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按：自8月9日白俄罗斯总统大选以来，国内的街头抗议便此起彼伏，浪潮之大、至今仍在澎湃之中。这场运动让我们对于白俄罗斯国内的阶级力量对比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相比于自由派的里应外合、来势汹汹，左翼的声音似乎相当微弱。

自苏联解体以来、白俄罗斯的左翼力量便遭受了巨大打击，正统的白共完全拥抱了官僚资产阶级，从中分裂出的反对派“公正世界”则倒向了民主社会主义、在此次运动中也完全成了自由派的附庸。绝大多数白俄罗斯民众并不能看清白共的“挂羊头卖狗肉”，基本出于对当局的仇视而对所谓“共产主义”也绝无好感，出生于国家独立后的青年学生们对此更是毫无概念。长期以来，白俄罗斯的左翼小组的仅能进行一些影响甚小的学习研究和地下宣传活动，也一直没能和工人群众形成联系。这次国内群众运动的浪潮则进一步锤炼了他们的意志，一方面加深了对于国内阶级斗争形势的认识，认识上的分歧与争吵对于组织上的整合起到了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则是真正推动他们从理论走向实践，从书斋走向工厂，旨在团结工人行动的Zabastbel（白俄罗斯罢工行动）便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尽管白俄罗斯的左翼组织仍然处于相当初期的发展阶段，向前的道路上也面临着重重困难，但这赤色的火焰哪怕微弱也必将照亮整个黑夜。

本篇访谈来自一位白俄罗斯的左翼同志，从白俄罗斯左翼视角出发帮助大家更为深入了解白俄罗斯社会内部各方面的情况。本次访谈由一位网友投稿，激流志愿者翻译而成，感谢同志们的信任，欢迎同志们不吝赐稿。

1. 不同群体（如工人、农民、退休人员、学生、IT从业者、基层公务员、中小资本家和垄断资本家等）对卢卡申科持什么样的态度？原因何在？

答：我们的答案也许是主观的，因为我们对此没有进行过研究。我们也难以判断各种群体对卢卡申科的态度，因为人们也许嘴上尖锐抨击卢卡申科，但与此同时不参加自由反对派（liberal opposition）的游行，甚至还会在选举中投他的票。

占全国人口四分之一的退休人员，对他们的判断要更容易些。他们按时拿到养老金，从无拖欠，这些养老金每年也会跟着全国平均工资的上涨而增加（通常一年涨几次）。退休人员日子过得一般，但绝不算贫困。因此，虽然他们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年年不好过，但历来还是支持卢卡申科的。

学生们并不完全明白祖国发生了什么。并且大概许多学生都反对卢卡申科。可是，绝大多数公费（budgetary department）学生由于住在学校宿舍，因害怕被开除，这些学生没法发声。自费（paid departments）的学生要更积极，他们给大学带来收入，因此开除他们对大学管理层而言是吃亏的。

白俄罗斯农业并不发达。农业工人主要受雇于国有农业企业。

基层公务员也许并不支持卢卡申科，但是他们需要保住职位，因此表面上与国家政策保持一致。

中小资本家很有可能不支持卢卡申科，因为商业领域存在许多限制。国家控制着中小产业，这一控制主要有利于人民大众的利益：通过牺牲中小资本家和消费者以有利于工薪阶层。

垄断资本家绝不反对卢卡申科。有些大资本家是卢卡申科的朋友。一些资本家由于接近卢卡申科而获得了许多特权。

IT从业者虽然拥有全国最高薪的职位和有利的工作环境，但很反对卢卡申科。我现在不太明白他们不满卢卡申科的理由。

最后是工人。总而言之，我们可以对工人下些断言。有些工人支持卢卡申科，因为他们发现，在自由主义掌权的国家，工人生活得更糟。其他工人反对卢卡申科，因为他们工作条件和生活年年恶化，而且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被掩盖了起来，工人得不到体面的对待。

