事情,试图对中国的未来加以预断。那天晚上的讨论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想想,袁世凯怎样会对中国的将来有任何影响!”我大声说“他只是一名罪犯。那些带兵的头头也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巳!”
“但除了袁世凯,又有谁能肩负得起中国所需要的改造工作,”毛泽东说:“康有为有些很好的想法,但他已是过时的人;至于孙中山,他虽然是真正的革命领袖,但却没有半点军事力量。”
“要改造中国,必须有崭新的理想!”
“当然,新力量是需要的。”毛泽东附和着说。
“在改造国家的过程中,每一个公民一定要加以改造,每一个人都必要磨砺他自己。”我说。
“那要把很多人结集起来,规画出一个共同信奉的坚定理想,”毛泽东解释说:“我们两就能够做任何事!”
“不,我们两个人是不够的。”我回答说:“一定要有很多人,和我们有同样的想法的人。我们两个必须把他们组织起来,成为我们的同志。”
“第一步,我们先考虑我们的同学。他们大约有一千人,看看其中有多少位可以参加我们的组织。”
“我们一定要选择最优秀、最精干的,”我说:“只选择那些有崇高理想的人。”
“谁最精干,我们都知道,那太容易了。”毛泽东说:“他们的行为我们都熟悉,但要想知道他们的理想却并不简单。”
“你我二人可以用普通的方式和他们讨论问题,然後我们挑选那些最优秀的分子。然後,我们再分别和每一位作个别谈话。”我提议说:“譬如,高级师范的蔡和森就是一位。我们都清楚知道,他和我们有共同想法。再和熊光祖、陈昌和陈绍修等三人,我相信他们都会成为我们第一批会员。在低年级中,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那麽,你可以设法挑选。”
毛泽东表示同意,说:“是的,现在我心目中确有一两个人,可以设法和他们谈谈。”
我们继续讨论我们的计划,我接着说:“从学校千名左右的学生中,开始时我们只可选择十个人。当然可能还有很多人值得挑选,但这种选才工作必须异常谨慎。万一在千人之中十个人都找不到,那当然非常糟糕。我们可以把这十个人作为核心,建立一个社团,等第一批人组织起来之後,我们再着手吸收更多的会员。”
毛泽东提议道:“团体一定要有个好名字,而且一定要有规章!你何不动手拟定一些规章呢?”
“这个团体既以研究为宗旨,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新民学会。”
漫漫长夜,我们继续讨论。“我认为团体应有三个宗旨,”我提议说:“第一、在会员中鼓励良好的道德行为;第二、交换知识;第三、建立紧密的友谊。”
“我认为你应该起一个详细的草稿,然後我们再重新详加研究。”毛泽东说。
于是我们周详地讨论应该如何为团体吸收新会员的问题,最後我们决定,本校既无更多可以选择的合适对象,我们便应该到外面去找。这当然不是很容易的事。因此,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讨论种种可行的方法。
最後,我们决定把宗旨摘要写出来,阐明我们的救国之道以及建立团体的原因。我们认为一定要写得清楚简明,然後分寄到其它学校的学生会社,请他们加以考量。凡同意我们的原则及宗旨的,就写信给我们,由我们先去拜访,讨论商谈後,再决定入会与否。
毛泽东动手起草一封信,准备付印後分寄到长沙各中学。那封信很简短,大意是:“今日我国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政府当局无一人可以信赖。吾人拟寻求志同道合的人,共同组织团体。团体之主要宗旨是自策自励及改造国家。凡对此有兴趣之同学,皆请惠赐大函,俾能约期私下聚谈,以再作进一步之计划。”
这是一封相当大胆的公开信,我们深怕会贻人笑柄,因此我们考虑到,在那封信上签署我们的真名字,并非是聪明的办法,于是我们使用了代名,毛泽东的代名是“二十八笔”。因“毛泽东”三字合起恰巧是二十八笔,这或许是一种先兆,因为“二十八笔”一词,後来不止广泛地被用作中共的代名词,而且,共产党之“共”,也像二十八的样子。毛泽东起草这封信的初稿时,我则着手草拟新民学会的章则。分别完成之後,我们又交换审阅,作了若干修正和建议,此时,天巳破晓,忽然之间,响亮的号角自山脚下升起,巳经是次日早晨了。那是起床的号声,于是我们走下山岗,返回学校。我们改造中国的第一步工作计划,花了一个整整的通宵。
(激流网摘自《萧子升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