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有着排名靠前的国土面积，还有着13.8亿的人口数量，2020年，印度GDP为2.62万亿美元，位居世界第7，与法国接近，超过了俄罗斯。从这一些意义上说，印度可以被称之为一个大国。
图1. 印度地图
然而我们也能清楚地看到印度有着许多发展的不足：印度的人口城镇化率仅为34.9%（2020年数据，同期中国的城镇化率为61.4%）[1]；虽然印度人口结构较为年轻，但人口素质较低，印度成年人口识字率仅为74%，而其他金砖国家的数据为中国（97%）、俄罗斯（100%）、 巴西（93%）、南非（95%），印度成年人口识字率与尚未摆脱最不发达国家地位的孟加拉国几乎相等。[2]印度的大量人口居住在卫生条件极差的贫民窟当中，并且医疗系统薄弱，新冠疫情期间，在印度露天火化遗体、抢劫医用氧气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疯传，新冠病毒在印度的传播“像野火一样蔓延”，[3]着实令世界人民为印度的防疫捏一把汗。从这个意义上，印度又表现出了发展落后的一面。
那么，印度的资本主义发展究竟如何？我们需要从印度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上一探究竟，并着重分析其中几个主要的内在矛盾。
英国殖民时期：假的工业化，真的“无产”化
印度的资本主义的出现始于英国殖民时期。英国殖民者为了获得巨大的利润，将印度转变成了英国的工业商品销售市场和原料产地，进而转变为英国资本输出的投资场所。英国的金融贵族借助于自己的经理行以及其他手段，在印度工人、小手工业者和农民身上剥削了巨额利润，并且利用这一些制度来保持其对于印度人民进行剥削时的垄断地位，阻碍印度全面的经济发展[4]。
尽管殖民剥削的需要以及客观的历史进程会使得印度出现机器以及工业的发展，但是由于印度处于殖民统治之下，因而不可能拥有自力更生的生产大机器和装备的能力。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英国侵略者并没有消灭封建地主所有制，也就没有消灭对于农民的封建剥削，反而是为了殖民者自己的发财致富而保留了封建土地制度并加以利用。马克思评价称英国殖民者在印度推行的“莱特瓦尔”土地制度和印度被殖民之前的“柴明达尔”土地制度“都是贻害无穷的，都包含着极大的内在矛盾。都不是为了土地耕种者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土地占有者的利益，而是为了从土地上征税的政府的利益。”[5]
同时，不可避免的是，由于商品的冲击、原料的掠夺、野蛮的殖民政策，印度小农经济遭到摧毁，大量农民陷入赤贫境地当中。然而此时，印度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还没有广泛发展起来，这一批赤贫农民很大一部分已经“自由得一无所有”，但并未能找到足够的就业机会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他们被迫成为农村中的无地农民或者失业工人，依托原本就很脆弱的农业经济谋生[6]。
这一时期，殖民者的压迫、农村中的封建地主压迫的横霸势力成为了印度资本主义发展的严重阻碍，印度的工业并没有真正的发展起来。而大量的农民却无奈地陷入了“无产”的境地当中。
从印度独立到1990s：相对低水平的工业化
印度独立后，国大党是印度第一大党，政治主张实行代议制。在大资产阶级和大地主掌握经济上的主导地位的情况下，代议制实际上是一个维持大资产阶级和大地主阶级利益的政治制度。虽然国大党推行了土地改革，但允许柴明达尔（印地语对土地拥有者的称谓，充当政府向农民征收田赋的中间人）保留自由地而成为土地所有者，其土改的结果是，柴明达尔的根本利益得到了保护。土改后，无地农民迅速增加，从1951年的2752万人，上涨到了1981年的5600万。并且，对于这一时期兴起的纳萨尔巴里农民起义，印度政府进行了火速镇压，使得农民武装反抗的力量不得不分散隐蔽到地下继续进行。
在尼赫鲁的“新型的社会主义”旗号下，印度政府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包括通过进口替代以减弱国外资本对于国内市场的影响与掌控，强调重工业为主的国营部门发展来实现工业化[7]，并且，尼赫鲁政府采取了诸多类似苏联计划经济模式的手段，促进了工业的发展，工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从1950年的13.29%上升到了1990年的24.49%（见图2）。
但实际上，尼赫鲁执政时期印度的工业化效果并不好，反而服务业的发展比工业发展要更快一些，服务业增加值占GDP比重从1950年的28.03%上升到了1990年的40.58%，占了将近一半（见图2）。
另一方面，农业生产长期不足，从1950年到1990年，农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从59.2%下降到34.93%，变动为24个百分点，而农业人口占总劳动人口的比重才从79.55%下降到64.02%，变动幅度仅为15个百分点[8]。这意味着农业的生产率提高缓慢，仍然积攒着大量的劳动人口，也意味着工业与服务业对于劳动力的容纳能力不足，如果农民脱离了农业生产，将面临无处可去的局面，丧失生活来源。
