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与政治社会议题应该掺和在一起吗?几个月前,当一名有影响力的美国右翼媒体福克斯新闻主播让NBA球星詹姆斯不要在社会议题上发言,只要“乖乖闭嘴去运球”就好了时,她大概无法预料到詹姆斯和其他职业球员不但没有闭嘴,而且还组织了野猫式的罢工来声援BlackLives Matter运动。
事实上,与其问体育和政治社会议题是否应该掺和在一起,不如说它们的关系从来都非常紧密。本期的三篇文章,第一篇探讨我们能否跳出商业化和竞争体育的模式,通过历史和当下的一些经验,尝试想象一种进步的体育;第二篇批判了中国足球高度市场化后带来的足球产业链的商品化,以及在靠高薪吸引外援打造出来的几家拥有光辉战绩的俱乐部外,中国足球基础的薄弱;第三篇看到中国男足薄弱的背后,隐现着男足培育系统中产化的现象。
这个专题将说明,叫球星们闭嘴不过掩耳盗铃;我们虽不是球星,但作为广大体育迷的一份子,却有潜力组织起来,让体育产业超越纯粹的赚钱,让体育和球队真正复归运动员和粉丝,公平地竞技,无畏无惧地表达自己。
我曾参与过一样颠覆传统竞技体育概念的左翼足球运动。它有几个硬性规则,例如比赛中不管进了多少球或者没进球,最终比分都会被锁定在二比二。当你在防守时,当对方带球时,你不可以直接去抢对方的球,甚至还需要谦让出让对方能继续带球进攻的空间。当然,诸如铲球和任何有其他身体碰撞的防守,更不用说都是不允许的。当你进攻时,需要与队友至少互相传球三次以上,才可以射门。而本身足球技术好的人,则需要有意识地给其他人更多空间去参与和发展他们的技能。
在每次开球前,都会有参与过并且熟悉规则的人,主动召唤大家围成一圈,先相互介绍自己,然后细致解释下以上规则。在运动进行过程中,如果遇到了任何问题,例如大家没有遵守此前的规则,或者出现任何矛盾,两队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要求停下来去沟通。对于习惯了竞争和对抗性极强的运动,确实不是所有人都会马上适应。
这看起来古怪的规则和运动,来源于左翼对于体育的重新想象。
左翼运动
这称之为“左翼足球”的运动,最早出现在美国反伊拉克战争运动时的左翼参与者。当时参与反战运动的很多人,因为需要经常面对在街上被警察追捕,所以想通过体育活动来增强自己身体,尤其是增加奔跑的速度和耐力。在反战运动结束后,这个形式被在一些地方保留了下来。由比较热心的人来组织在平日的晚上或者周末,以便下学和下班后的人参与。这使在同一城市的左翼运动者,可以继续保持联络和扩展网络。
左翼足球遵循的,是预兆性政治的尝试,将我们构想的未来社会的的价值,注入到我们日常的细微生活活动之中。我们踢足球的方式,可以反映出我们想要实现的社会价值,例如合作,平等,公正,互相支持等等。对于左翼足球来说,过程中的合作,协助,提高技能,建立友情,比竞争和最终的比分胜负都更重要。同时,左翼足球包括包容不同性别取向,年龄,文化,种族,以及足球水平。现实中,参与者也确实来自不同年龄,文化背景和种族。大多数参与者,是不同社会议题的组织者和倡导者,但任何人只要愿意遵守这些规则和同意背后的理念,都可以加入。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从小接触的是竞技性机构的体育。甚至很长时间,我和其他人一样,把体育看作是一种消遣和逃避,不应该和政治来在一起;尤其是当我们看到政治的干预,往往会污染我们认为纯粹的运动。当然这种看法忽略了体育无法逃避它所在社会的形态。前一段美职篮带领的美国职业运动员参与的反种族歧视斗争,通过短暂的野猫式罢工,不仅展现了体育与社会如何的不可分割,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体育可以带来的社会改变。不过,我们需要先退一步,来回顾工人体育的起源,以及历史上左翼的另类体育尝试。
从“工人参与的体育”到“工人的体育”
近代有组织性的体育,是与资本主义工业化和城市化,以及殖民主义分不开的。
足球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现代足球首先在19世纪英国贵族学校中产生,由英国帝国主义的殖民传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但同时也很快成为了工人阶级的运动。在19世纪后半叶,英国教会曾帮助城市出现的众多产业工人组织了足球俱乐部,工人群体也开始组织自己的足球俱乐部。尤其是随着工作时长在经过工人斗争被缩短后,产业工人有了更多时间和经历可以用来参与业余活动。不难想象,因为工业生产本身的劳累和无聊,很多工人便会在工作外通过体育来得到身体的放松以及精神的满足。尤其作为集体运动的足球,从中可以得到个人的成功感以及集体的团结感。足球也随之越来越平民化,变成了工人阶级运动。