2. 众所周知，2009年以来出现多次经济衰退。它对问题1所涉及的不同阶层有哪些影响？如果可以，能否给我们举些例子以证明他们对政府的不满？

答：自2011年我们面临又一次货币贬值起，全球金融危机对白俄罗斯居民产生了最严重的影响。2011年的通胀率超过100%——前几年还是6-13%之间。因此，劳动者的实际收入、养老金和福利都在下降。但是政府随即提高薪水和社会福利，导致生活标准又恢复到之前的水平。然而，在此之后，工薪阶层的薪水增长缓慢。过去五年来，他们的薪水基本维持在同一水平。与此同时，基本生活品和服务的价格却在上涨。因此，人们充满怨气，但是他们的处境还没糟到主动行动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

几年前，市场上做生意的个体户普遍存在不满。立法的修订导致他们的生意受损：他们难以从国外采购商品。据我所知，他们的不满并未带来什么行动。

在白俄罗斯，小城镇的居民由于找不到体面薪水的工作而感到不满。因此，如果有机会的话，人们都会搬到明斯克。虽然自1991年以来，白俄罗斯的人口一直在下降，但明斯克的人口却在稳步上升。

学生显然未对危机有什么体会，因为他们依靠父母生活，而非依靠国家。白俄罗斯有奖学金，但是单靠奖学金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更别提生活下去。因此，学生在财务上依靠父母的支持。有些学生还得打工。

3. 你能概述一下白俄罗斯人民的当前生活情况吗？大城市、小城市和农村居民的生活分别是什么样？工人、农民、退休人员和资本家的生活分别如何？

答：从经济上来说，大多数白俄罗斯人日子过得一般，但算不上贫穷。明斯克居民过得最好。明斯克是一个工业、金融和文化中心。明斯克的工厂能够为工人开出体面的工资，还为专业人士提供大量岗位（工程师、技术员、经理、银行家和提供各种服务的专业人士等）。IT领域在明斯克得到蓬勃发展，他们的薪水是全国最高的之一。明斯克附近房价高昂，但卖得出去。

地方性中小城市的情况更为糟糕，工资更低、岗位更少。但与此同时，国家预算投入到小城市之中，推进基础设施升级、企业现代化和建造具有社会重要性的设施。22%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如果乡村旁边有一家优良的农业企业，那么村民日子就会过得不错。如果没有这种企业，那么村庄就会渐渐凋零，只留下老人住在那里。

有大型工业企业的城市，工人就过得不错——明斯克、索利戈尔斯克、佐迪诺、日洛宾等城市。前面提到过，我国几乎没有什么自耕农。农业工人的生活水平依赖于农业企业，既有效益好的集体农场，也有效益不行的。

全国退休人员拿的退休金基本一致。前高级公务员和军人的养老金很高。在更小一点的社区，退休人员很难获得必要的护理：不是哪里都有足够的医生或设备的。不过从原则上来说，每个人都可以在共和国中心（republican centers）得到免费治疗，只不过很麻烦罢了。

我们可以看到，资本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有时候他们会失宠，被送进监狱（一些人后来会被释放）。当局和大资本家之间的关系是我们所看不到的，所以很难评价。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权力和大资本相互勾结。如果去国外能够过上更奢侈的生活，有些大资本家会出国。

4. 你知道抗议群体的结构性特征吗？例如阶级构成、年龄构成、城市构成（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城乡比例？

答：这问题没法准确回答：没人研究过。但是据我的观察，绝大多数抗议者都在明斯克，是明斯克的居民。有一段时间，地方性大城市也出现了大规模（按我们的标准）的抗议：几千人。小城市的规模更少。绝大多数抗议者都是城市居民。

从表面上来看，抗议群体的主体是小资产阶级和受雇的专业人士。有段时间，医生举行了单独的抗议。我们经常能够看到许多来自IT领域的抗议者。学生当中出现了小规模抗议。工人在工厂的抗议只出现在大选结束的两周之内。两周之后，我们就没听到工人抗议的消息了。

抗议者的年龄约在16到40岁之间。

5.在这次抗议中，不同群体的口号和诉求是什么？

答：主要诉求一直停留在以下三点：

-新的公平选举

-停止暴力

-在释放抗议活动中被拘留者（有时为“释放政治犯”）

所有抗议群体的要求都是一样的。有时他们会根据自身的问题加上自己的口号，比如学生和一些企业的工人。但这些增加的口号往往排在三个主要诉求之后。这些口号要求满足他们的诉求。我不记得有什么很长时间不变的口号。口号在变化。

