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马克思
今天是记者节,我从企业报到都市报,在这个行当干了整整三十年,因为喜好摄影,采访过不少国内外重大突发新闻:伊拉克战争、日本地震、缅甸难民、汶川地震、雅安地震、舟曲泥石流、温州动车事故……在外人看来,摄影记者背着长枪短炮很抢眼,但记者挨打的照片却不多见,因为相机被砸了,我就有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尤其是16年前《华商报》揭露山西天龙煤矿黑幕,我们几名记者差点被打死,媒体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揭露矿难黑幕,受到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邦国批示。从此,我开始关注起了中国矿难:南丹矿难、富源矿难、繁峙矿难、陈家山矿难……
黄河岸边的小煤窑。
天龙煤矿矿难发生后,在韩城医院抢救的矿工。
2000年12月3日,报社夜班接到线索,称韩城市一家医院送来多名重伤矿工。记者张宏伟、张向阳、司机李西安等三人立即赶往韩城。调查后发现,矿难发生在山西河津市天龙煤矿。矿主为了封锁消息,阻碍调查取证,有意将伤员转移到异地,死者亲属也分散在异地私了。
宏伟等人连夜赶往事故现场,快接近天龙煤矿时,突然冲出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人挡住了他们的采访车,问干啥的?宏伟没暴露身份,称来找伙计。对方猛踢车门,叫赶快离开。
宏伟觉得调查有难度,给报社打电话求援。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刘安,司机贾波前去增援。
我们两路记者在韩城汇合,先来到医院打探,由于伤者昏迷不醒,何时发生的矿难?死伤多少人数都无法得知,我们决定进矿。
矿难发生后,妻子守候在丈夫身边。
河津市和韩城市仅隔着一条黄河,中间有座黄河大桥,大桥以北是山西河津,以南是陕西韩城,这里是黄河一道峡谷,两岸全是小煤窑,连当地人都说不清有多少家,随处都能见到矿井塔吊。后来从权威人士那里得知,两岸至少有上千家,大部分是私人小煤窑。
天龙煤矿距黄河大桥有四五十公里,唯有一条泥泞不堪的龙虎路,我们两台采访车在尘土中艰难前行,遇到的拉煤车大都是老式卡车,许多车面目全非,连牌照都没有,仍在路上狂飙,洒下的煤渣和尘土搅合在一起,比沙尘暴还严重。我心想,在这条路上有人要暗算我们,稍微挤一下,我们就掉进万丈深渊的黄河,连尸体都找不
行驶在矿区的大卡车。
下午四时许,我们总算接近了天龙煤矿,我要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跑到山头观察动静,发现矿上静悄悄的。按说矿难发生后,会立即启动救援,如此安静,说明矿主是在隐瞒真相,采访很可能会遇到麻烦。
刘安和张向阳两人刚大学毕业,都是入职不久的文字记者,我和宏伟是摄影记者,算是报社老人手。我要宏伟将专业相机和电脑都放在车里,随身携带小傻瓜相机偷拍,并且告诉两位司机不要熄火,一旦出现险情开车就跑,保护好车里的设备。现在想起来真傻,连命都保不住,还保护相机干啥?