图2. 三次产业劳动力就业比重与产值比重变动的比较[8]
1990s及之后：仍然无法解决就业问题的工业与服务业发展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印度的发展模式朝着自由化转变。这一时期，在印度得到较快发展的是软件服务业。原因在于，在印度发展不需要太高工业基础的软件服务业，可以一定程度上绕开工业基础薄弱的限制。1992年后，印度政府出台多种措施促进软件产业发展，其中瓦杰帕伊政府任内更是将信息产业确定为优先发展产业予以大力扶植；21世纪后网络费用降低，使得一批印度程序员开始通过网络与海外雇主直接建立联系。[9]印度信息和通信技术(ICT)服务出口在2000-2017年间平均年增速为17.5%（见图3），软件服务业在印度的发展相对来说比较迅速。
图3. 印度信息和通信技术(ICT)服务出口（BoP，现价美元）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然而，软件服务业的特点为需要的劳动力素质较高，这对于成年人口识字率仅为74%的印度，也必定不是一个能够容纳大量劳动力的产业。自2000年到2019年将近20年间，印度服务业的就业人数占劳动力总量的比重仅增长了约8个百分点，从24.04%上升到了32.28%，而2019年印度服务业对GDP的贡献比例为59.1%[10]。
从整体就业来看，印度的就业问题愈来愈严重。印度的劳动参与率从1990年的58.44%一路下降到了2020年的46.69%（见图4）。数字背后是大量的农民从脆弱的农业中脱离，既无法继续参与农业生产，又无法在工业和服务业中得到足够的就业岗位，从而成为失业人员。15-24岁年轻群体的失业率甚至超过了20%，这对于劳动力结构仍然很年轻的印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印度的就业结构也处于“史前阶段”[11]：2016年第一产业对GDP的贡献率为15.4%，但劳动人口中仍有将近一半依赖于传统农业生活；2000年到2019年工业劳动人口占劳动力总量的比例仅由16.32%增长至25.12%，服务业劳动人口占比从24.04%增长至32.28%。脆弱但又承担着大量人口生活的农业、无法容纳足够就业的工业和服务业是印度所面临的重要的内在矛盾。
图4. 印度劳动参与率与失业情况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为了加快印度制造业的发展，莫迪政府提出了“印度制造”规划，继承了印度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自由化思路，降低政府管控的壁垒，改革劳动法以扩大企业规模，修改征地制度以更有利于企业获得进行开发所需的地皮……意欲通过更加自由化的资本来促进制造业的繁荣，进而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12]。
有利于资本的一系列措施对于印度制造业增长率上升、吸引外国资本到印度投资等方法起到了积极作用。然而，印度工业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仍然在下降，工业就业人员占比的增长也非常缓慢（见图5），制造业的发展对增量劳动力的吸收作用并没有达到预期水平。
图5. 印度工业GDP占比和工业就业人员占比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挡不住的贫富分化
在印度，大资产阶级和大地主占据了经济上的统治地位，自由化的改革的结果是他们能够聚拢更多财富、更加巩固统治地位。1990s及以后，自由市场在印度更充分地施行，使得财富愈发地向金字塔尖的少数人集中。1981年，印度最富有的10%人口拥有财富占总财富的比例为45%，到了2011年，这一数字增加到了58%。[13]
印度巴拉迪达桑大学的文卡塔斯·阿斯里亚教授等一批学者认为，民生上，大资本家和城市精英作为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的受益者，与城市工人和中下阶层以及占印度人口60%以上的农民，在财富和收入分配上的不平等程度日益扩大。[14]撰写《21世纪资本论》的皮凯蒂在与卢卡斯•钱斯尔共做的论文《1922-2014年印度的收入不平等现象：从英国统治到富豪统治？》中指出，2014年印度前1%高收入人群获得了22%的国民收入，是1922年开征个人所得税以来最大的份额。这个人群的收入份额在1951年到1980年间大幅下降，随后在1980年到2014年间再次上升，尤其是在1991年经济自由化启动之后。[15]
不仅如此，印度的阶级固化现象也非常严重。根据2020年世界经济论坛上的统计数据，跨代收入流动性的排序中，在总共列入统计的全球82个经济体中，印度排名第76，平均需要花费9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从低收入阶层到达其他收入阶层当中。[16]
图6.跨代收入流动性 （图片来源：2020年世界经济论坛）