6. 反对派是如何组织这次抗议的？不同的反对派之间有没有协调？如何协调？反对派的总体态度是更接近俄罗斯还是更接近西方？

答：反对派是在选举前几个月甚至更早的时候组织起来的。我们有一个传统的反对派——民族主义者，但它长期以来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不足取信，在目前的抗议活动中也没有起到重要作用。

新的反对派组织是在竞选期间成立的。其骨干是总统候选人的三个指挥部的代表：季哈诺夫斯卡娅（Tikhanovskaya）、采普卡洛（Tsepkalo）和巴巴里科（Babariko）。采普卡洛和巴巴里科没有登记为候选人，因此他们的指挥部与登记为总统候选人的季哈诺夫斯卡娅指挥部合并。此外，所有反对派武装开始在这个联合指挥部周围团结起来。

总统候选人、随行人员和反对派领导人在联合指挥部进行协调。而抗议人群的协调是通过电报（telegram app）渠道进行，主要通过Nexta和Nexta直播频道进行。现在有了许多新的渠道，特别是聊天，可以在地方层面组织和协调抗议者：比如在城市、地区，在房子的院子里。

选举前，反对派更倾向西方，反对俄罗斯，并没有过多隐瞒。例如，由季哈诺夫斯卡娅支持的自由反对派计划，直接谈到了与俄罗斯的决裂和与西方的和解（加入北约等）。但是，在这一计划被公众所知并引起愤怒之后，反对派不得不改变策略。反对派表示，这与自由主义计划无关，他们不反对俄罗斯，他们希望与所有人合作。

7.工人阶级有哪些组织，他们在运动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答：白俄罗斯的工人阶级没有自己的组织。许多工人是国家工会的成员，在某些情况下，工会可以保护他们的权利，但为此，工人本人需要积极主动，迫使工会做好工作。但与此同时，工会只处理经济问题，而不处理政治问题。因此，工会在抗议活动中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在抗议的背景下，工人们试图建立自己的组织——罢工委员会。但是大多数工人抗议者是自由主义者，因此罢工委员会在工人中没有得到多少支持。然后委员会的领导人被拘留了，现在几乎没有听到关于罢工委员会的任何消息。

8.官方工会和独立工会的日常工作是什么？他们是如何工作的？他们是如何当选的？

答：我几乎没有关于独立工会的信息。我可以说，他们中人很少，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与自由民族主义反对派有联系。

至于官方的工会，就像工人们开玩笑的那样，工会的全部工作就是在节日里送礼——用工会的钱买，然后收钱订阅国家报纸。这当然是真的。所有工会都在这样做。事实上，工会是国家权力的延续，是其利益的指挥者。大多数工会组织的领导人是由上级任命的。在形式上，他们当然可以在报告会和选举会议上选出，但要确保选对了人并不难。此外，普通工人自己也不想去工会领导，因为这些是额外的职责，而且大部分是形式的（职责）。例如，准备各种报告、统计数据、会议拟定（未举行的）等。

工会还出售疗养院优惠券，工会会员可享受25%的折扣。这是对苏联工会活动的一种呼应，但那时代金券是免费发放的。一些工会为其会员组织文化活动：参观博物馆、展览、剧院、在企业内部组织文化娱乐活动。

在劳动争议中，工会在起草集体合同时，是劳动集体的代表。真的，所有这些都是形式的。有时通过工会可以实现对工人权利的尊重。例如，取消非法解雇，恢复一个人的工作。但这些例子屈指可数。在大多数情况下，工会对违反劳动法的行为视而不见。此外，工会不太可能提出保护雇员的倡议。工人本人必须向工会施加压力，使其履行职责。

当然，官方工会完全支持现任政府和卢卡申科本人。例如，在选举前夕，它建议投票给卢卡申科。

伴随着这些，我们对工会活动有着很好的立法。法律规定了非常民主的工会领导选举，工会被赋予许多保护工人的权利。但实际上并没有做到。在基层组织中，为了选拔工会的领导，有的地方举行有表决权的会议，有的地方只是起草了一份关于这种会议是什么的议定书。由于工会不保护其成员的权利，工人一般不关心谁将在他们的企业领导工会。