我们直接开进矿区,刚下车,就见到对面山头上聚集了很多矿工在向我们挥手,意思是要我们过去。张向阳个子不高,便于隐藏,我要他顺着崖边小路接近矿工,只要采访到死伤人数就返回,矿老板这边我们来对付。
在小煤窑打工的农民。
我外出采访喜欢带个大茶杯,这是在采访中对方客气倒水来不及喝上一口就要离开,多年养成了这个习惯。我学着“领导”的模样,抱着大茶杯走到矿长办公室。老板看了我的记者证,认为我就是个“头”。面对重大突发新闻采访,我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把自己装扮成“领导”,一是年长,再就是挨打次数多些,经验丰富一点,其实我就是个普通记者。
矿老板对我说:“出了一点小事故,一死三伤(实际死亡46人)。”为了给张向阳争取采访时间,我故意拖延时间,说这点小事处理好就没事了。大概磨蹭了二三十分钟,仍不见张向阳返回,心里非常着急。
我走出办公室,见山坡上的矿工仍在向我们挥手,就故意问老板他们有啥事?咱们过去解释一下。老板信以为真,就随我一同来到矿工中。
矿工见我是记者,情绪非常激动,说井下死了好几十人,还有兄弟没升井,也没人管。我提前就打开了录音机,掏出相机拍了几张现场照片。矿老板见我拍照很不高兴,却又不好阻拦,叫我快离开这里,没什么好采访的。
下山时,我还客气地稳住矿老板,报社派我们来只是了解一下情况,这点小事不值得发稿。心里却在犯嘀咕,赶快离开这危险之地。
我们几个都回到各自车上,司机踩脚油门就能跑,可唯独没见到张向阳,落下他后果不堪设想。我赶紧将相机里的胶卷退出,并将录音带一起交给司机贾波。贾波跟随我采访多年,只要见我中途退胶卷,就明白事态严重了。
拍下这张照片不到几分钟,我们几名记者遭到暴打。
我们都赶紧下车,大喊张向阳,突然看见张向阳从矿工居住的窑洞里出来,门外几个大汉追了上去就是一阵暴打。我冲上去阻拦,说别打了,我们是记者……这时矿老板发怒了,说我相机里有拍摄的照片,给我往死里打,打手全转移到我身上,几个大汉一把抢走了我的相机和采访本,抄起碗口粗的木棒就朝我猛扑了过来,我双手紧抱住头,棍棒在我身上就像雨点,一会打倒在地,爬起来又是一阵狂殴。好在是冬季,我身上穿了件羽绒服,不然,肯定没命了。
我拼命地向大路跑去,至于怎么跑出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真是被打糊涂了。跑着跑着见到前面有个血流满面的小伙,仔细一瞧原来是刘安。
我胸口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心想,刘安是报社的美男子,还没女朋友,感到很对不起他,跟我一起出来玩命。我吃力地问刘安,其他几个跑出来了吗?刘安捂住伤口摇头。
我俩跑出一段距离,实在没力气了,但又不敢停下脚步,这时,我担心后面有人追来,回头一看,果然追上来几个大汉,我想这下完了,今天非死在这里不可。
有个小伙冲到我们面前,我闭上双眼,意思是这100多斤就交给你了,要杀要剐任你。小伙子说不要怕,我们是来保护你们记者的,因为井下死的兄弟大多是我们湖北人,赶快离开这里,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小伙见刘安头部还在流血,叫伙计在路边小店买来一卷卫生纸,给刘安擦去脸上的血迹。
说实话,我心里很害怕,这些大汉到底是来保护我们?还是设下的陷阱?心里真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任人家摆布了,我俩都受了伤,怎能跑得了。
小伙叫李三,大概20多岁。他带我们来到距离天龙煤矿七八里外的一个矿上,当时确实被打蒙了,没记住这个矿的名字。我和刘安搭着脑袋坐在矿工宿舍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疼得难受。李三看我俩穿着羽绒服,说这样太显眼,容易暴露身份,叫伙计送来两套矿工服换上,再给脸上抹点煤灰。我觉得李三这小伙子很精明,换上黑乎乎的矿工服确实便于隐藏。我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矿工模样,刘安这个“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挖煤的。
天龙煤矿就坐落在黄河这道峡谷里。
李三说,这里的煤窑太黑了,死人是很正常的事,他打开窗户,指着窗外说,下面这个兄弟死了两个多月,尸体还摆放在那里,没人管。这里的小煤窑就要那些三无人员,因为人死了,埋在井下谁能知道?家人去哪找?曾经有警察来办案,矿上安排人从山上仍炸药,你们记者算老几?我越听越害怕,这简直是个黑窝。