种姓制度也是造成印度贫富分化愈发严重的一个具体原因。印度的在名义上废除了种姓制度，但实际上种姓制度仍然在印度广泛存在。高种姓掌握着更多的社会资源以及收入更高的工作，低种姓则往往只能做劳累、肮脏而且收入低的工作。在高收入工作的人群当中，还广泛存在互相推荐工作的情况。Deshpande于1979年对孟买劳工的一项研究发现，正式雇员中，87%原先就是正式雇员，而只有13%是从临时工起家，而后变为正式雇员[17]。这在某种程度上剥夺了弱势群体获得高工资就业的机会，加剧了贫富分化，加大了阶层流动的难度。
可见，印度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发展，所带来的不单单是经济总量的增长和技术层面的进步，还会在资本狂欢之后留下更为显著的贫富分化。在印度金融中心孟买，坐落着世界最大的贫民窟之一——达拉维贫民窟，面积约为1.7平方公里，却生活着约100万人，居住密度相当于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区域住了250人。贫民窟和孟买作为金融中心的富丽堂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为了印度贫富分化的一个具体的写照。
图7. 印度孟买达拉维贫民区，估计100万人在此生活
农业的资本主义化？兴，百姓苦，不兴，百姓也苦
面对着基础设施落后、增长乏力、反而容纳了大量劳动人口的农业，以及无法得到快速发展的工业，印度政府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一系列矛盾。
2020年下半年，印度中央政府颁布了三项临时法案，允许农民以市场价格直接将其产品出售给私营经济体——农业企业、超市连锁店和在线杂货店[18]，这三条农业法令相对于是把个人农民直接暴露在了资本面前，使得农民丧失在原先中间人制度下还拥有的一定程度上的谈判能力，客观上会为农村的资本主义化开辟道路，然而也意味着大量农民将陷入破产境地，因此引发了大量印度农民的罢工反抗。
图8. 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德里边境抗议新农业法案[19]
资本更加迅速的掌握农业的生产，其不仅仅能够为资本提供一个广阔的投资空间，加速和农副产品加工相关的轻工业的发展，还能借助资本的力量加强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改变印度农业发展生产率低下这一由来已久的困境，并缓解政府由于补贴农业而产生的巨额财政压力。并且，通过农业改革，减弱地方中间人势力的影响，为效率更高的大资本、大财阀入场做好准备，也是印度政府拉拢财阀的一个有效手段[20]。可见，将农业引向资本主义的改革是符合莫迪政府以及大资产阶级的利益的，可谓是一石多鸟。
但是，印度农村的自然经济目前非常脆弱，一旦资本强势进入，必然导致大量农民破产。农民破产之后，在工业和服务业尚不能找到足够的就业岗位，致使大批人口处于失业状态，丧失生活来源。这是农民不可承受之痛。
印度资本主义的发展所带给农民的并非是美好的生活，在些许地提升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印度的资本主义使得印度农民越来越不可避免地处于失业的边缘。印度农民似乎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当中：一方面印度农民苦于资本主义的不发展，造成了生活水平低下，一旦脱离了农业则可能无法找到就业岗位；另一方面，印度农民又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摧毁小农经济，剥夺了他们原来赖以生存的生活条件，使得他们中的部分人陷入破产，被抛向尚未发展完善的工业体系当中。
这一些问题，并不是单纯因为生产力不足导致的，而是由于在生产关系上，印度的大资本和大地主占据着统治地位，在这样的前提下想要推进矛盾的解决，所带来的必定是大资本和大地主对于人民更加彻底的剥削。
未来发展趋势
从2020年印度农民罢工的情况来看，印度农民的确是团结起来反抗了，并且是以一个令人吃惊的规模团结起来的。然而我们也能看到，印度农民的反抗聚焦于拒绝资方掌控农业，拒绝在农业的自由化改革，诉求是保留原有的土地制度和农业生产模式。不幸的是，印度农业已经病入膏肓，若希望维持原有的生产模式，保持印度大量的人口依靠脆弱的农村经济生活的局面，也必定不能长久。印度当前的农业发展会由于其自身内在的矛盾而不可避免走向解体。印度农民目前也尚且未能形成足够的自觉性来彻底打破这样的困境（与其等待资本从外部打入农业，不如团结起来取代资本在整个印度社会的统治，进而通过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农业机械化来解决工业和农业发展的困难），一直处于农业小生产环境中的农民尚不能看到资本主义发展的未来，只能尽力延缓资本对于小农经济的摧毁。
因此，无论是农业发展严重落后的矛盾，还是工业和服务业就业不足的矛盾，抑或是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矛盾，大概率会僵持很长一段时间，在僵持之后，所面临很可能还是资本更广泛地掌控印度社会的方方面面。
