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如果你想了解我，你得先了解我母亲。”——寒春
当寒春（Joan Hinton，琼·辛顿，即寒春）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笑，父亲因此问母亲：“你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母亲卡梅丽塔答道：“没事，她就是高兴！”
寒春生于1921年，她是卡梅丽塔·辛顿（Carmelita Hinton）和泰德·辛顿（Ted Hinton，即Sebastian Hinton，Ted是Sebastian的昵称）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三个孩子是每隔两年出生的，珍（Jane Hinton，珍·辛顿）最大，中间是比尔（Bill Hinton，比尔·辛顿，即William Hinton，威廉·辛顿，也就是韩丁，比尔是威廉的昵称）。孩子们都降生在芝加哥（Chicago），他们的父母双方都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
卡梅丽塔
卡梅丽塔·辛顿是二十世纪初在内布拉斯加州（Nebraska）奥马哈市（Omaha）长大的，从那时起到创立全美第一所创新的男女混合寄宿学校，有两句格言一直铭刻在她的心中：
一句是 “在实践中学习，”另一句是“想到了就去做。”
第一句是当时的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话，这句话指引着她走过作为教育家这个最重要角色的一生。第二句是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理念，这句格言塑造了她整个一生顽强面对挑战和追求理想的性格。
卡梅丽塔的父亲克莱门特·蔡司（Clement Chase）是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主要报纸和几家商业报纸的编辑。卡梅丽塔印象中常有艺术家、演员以及报社记者等各类人物到家里来参加聚会和讨论——这些活动都是由她母亲主持的。但是卡梅丽塔受父亲的影响更大，所以从小就与母亲的志向迥然不同。父亲乘火车到全国各地采集新闻时，常问卡梅丽塔愿不愿意与他同行去开阔一下眼界。她总是抓住机会欣然前往，透过火车的车窗她看到了美国很多地方。因为克莱门特对教育高度重视，尽管妻子卢拉·贝拉（Lula Belle）更希望卡梅丽塔学习怎么做好家庭主妇，他还是毫不犹豫把子女都送进了大学。
到了读大学的年龄，卡梅丽塔离开家来到久负盛名的，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布林莫尔学院（Bryn Mawr College）攻读教育学学位。在那里，她一头扎进了方兴未艾的女权运动，这场运动为具有独立思想的某些上层妇女创造了脱颖而出的机会。
布林莫尔学院的女同学经常在周末和临近的男女混校的男生合办聚会，就在一次这样的聚会上，卡梅丽塔在玩捉迷藏游戏时发现，她在黑暗中碰巧和塞巴斯蒂安·辛顿躲在了同一张床下。塞巴斯蒂安的昵称叫泰德，他对这个游戏玩伴一见倾心，便问卡梅丽塔喜欢什么样的人。卡梅丽塔回答说她喜欢爱读书和喜欢户外活动的人。自那以后，每次他们见面时，泰德都引人注目地抱着一大摞书。
泰德