李三一会出去,一会又进来,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还没想出个逃跑计划,我催李三快拿决定,这离天龙煤矿太近了。李三说很难逃出去,本打算跟拉煤车出去,但遇到天龙煤矿的人怎么对付,兄弟们说弄辆面包车,多带上几个兄弟,可沿途有两个检查站,人家早有埋伏。一提起龙虎路,我心里就恐惧。
我推开窗户一看,悬崖下就是黄河,心里一阵狂喜,我自小在江边长大,获过市里混合泳第一名,差点被省队录取。当兵在海岛,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凭我的水性完全能游到对岸。
可当时被打得连腰都直不起,胸口疼得气上不来,再加上冬季寒风刺骨,波涛汹涌的黄河能游过去吗?看到刘安伤口疼得脸色苍白,我不可能扔下他。
小煤窑大多集中在黄河两岸。
我问李三能找到一条船吗?对岸就是陕西境界。李三看了我一眼,可能是看我年长,意思是你这个记者有病呀,寒冬腊月去哪找船,这样死得更快。
夜里10点,报社也不知道我们的下落,手机又落在车上了,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我见门外有个小店铺,问有座机电话吗?店主说这不是城里,哪有电话呀!我就买了5包哈德门香烟给李三,本想多买点烟酒,但钱包在车里。李三没客气,给自己口袋里装了一盒,其它都分给了弟兄们。
李三说这里不安全,带着我和刘安来到一个空旷的煤场,要我们上了一辆弄来的中巴车,我想李三还真有本事,这么快就弄来一辆车。
这时,陆续来了二三十个小伙,每人手上都拿着砍刀、铁棍、木棒等器械,李三在车下和哥们嘀咕说着家乡口音,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心想,为何要背着我们?来这么多人是为了保护我们吗?只见李三把烟头一甩,走上车对我们说,去找我大哥,那里安全,矿上有100多号湖北兄弟。
天龙煤矿幸存矿工给记者提供死者名单。
看到几十个穿着打扮和社会青年差不多,其中一位穿皮夹克小伙对李三说:“三哥你说晚上多穿点,我心里就明白咋回事了。”李三问枪里还有几发子弹?穿皮夹克小伙说还有5发,李三说:“撂倒几个算几个。”这样的对话很像警匪片里的台词,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还有枪?我当过兵,一眼就认出是一把54式手枪。
我把李三拉到一边,要他不要动真格,这会出人命。李三底气十足,说那么多干啥,你以为天龙煤矿的人好惹,打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三很快找到一条上山小路,我和刘安夹在队伍中间,看到这个场面,我心里仍是忐忑不安,这些人把我俩给“拾掇了”简直是小菜一碟了,并且还容易暴露目标。
我走到李三跟前,说这样目标太大,犯不着和天龙煤矿的人玩命。李三觉得我说的有点道理,就和哥们商量,叫部分人先回去等待消息。这时有人传话说各矿都在清点人数,我们这么多人离开矿,肯定会引起怀疑,最后李三留下4名“保镖”,包括穿皮夹克小伙。
2005年,我再次回访天龙煤矿 ,见到幸存者张新民仍在附近小煤窑打工。
天龙煤矿46位矿工就死在这口井下。
矿难发生后,天龙煤矿被关闭。
李三个子不高,在哥们中威信很高,我们继续在山里转。路上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始终走在队伍后面,一旦发生意外就跑,给刘安使眼色,他没明白,可能是伤势过重,脑子糊涂了。
不过,我挺佩服李三这些哥们,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仗义汉子,虽然我是记者,但并不想去打探他们的来历,即使他们犯过一些事,但在人性上,仍充满着正义。
天龙煤矿遇难者亲属安排在异地小旅社等待处理结果。
夜里12点多,我们来到李三大哥住处。进门后,李三趴在大哥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大哥从床下抄起一把砍刀,就要带弟兄们去铲平天龙煤矿。
这时,靠在床头的妻子,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婴儿,这个情景我永生难忘,深深地感受到女人面对男人那种无奈和依恋。
大哥叫贺子剑,有三十七八岁。我对大哥说,不要惊动大家,一旦双方打起来,出人命都不好,说啥也不愿看到这个场面,并且是为了保护我们记者,才发生了这场火拼。