9. 不同层级的政府官员对卢卡申科的态度如何（基层公务人员、高级官员、军队、警察等等）？

答：表面看来，他们都尊重卢卡申科并且执行其政策。但是当然，实际上也不总是这样。不过我这里只是在表达我的看法，不一定就完全反映现实，甚至现实可能是完全相反。

高级官员的行为完全在卢卡申科的视线范围之内，他能够监视高级官员们是否履行他的指令，他们活动是否符合白俄罗斯国家规定，所以，他们的行动与卢卡申科总是一致的。基层则远离卢卡申科及其亲信，因而要向他们施加控制比较困难。他们是被其上级官员直接管理，在这样的层级关系中，主要的原则就是做好表面文章。基层和中层官员都已经形成只向上级汇报成绩的风气，即使没有任何成绩。他们都极其害怕上报问题、表达批评意见，也不敢为了改进工作提出要求。所以，最终是关于基层情况的不实信息传达到了最上层。当然卢卡申科也经常亲自去到一些地方并发现问题，但是他也并不能视察所有地方。

普通官员经常自视为一方之主。他们可以去破坏最高层的决定，从管辖区域内的工人身上谋取私利，随意处置预算等等。

总体上，军队和警察是支持现任政府的。在过去的15年内，从未听闻在军人或警察违背过卢卡申科的命令。很明显，这些机构中的意识形态工作组织的非常好：军队以及国民卫队作为一个整体正确地评估了国家的局势和可能导致国家毁灭的威胁。所以，他们在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保卫白俄罗斯国家和人民的职责。但是因为我们已经几十年来没有出现共产主义者的反抗游行了，所以也很难判断军队和警察是否已经开始为保护国家镇压共产主义者活动。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很善于防御国家免受自由主义者、亲西方活动家和外国势力的干预。

白俄罗斯的领导层很明白外国干预从何而来。官方明确声称，抗议活动的领导势力来自于境外，核心领导来自波兰、捷克、立陶宛和乌克兰。当局称，境外势力曾试图在白俄罗斯发起颜色革命，外来势力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类似的“革命”，这些革命最终导致一些国家陷入战争与毁灭。

白俄罗斯当局被欧美国家攻击时，通常都能够巧妙有尊严地回应。

但是就俄罗斯来说，白俄罗斯当局公开回应其攻击就更难了。我们很依赖俄罗斯。以前，卢卡申科经常就其与白俄罗斯的关系批评俄罗斯，这些批评有时候公正，有时候有失偏颇。在选举之前，卢卡申科甚至宣称俄罗斯干预本国的选举。但选举之后，他就不能继续这样说了，因为俄罗斯支持卢卡申科反对西方。

10. 卢卡申科能够多大程度上控制局势，比如他是如何镇压运动和封锁消息的？不同立场的媒体（官方媒体，自由派等）的基本情况如何？

答：局势在卢卡申科的控制之下。白俄罗斯警方以及在必要情况下动用的军队，都很擅长抵抗激进的抗议者、防止示威人群靠近卢卡申科的住宅以及其他政府建筑。他们做了十足的准备来抵抗上街抗议者的行动，并且他们也在网络上识别暴力行动的组织者以及其他危险人物：那些散播警官及其家人的个人信息并威胁他们的人，以及那些扰乱国家网站工作的人等等。

抗议的领导者也被逮捕了，包括协调委员会（为实现政权由卢卡申科转移给季哈诺夫斯卡娅而创建）。有些领导者成功逃到了国外。

在选举之前以及选举之后两个月，白俄罗斯当局在信息领域基本上没有跟自由派对峙。现在整体上来看，他们有效地抵抗了自由派的影响：电视上播出着真实的新闻，报纸上刊登着批判性的文章，并且抗议的组织者也被披露出来。同时，反对派的网站被屏蔽，这些网站长期以来发布诽谤性信息而帮助西方颠覆白俄罗斯政府。

官方媒体现在基本上正常运转。自由派媒体继续他们多年一直在做的：朝政府泼脏水，或公开或秘密地动员颠覆政府，以及支持自由派抗议者。

在明斯克的大规模反对活动中，移动网络被关闭，这使得抗议者协调行动更加困难。

翻译/阿狸 杜平 日珥

校对/无烟 阿山 老蝉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