泰德的母亲玛丽·埃文斯特·布尔（Mary Everest Boole）1，是一个英国高中数学教师乔治·布尔（George Boole）2的五个女儿之一。乔治·布尔家境平平，但他喜欢在业余时间研究数学。他推导出一套全新的数学形式，虽然当时鲜为人知，但后来却成了计算逻辑的基础。他生前从未因此获得任何殊荣3，但如今这种数学形式被称为布尔代数，它构成了现代计算机算法的基础。泰德的祖母玛丽·埃文斯特（Mary Everest）也是一位数学家，尽管那个年代人们普遍认为女性不适合研究数学。她自学微积分，并发明了弦几何学。她的叔叔，乔治·埃文斯特爵士（Sir George Everest）是英国驻印度的测量员，珠穆朗玛峰的英文名称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布尔家的五个女儿在英国长大，那里的（上层）妇女解放运动比美国领先大约一代人。显然，她们的父亲深信应该把她们培养成身心坚强的孩子。女儿们日后都抱怨父亲的管教过于严厉，甚至在刺骨的寒冬也把她们赶到外面去跑步。但也是在后面的人生中，她们大多都成长为独立思考的女性，她们的学术成就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清单。
女儿露西（Lucy）是化学家，她也是皇家自由医院（Royal Free Hospital）的首位女教授（还有许多其它成就）。爱丽丝（Alice）婚后在家操持家务，在烹饪和打扫卫生之余，她挤出时间创建了第四维度中的三维模型。麦琪（Maggie）也操持家务，但她在空余时间研究植物学。
艾捷尔（Ethyl）对蛇类颇有研究，但是她也善于写作，而且投身于欧洲的革命运动。寒春只知道伴随她成长的艾捷尔小姨在卡兹基尔山（Catskills）上看到铜头蛇兴奋不已，却丝毫不知道她就是那部享誉世界的小说《牛虻》（The Gadfly）的作者。直到多年后来到中国，寒春才知道这件事。《牛虻》讲述的是一个神父的私生子领导意大利武装暴动的故事，这部小说在欧洲和美国广受欢迎，在俄国（后来苏联）4以及中国也畅销达数百万册。然而艾捷尔小姨却被看作是家庭中的异类，所有家庭成员都礼貌地避免提到她的作品，只谈及她对爬行动物的爱好。
泰德的母亲玛丽（Mary），也是一位数学家和作家。她的丈夫查尔斯·辛顿（Charles Hinton）也写了几本关于多维世界的书，这为后来的故事《平面国》5提供了灵感。（平面国是二维世界里的一个地方，作者通过描述那里人们的生活，向读者介绍了空间的概念。）泰德两岁那年，他们全家移民到了美国，在那里，结果他无意中参加了在布林莫尔学院的聚会。泰德除了热爱读书之外，对户外活动、对大自然、对儿童也有浓厚的兴趣，这很可能促使卡梅丽塔做出了嫁给他的决定。不过据传说当他求婚时，卡梅丽塔并未立即答应，这样她才能完全客观地做出决定。
卡梅丽塔大学毕业之后，她和泰德一起来到芝加哥，到了那里，她便全力以赴投入简·亚当斯（Jane Addams）创办的“赫尔之屋”（Hull House）的工作中。赫尔之屋是一种安置居所（起源于英国，其目的是安排贫民窟的大学生参与工作），为芝加哥的穷人提供各类服务和活动。亚当斯在那里率先创办了成人夜校，这为当代的继续教育开辟了道路。最终卡梅丽塔当上了简·亚当斯的秘书。
使母亲深感失望的是，卡梅丽塔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结婚时还不会烹饪和做家务的妇女之一；但卡梅丽塔发现了无数更加有趣的活动——她一开始热衷于孩子和教育方面。他们夫妇在温内特卡（Winnetka，芝加哥外北部30来公里的小城）定居下来之后，她便离开了简·亚当斯那里的工作，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并着手创办全美第一所幼儿园。她把这所幼儿园建在自家的后院，因为对工作过于投入，等到寒春快要降生时，她选择在一个星期五引产，以免耽误过多的时间。
泰德的职业是专利律师。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热情的发明家，所以他积极为发明家们的创造性工作争取权利。他留心观察自己的孩子们和他们喜欢做的事情，然后在后院给他们制作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其中一种是一个木质结构，孩子们可以在上面攀爬和悠荡，也可以在玩耍中通过实物了解三维空间。他的设计基于x, y, z轴理念，并把它称为“丛林健身房”。