同时,我彻底打消了对李三的疑虑,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小伙子,他和兄弟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在保护我们两位记者,可他们却是社会最底层的挖煤工。我再次感谢李三,说大哥这里很安全,你们都回去,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了李三,告诉他以后遇到困难就来找我。
大哥也要李三兄弟们回去,记者在我这里放心,矿上有160多号兄弟,只要我吆喝一声,就能把天龙煤矿铲平。李三说大哥这个人很讲义气,会保护好记者。
死里逃生的矿工在核实记者录音。
我们还没吃晚饭,疼痛、饥饿、恐慌加在一起,心想,记者这碗饭真不好吃,这简直是在玩命。我问贺子剑家里有吃的吗?贺子剑打开锅盖,就剩下两个干馍了,说等天亮就有吃的了。贺子剑看了一下床头闹钟,说时间快到了,我要下井换班,就带着我和刘安来到南边一间矿工宿舍。
宿舍里的矿工都下井去了,屋里到处是煤灰,就我和刘安两人,中间有个火炉,我们担心暴露,不敢开灯。刘安可能是伤势过重,仍没缓过神来,一路话不多,坐在炉边烤火。
我观察了一下屋子,顶棚全是煤灰,一旦天龙煤矿来人,把顶棚一拉,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就能趁机逃跑。心里仍不踏实,又找来一根铁棒,玩命的时候用得着。
我的同伴刘安在医院接受治疗。
我和刘安都没话,可能是吓傻了,也不敢闭眼。我在屋里呆上一会儿,就跑到外面观察一下,这里能看到整个矿区,一有动静,就拉着刘安往后山跑。
凌晨两点多,广播里传来找贺子剑,反复喊了几遍,我心想,深更半夜找贺子剑干啥?难道是我们暴露了?
过了一会儿,对面山头有个亮灯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人,向我们这个方向跑来,走近一看是贺子剑,他说,各矿都在找你们两个记者,奇怪了,我们老板怎么会知道你们两个记者躲在这里?他要你们赶快离开,不要给矿上惹麻烦。
说着,贺子剑性子一下子上来了,掐灭手里的烟头,起身就要叫兄弟们带我和刘安冲出去。我劝他不要着急,不管咋说,天龙煤矿的人还没来,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不一会儿,对面山上的人又叫贺子剑的名字,这下我心里更紧张了,矿上叫贺子剑过去干啥?会不会是天龙煤矿的人来了?十几分钟后,贺子剑一个人跑了出来,我问老板说了啥?他说,老板要我保护好你们两位记者,千万不敢在我们这个矿上出事。
矿难发生后,当地小煤窑停产整顿。
我想,既然矿老板知道了,他肯定不愿看到记者在这个矿出事,真相暴露后,外界不会放过他,目前这里最安全,即使天龙煤矿来人,也要和矿老板打招呼,因为这是在人家的地盘。我做记者多年,知道一点黑道里的潜规则。贺子剑觉得有道理,就和我们呆在一起烤火。
凌晨4点多,突然听到汽车喇叭声,我出门一看是警车,心里激动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这是救星呀。我和刘安冲到车前,只见车上下来两个手持冲锋枪武警战士,就像押钞员一样警示周围,前排领导问我们是记者吗?我说就是,那赶快上车,这里不安全。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看见贺子剑站煤堆上,我跑过去把口袋里仅有的二百多块钱,包括零头全塞给了他,要他去给孩子买点奶粉,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钻进车里了。
我和刘安夹在后排中间,两个武警枪口朝外,警车在山里转来转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凌晨7点多,我们在酒店见到宏伟几位。后来得知采访车玻璃被砸,宏伟手里捏着一块煤走了几十公里到黄河大桥,张向阳跟车混了出来。
天龙煤矿遇难亲属在焦急地等待善后处理结果。
矿难发生后,被解救出来的天龙煤矿矿工。
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是李三,我心里非常激动,因为当时他们没手机,从天龙煤矿逃出来后就再没有过联系,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李三这些兄弟们。李三说我们报道刊发后,矿上呆不下去了,我们哥几个就跑到广东这边来打工了!
在记者这个岗位上风雨兼程30年,有过困惑、迷茫、无奈……充满了艰辛!
给点力,我会走得更远!
(作者:胡国庆。来源: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