然而，随着资本主义在印度更充分的发展，一支新兴的力量也必定会从现今已经大规模团结起来的印度人民当中脱胎而出，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印度资本主义的掘墓人。到那个时候，印度人民在漫长的冬季之后并将迎来东方那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
相关文章：
参考文献：
[1]世界银行数据.
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P.URB.TOTL.IN.ZS?locations=IN
[2]世界银行数据.
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E.ADT.LITR.ZS?locations=IN
[3]中国青年报.印度疫情是怎么“突然”全面失控的？
https://news.cctv.com/2021/04/29/ARTIF1hjb9i3ZIJD0QCBj0uR210429.shtml
[4]列夫科夫斯基(著),汝信(译). 1947年前印度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些特点[M].三联书店.北京. 1958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九卷.
http://cpc.people.com.cn/GB/10866097.html
[6] Analysis of Classes in India: A Preliminary Note on the Industrial Bourgeoisie and Middle Class. http://sanhati.com/excerpted/1919/
[7] T. N.Srinivasan, Eight Lectures on India’s Economic Reforms,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8]任佳.印度工业化进程中的产业结构的演变[M].商务印书馆.北京. 2007
[9]印度制造业为何失落。
http://www.xinhuanet.com/globe/2020-07/23/c_139226234.htm
[10]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L.SRV.EMPL.ZS?locations=IN
[11]数据来源：Statista Database,“India: Distribution of the workforce across economic sectors from 2000 to 2013”. 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271320/distribution-of-the-workforce-across-economic-sectors-in-india/
[12]莫迪政府“印度制造”：效果评析与前景展望。
https://www.ciis.org.cn/yjcg/xslw/202007/t20200710_1127.html
[13] WID最新报告：近50年印度社会不平等趋势扩大！|社会科学报https://www.sohu.com/a/292505269_550962
[14]资本主义，“亚健康”标签要贴多久。
http://theory.people.com.cn/n/2012/1225/c40531-20004918-2.html
[15]不能简单看待印度的不平等问题。
https://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4571?full=y&archive
[16]可持续发展目标：减少不平等。2020年世界经济论坛年会。https://cn.weforum.org/agenda/2020/10/zhe-10-ge-guo-jia-de-she-hui-liu-dong-xing-zui-gao/
[17] Analysis of Classes in India: A Preliminary Note on the Industrial Bourgeoisie and Middle Class. http://sanhati.com/excerpted/1919/
[18] Farm bills: Are India's new reforms a 'death warrant' for farmer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4233080
[19] IMAGE COPYRIGHT GETTY IMAGE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india-55615482
[20]印度农民抗议的背后——新农业法案代表了谁的利益？https://mp.weixin.qq.com/s/-BPvQaQjuVS8-rHOgE-KMA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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