卡梅丽塔和泰德常常带着孩子们到温内特卡的郊区漫步，让他们在接触大自然和户外活动中成长。寒春最早的记忆是有一次沿着河边远足，哥哥韩丁从桥的一侧掉到了河里，被妈妈从桥的另一侧捞了上来。珍还记得父亲回家时胳膊下面总是夹着这种或那种小动物，让孩子们和它们玩耍，并且了解和照顾它们。
在寒春、韩丁和珍分别是两岁、四岁和六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去世了。卡梅丽塔告诉他们父亲死于流行性腮腺炎和水痘的结合。直到卡梅丽塔以九十多岁高龄去世若干年之后，三兄妹才知道在道德上坚决反对撒谎的母亲却对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用孩子们能够懂得的疾病来解释他们父亲的死因，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在精神病院自缢身亡这一残酷事实。因为卡梅丽塔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泰德的精神状况和真正死因，所以没有人真正知道他自杀的动机。尽管如此，三个孩子即使在那样幼小的年龄，对父亲的记忆还是快乐的，满是攀爬玩具，兔子，蛇和小老鼠。
1925年辛顿一家
卡梅丽塔在抚养三个孩子的过程中始终铭记杜威的在实践中学习的观点。尽管她十分严格，一点哭诉或溺爱也不容忍，但她让孩子们自主行动，并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卡梅丽塔接了一份在小学任教的工作，但不久她决定举家搬出伊利诺伊州（Illinois），因为她发现那里的城郊正在不断扩张。当她听说东海岸有一家以进步教育著称的学校时，她向这所学校提出申请，没有经过当面面试就被录用了。她卖掉房子，举家搬到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Cambridge），在谢迪希尔学校（Shady Hill School）任教，那所学校绝大多数的学生是哈佛教授们的子女。在那儿，她发现身边的人同样受到杜威和詹姆斯的影响。谢迪希尔学校是一所认真实行“在实践中学习”这一理念的学校，因此卡梅丽塔发现她可以在课堂上实践她的教育思想了。
他们住在一幢足够大的房子里，房子有一个门廊，全家人就睡在门廊里。卡梅丽塔有一个独立房间，韩丁和寒春有一次因为患麻疹就被隔离在这个房间里。在他们养病期间，韩丁在他和寒春两人的床头之间系了根细绳，这样他们可以来回传纸条玩。在一张纸条上，韩丁画了一幅中国男子坐在大海里的浴盆里的画。意思是说他想去中国。寒春回复说她也想去。
辛顿一家是有暑假的教师家庭，因此他们可以经常出去旅行。但每隔一个夏天，他们会到卡兹基尔山中休憩，既是木匠、发明家又是律师的泰德在那儿建造了一个小屋。当家里的孩子们长大了，卡梅丽塔又在山顶上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房子，她把这个房子叫做他们在卡米洛特山（mountains Camelot）上的避风港。
卡梅丽塔会用各种刺激性的活动和自创的冒险经历充实在卡米洛特的夏日时光。辛顿家的三个孩子和另外两三个通常寄宿在他们剑桥家中的孩子创造性地释放着它们无穷的精力，这正符合卡梅丽塔的思想。所有的夏天，孩子们都在玩耍中度过，他们的玩耍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了周围的自然界，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在其中无所畏惧地生存。有一年夏天，卡梅丽塔觉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准备来年的课程，那是那个夏天的工作任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每天早上把孩子们叫醒，让他们背上装着食物和水的背包， 指示他们按自己随意选择的方向去徒步旅行。一天的旅行结束时，让他们下山找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告诉他们所在的位置，她再开车去接他们。
卡梅丽塔总是在想办法让孩子们在玩耍和亲近自然的过程中培养责任心，有一年夏天，卡梅丽塔在拍卖会上给全家买了四匹矮种马，凭借一张地质勘测图，便带着孩子们骑马从剑桥来到卡米洛特山上的房子，他们的科利牧羊犬“毛毛”（Fluffy，意为“毛茸茸”）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在晚上他们与农夫商妥把小马寄放在他们的牧场里，搭起帐篷，买来牛奶和鸡蛋做晚餐。那年夏天，由于孩子们梳毛时疏忽大意，致使马患了鞍疮，他们因此而学会了无鞍骑马。鞍疮痊愈时，他们已经更加喜欢上了不用马鞍骑马，那时刚好来得及长途骑马北上到缅因州去拜访卡梅丽塔在布林莫尔学院的老同学。返程途径纽约市时，寒春穿的是正式的服装。
1932年，寒春牵着小马驹
每隔一个暑假，富有朝气的一家人会进行一次冒险之旅：他们去了美国的冰川国家公园（Glacier National Park），去了英格兰，驾船环游苏格兰，还攀登了挪威高耸的山峰。他们沿着冰川国家公园的行迹徒步前行，走过一个又一个营地，在挪威的冰川上他们靠的是驯鹿，几头驯鹿拉着雪橇跃过冰川上的条条裂缝，辛顿一家则舒适地坐在雪橇里轻快地滑行。
在谢迪希尔学校，寒春上二年级时与班里的两个女孩成了好友，她们是乔伊·克拉克（Joy Clark）和萨利·麦迪逊（Sally Madison），萨利的母亲都是卡梅丽塔在布林莫尔学院的老同学。这三个女孩成了这所小学的“恐怖分子”，在操场上她们会与任何挑战者一决高下，在她们的生日那天，她们还会带上活动扳手去上学，哪个不识好歹的同学胆敢拍她们的屁股，就会被她们“修理一番”。寒春尤其以擅长摔跤著称，她喜欢把男同学撂倒在地，沾满操场上的尘土。谢迪希尔学校的校友麦克·奥斯本（Mac Osborne）回忆道：
我来谢迪希尔学校的第一天……泰勒·盖茨（Taylor Gates）是我的班主任……，他给我看了我的书桌，我的衣帽柜，我的垫子（休息用的，不是摔跤用的），还有厕所。休息的时候他把我带进一个基本上都是同龄人围成的大圆圈。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哦，”他说，“你得和寒春打一架。”“什么？”我说道。“是的，”他温和地解释道，“每个人都得跟她打一架。”
我还没来得及练习或者了解我的对手，人群就让开一条路，女武神瓦尔基里6下凡的寒春现身了。我记得她当时扎着深黄色…的辫子，双手叉腰，对我用宣布而不是询问的口吻说道：“要打架么？”
“不，”我理智地回答道。
“开打，”她回了话，用一招锁臂招数向我发起攻击。尽管我打起精神进行抵抗，但是她很快把我摔倒在地。我躺在地上（泰勒朝我轻轻点了点头），喘着气表示认输，她随即就把我放开了。
人群闪开一条路，让寒春离开，然后大家马上把我扶起来，边掸掉我身上的尘土，边用好话安慰我……，原来我上了一个既能接纳我，也能包容寒春这样的瓦尔基里的学校。
寒春二年级时成了自己妈妈班上的学生。姐姐和哥哥在学术上都很出色，寒春也紧追他们的脚步，但是她沮丧地发现自己“阅读很慢”。她总是随时需要一些“特殊帮助”， 所以阅读始终是她最大的难题。一次卡梅丽塔给她们布置阅读儿童读物《红羽毛》，寒春因为来不及看完就去问她的好友萨莉故事的情节。面对母亲的提问，她撒谎说自己看完了。当然卡梅丽塔一听她含糊的回答就明白了，于是把她叫到会议室进行了一番交谈。寒春撒谎的这件事证明了，在孩子都很聪明的家庭里，落后的孩子处境会多么艰难，因为孩子们深知卡梅丽塔对于诚实的要求是极为严格的。
在谢迪希尔上学意味着始终要积极主动地学习。卡梅丽塔让她二年级的学生们在平地上建起一个完整的儿童尺寸的村庄。每个学生负责建造一个不同类型的建筑物，有杂货店、邮局、住房和谷仓等。寒春的任务是建造一个小谷仓。在木匠和建筑师的帮助下，孩子们设计自己的房子，量好木板的尺寸再锯下来，把各个部件用钉子钉在一起，然后他们学习织地毯，用黏土做盘子，制作所有的室内陈设，包括家具。
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只是要求孩子们在他们建造的村庄里过夜即可。
进入1929年，经济已经萎靡不振，到了十月份开始急剧衰退，美国进入了大萧条时期7。然而泰德给家人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这笔钱存放在哈佛信托基金里，这个基金恰好是大萧条时期少数几家没有倒闭的银行之一。因此在其他家庭都在为维持住所和食物而艰难度日的时候，卡梅丽塔却思忖着找一个面积足够大的地方安顿下来，以便养育她的孩子和家里的动物。她找到了七英亩的土地，里面有一个谷仓和一座被烧毁的房子。她花了三万美元的大价钱在原来的地基上和三个残存的壁炉四周建造了自己的房屋。
寒春在谢迪希尔发奋苦学，求知若渴（也许阅读除外），在她11岁时，卡梅丽塔和一些教育工作者加入了“国际交换生活实验”项目。该项目背后的理想主义愿景是让来自不同国家的年轻人一起生活和玩耍，促进相互理解，并防止国家之间的战争。因为卡梅丽塔和项目的策划者唐纳德·瓦特（Donald Watt）一起担任1933年首次活动的领队，她便可以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带到纳粹德国去，包括当时还不到规定年龄的寒春。
回到谢迪希尔学校，开始上八年级的课程，课程中包括拉丁语。卡梅丽塔和另一个同学丽芭·柯立芝（Liba Coolidge）的妈妈都坚决反对学校教授一个已经死掉的语言。所以寒春和她都改上了科学课。因为拉丁语课也包括了所有的语法课程，寒春和丽芭从来没学过多少语法；但她们却在化学、地质学和天文学这些错综复杂而异彩纷呈的领域里大开眼界。他们探究火焰的性质，绘制冰川流动图，还自己动手制作了地球，太阳和月亮的模型。与在儿童文学里艰难跋涉相比，寒春觉得自然科学的启蒙课程要有趣得多。
第二年，即1934年夏天，另一批参加交流项目的人员再次前往欧洲，由卡梅丽塔带队，孩子们跟着她。这些美国孩子们划着折叠划艇，沿着摩泽尔河（Mosel River）顺流而下，前往科布伦茨（Koblenz），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见证一个历史时刻，当时希特勒（Adolph Hitler）正在萨尔河谷巩固自己权力，他们到达科布伦茨时，刚好看到希特勒正在慷慨激昂地向数十万人发表着关于纳粹党宗教（基督教）神圣性的演讲。寒春穿着一位比她大的同学的燕尾服，爬过草坪，接着爬上山坡，突然之间他们来到演讲台的脚下，正好直视着阿道夫·希特勒的脸。
当希特勒演讲时，人群泪流满面，热烈地齐声呼喊着“Unsere Führer! Unsere Führer!”（我们的元首！我们的元首！）寒春离希特勒很近，所以她觉得他们能听到希特勒本人的声音，而不是被放大了的声音。包括卡梅丽塔在内的项目小组成员，尽管知道这是纳粹德国刻意组织的政治场面，却都不清楚隐含其中的深远意义。寒春和她的朋友们把装饰着“鲜血和荣耀”字样的纳粹军刀和纳粹旗帜当作纪念品带回了家。
在1934年，当卡梅丽塔和她的孩子们在德国聆听元首讲话时，罗斯福在美国上台执政，他的联邦计划和战时经济使大萧条逐步终结。珍已经上大学了，韩丁不久也要上大学了。卡梅丽塔开始考虑高等教育的问题。
对小学教育阶段来说，进步教育没有什么问题。思想开明的人们更多的是对如何教育小孩子的实验持开放态度。但是当他们的孩子上了高中，大学考试也近在眼前，这个时候就要为了取得能进入常春藤盟校的好成绩而死记硬背了。女孩们的目标是布林莫尔学院，而男孩们的目标是哈佛大学。
虽然珍和韩丁进了一所相当进步的高中，但是卡梅丽塔却有她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创建美国第一所进步的男女同校的寄宿学校。既然有这个想法，她就决心把这件事情做成。
卡梅丽塔到全国各地招聘老师和招收学生，但主要还是在波士顿附近， 因为那里的很多教育工作者她都认识，她也教过不少他们的孩子，但她也去了芝加哥和纽约等较远的城市。她想让寒春陪她一起去纽约，寒春虽然觉得对不起母亲，但还是婉言谢绝了到那个大城市去，因为在大城市必须穿正式的服装。她没有去纽约，而是留在家里骑马。此时经济虽然刚刚开始复苏，但仍有大批人失业。结果卡梅丽塔招聘到了一批富有创造力，同样敬业，并且渴望投入工作的教师。
在大萧条期间开始一项如此浩大的工程，很多人认为是异想天开，然而很快这个想法就开始付诸实施了，人们开始寻找合适的地点。卡梅丽塔选中了佛蒙特州（Vermont）一个叫作帕特尼（Putney）的小镇的山顶作为校址。当地有一所办学失败的舞蹈学校，舞蹈学校的业主——两位老太太，既欣赏卡梅丽塔的想法，同时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地方就此荒废。卡梅丽塔于是和她们商定了一个不错的价格和宽松的付款期限。
卡梅丽塔给这座山巅学校取了个简单的名字——帕特尼学校，并亲自在此面试了每一名申请入学的学生。卡梅丽塔挑选的学生都对不寻常的课程和爱好显示出盎然兴趣。对卡梅丽塔来说，考分和操行报告的重要性远不如学生对冬令营的爱好来得重要。不过，帕特尼毕竟是一个私立寄宿学校，它的学费对大萧条末期的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仍然相当昂贵。所以，尽管第一期学生都兴趣广泛，并富于探索精神，但他们都来自白人上层家庭。
1937年寒春在帕特尼学校
第一个学期开始前的那个夏天，学校举办了了一个夏令营，师生们动手制作工具，并建造了男生宿舍和学校农场。舞蹈学校原有的建筑物很少，但师生们很快就建起了更多的教室和一座食堂。
珍此时已经高中毕业，并在当年秋季在本州另一边的本宁顿开始了大学生活。她在大学学年结束时回来参加了同样繁忙的暑期课程，要不然就会完全错过帕特尼的经历。而韩丁是在毕业那一年进入帕特尼学校的。当毕业临近时，他们年级全体决定推迟一年毕业——因为他们实在太喜欢这个学校了。寒春是作为第一届学生中的一员，她的整个高中阶段都是在母亲的新学校度过的。
帕特尼学校给予了卡梅丽塔实践她所有教学经验和理念的机会。帕特尼是她的学校，她责无旁贷地独自做出重大事务的决定，并亲自掌握学校的方向、宗旨和课程设置。她相信教育是一种权利，有机会获得这一权利的人也应承担改变社会的责任。她希望把学生塑造成为非常有能力的、富于创造性的、诚实的人，以肩负起推动世界进步的责任。尽管卡梅丽塔自己从来没有对她的教育方法进行正式的总结，寒春这样归纳帕特尼学校的基本信条：
1. 在实践中学
2. 毋惧困难
3. 诚实与真相至上
4. 世界起于你我之手
5. 享有知识者不比劳动人民高贵
所以，帕特尼的学生还要工作，只不过他们的工作就是玩耍。老师们只把课堂学习限制在教室内，不会留当天完不成的任务。每天下午学生都进行劳动，干各种杂活。懂技术有经验的成年人提供方向和指导，而寒春和她的同学们则做伐木、挤牛奶以及割草的工作。冬天里学生们还驾着雪橇去收集挂在枫树上的一桶桶枫糖浆。就像韩丁、寒春和珍要负责打扫自己的房间，照料自己的小马一样，帕特尼的学生负责照料整个校园，谷仓、厨房和所有的一切。不过，帕特尼学校的课程里却没有任何关于烹饪的内容。当卡梅丽塔被问到为什么帕特尼的女生不学习烹饪时，她尖锐地回答道：“她们结婚时就会学会的。这很快。”
在帕特尼的课堂上，即便是熟悉的话题，学生们也是兴趣盎然，他们对如何吸引学生们参与学习有了新的认识。寒春的化学老师——同时也是几何老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在这位老师的课堂上，寒春深深地迷上了威尔逊云室及其展示的原子轨迹。她想象着，就像在天空中观察到蒸汽轨迹，看不见但知道那就是喷气飞机一样，微小的原子组成了这些无声的轨迹。在寒春所有的老师中，这位化学老师是唯一夸奖她的一位。他告诉卡梅丽塔说，寒春有一个“很适合于科学而不是文学的脑袋”。寒春——这个一向屁颠屁颠跟在两个卓尔不凡的大姐大哥身后的小家伙，终于找到了她自己的一片天地。她甘之如饴，并梦想着成为一个科学家。
卡梅丽塔让学生们在周末参加远足，特别是野营、登山和步行。滑雪则是压倒一切的冬季周末活动。卡梅丽塔自己很早就涉猎各种体育运动，还在马萨诸塞州居住的时候，她就带领三个孩子滑雪了。一到帕特尼，恰逢各所学校组织滑雪队，帕特尼学校也不例外。卡梅丽塔并不喜欢橄榄球这样的集体运动，而且一向对体育的竞技性保持警惕，但帕特尼学校的滑雪队却有很强的竞争力，始终在校际竞赛中名列前茅。寒春也成为了滑道上的一名健将。
华盛顿山（Mount Washington）的塔克曼谷（Tuckerman’s Ravine）汇集着各类诱人而刁钻的滑降赛道，它坐落于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的一角。冬日的周末，帕特尼的滑雪队就带着床、睡袋等所有的东西挤上学校的大红卡车。那时滑雪缆车还没有发明（当然，即便有滑雪缆车可坐，那也不会是帕特尼学生的方式），所以队员们要么把雪橇扛在肩上，要么把海豹皮绑在滑雪板上，然后攀山登顶。他们自己生火做饭，为了保暖，睡觉时他们都紧紧地靠在一起。
障碍滑雪是寒春的拿手好戏。在塔克曼谷举行的一场滑雪大赛中，滑雪教练告诉寒春说，冬奥会滑雪队员格雷西·卡特（Gracy Carter）也参与了这场比赛，并让她试试能否击败格雷西。结果寒春赢了。
1940年冬奥会的资格赛于1939年在佛蒙特州的曼斯菲尔德山（Mount Mansfield）举行，当时寒春还在帕特尼上学。这个地区的两名学生，寒春和一位名叫玛丽莲·肖（Marilyn Shaw）的女生获得了参加太阳谷邀请赛（Sun Valley Invitation Meet）的资格，随后她们会参加在胡德山（Mount Hood）举行的奥运会预选赛。寒春自己身无分文，学校提供了部分资金，妈妈赞助了一部分，寒春就与玛丽莲一起上路了。在此之前，寒春从未在这么大的山里滑过雪，下坡过程把她的魂都快吓掉了。但是障碍滑道在寒春眼前完美地展现开来，就像水流在重力牵引下飞落一样，她轻盈地飘过了雪道。她名列前十。若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她就会去参加下一年在挪威举行的冬奥会。
没有去成挪威，寒春和队友一起去了普莱西德湖（Lake Placid），同加拿大队进行比赛。仔细观察了障碍滑雪的路线后，寒春在障碍滑道的第一面旗那里停下，对准终点，然后几乎以直线滑完了全程。最后她在滑降和障碍滑雪项目中都获得第二名。
有一年帕特尼的暑假，卡梅丽塔让寒春参加科罗拉多斯普林斯（Colorado Springs）的一个舞蹈夏令营，想让她“变得优雅”。在几乎所有其它的事情中，卡梅丽塔都没有把女生和男生特别地分开，但目睹女儿在学习和玩耍中的表现，她有些担心自己抚养女儿的方式有些离经叛道。不过，卡梅丽塔的姐姐恰好住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还有一匹马可供寒春骑行。于是寒春没有把时间花在踢踏舞上，而是在落基山里驯着海伦娜姨妈的野马，度过了一个逍遥的夏天。
1939年寒春在帕特尼学校读高中
尽管帕特尼学校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教学实验，实践着进步主义哲学，可它仍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它要把毕业生们培养到全美最顶尖的大学。毕竟它的学生们都来自国内比较富裕的家庭，而这些家庭把子女送到帕特尼也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卡梅丽塔已经开始证明，教孩子们学会思考，比让他们死记硬背应付考试更有意义。当事实证明了她的成功之后，家长们都松了口气。没有家庭作业，没有考试，更没有大学预科课程，大批的帕特尼毕业生们却被常春藤盟校录取。韩丁完成他的第二个高三，并被哈佛录取，母亲建议他推迟一年入学，去看看这个世界。韩丁有能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口袋里揣着十美元，满怀着环游世界的雄心，踏上了征途，这是寒春第一次看到社会为不同性别的人给予的不同机会。
韩丁一路搭便车穿越美国大陆，为了赚够去日本的路费，他曾三次跨越太平洋。韩丁在一艘从美国往日本运输废金属的货船上清洗甲板，以这样的方式挣够了前往日本的钱。日本人用这艘船运载的废金属制造征服中国的武器。韩丁把他在日本侵略战争期间的这段工作视作他人生履历上的一个污点，后来还把它写进一首致中国人民的道歉诗中。有一天，寒春坐在帕特尼的教室里，向窗外望去，突然看到她的哥哥回到了学校。韩丁在旅途中历经了风霜雪雨，更增长了智慧。他从他启程时相反的方向回来，以证明他确实已经环游了世界，他的口袋里还剩大约十美元。
注释
1 泰德的母亲叫Mary Ellen，此处有误。——译者注
2 乔治·布尔于1854年发布他的关于逻辑代数（即布尔代数）的研究成果时，是爱尔兰科克皇后学院一名教授，虽然此前他曾经担任过高中数学教师。——译者注
3 乔治·布尔因为布尔代数的贡献，被任命为爱尔兰的科克皇后学院的教授，并于1857年当选为伦敦皇家学会会员——译者注
4 苏联，即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由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原文为俄国社会革命党，误。——译者注）在1917年世界上第一次成功的共产主义革命（以十月革命著称）后，于1922年12月30日建立。
5 《平面国》：英国作家埃德温·艾勃特的科幻小说。——译者注
6 Valkyrie，瓦尔基里：北欧神话中的生育和命运女神，是很多神的统称，她们是神话中的神灵，同样也是身披闪亮盔甲，骑着骏马在天空中飞行的少女战士。——译者注
7 大萧条开始于1929年10月29日的美国股市崩盘。它造成了全球性的经济衰退，在那个时代是资本主义最大的危机，经济危机反映了商品生产相对过剩的矛盾（商品生产的数量超过了大多数工人的购买能力）。美国的资本主义由于二战战时经济的发展而得到拯救。
本书原名：Silage Choppers and Snake Spirits
中文书名：踏遍青山人未老
作者：[美]周道远（Dao-Yuan Chou）
本书中文版翻译已获作者周道远授权
翻译：王哲卿
一校：王潜力
二校：大钻风
编辑：正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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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道远。来源：正经沙龙。责任编辑：子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