英国工人阶级男孩在排队进场看球
在中国,尤其是老国企中,体育是对于工人很重要的一项业余活动,国企更是鼓励大家集体参与,并且会组织厂内的竞赛。乒乓球,排球,篮球等,往往是老国企工人中最热门的体育运动。前些年的一次机会,我曾在一家老国企工厂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正好赶上每年一次的工人体育竞赛。我了解到,每年的体育项目都会不一样,一是保持新鲜,二是可以有在行不同运动的人都能轮到参与。
那年我赶上的是排球,活动场地就在工厂大门路对面的篮球场上,此前,每晚都会很多年轻工人在那里打篮球。为了排球比赛,篮球场被临时征用成了排球场,每晚都会有几十男女工人轮换参与训练。很清楚的是工人的热情是极大的,打破了白天沉闷的工厂生产气氛。这样互相合作互相调侃的集体活动,无疑让工人得到放松,也加紧了工人之间的情感联络。
虽然工人积极参与体育,但这仍然是“工人参与的体育“。体育本身的性质并没有改变,仍然是非政治化的存在,并不蕴含着可以超越当下社会关系的元素,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生产中出现的紧张和矛盾。所以这不能等同与“工人的体育”。
除了少数贵族体育,对于绝大多数体育活动来说,参与者很多都来自与工人阶级和农村,尤其是竞技性极强的国家或世界体育赛事。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民众是体育运动的核心,但这和工人自主地去创立体育的新模式仍然不同。事实上,在历史上是有过这样的尝试的。
1955年第一届全国工人运动会发行的纪念邮票
人民的体育运动
左翼和工人运动对于可以改变社会的人民体育的尝试,最早出现在19世纪后期末。到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是进步工人体育一个兴盛时期。
19世纪后期欧洲出现了工人俱乐部。德国工人运动是比较早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工人体育组织和协会。英国工党,也在英国发展工人体育中起到了极大作用,协助成立了体育俱乐部。例如英国当时一个工人自行车俱乐部,更是直接表明他们希望通过体育来传播社会主义理念。与此同时,体育的传播以及工人运动的成长,使多个国家出现了全国和全世界范围的体育联盟。英国在1923年成立了全国性的“英国工人体育联盟”(BritishWorkers’ Federation for Sport)。俄罗斯在1917年革命成功后,更是在1921年建立了全世界范围的“红色运动国际”(RedSport International)。它提出的目标是用体育吸引全世界的工人加入各国的共产党,将工人转换为阶级斗争的战士。
工人阶级体育组织有明显的追求自由、反法西斯、反战传统
接下来,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是工人的体育运动另一个活跃时期。在社会和国际矛盾激化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更是出现了是反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工人奥林匹克,直面反对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奥林匹克国际奥委会。由“社会主义工人运动国际”(SocialistWorkers' Sport International)组织的工人奥林匹克运动会,相继在1925年在德国法兰克福,1931年在奥地利维也纳,1936举行比利时安特卫普举行。即使是在欧洲局势极度动荡的时期,参加的运动员仍然有几万名,和数十万名观众。在开幕式上,几万工人运动员和参与者在街上游行,反对法西斯主义,呼吁世界范围内的裁军和和平。运动员全部都使用代表工人运动的红旗,而不是代表国家的国旗。胜出的运动员得到证书,而不是金银铜奖牌。
1931年在维亚纳举行的工人奥运,德文标语意思为“来自世界各地的无产阶级团结在体育运动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法国社会主义党和共产主义党都架构了自己的工人体育系统,并在统一战线时期的1934年,合并了他们各自的系统成立了至今还存在的“劳工体育体操联合会”(LaFédération sportive et gymnique du travail, FSGT)。他们很清晰地表达出他们的主张:团结起来反对社会不平等,拒绝体育机构的等级制度,拒绝只局限于运动的技术方面,反对强者统治弱者,拒绝商品化的体育,建设更人性化的世界和增强公民意识,从普世的角度创造团结。换句话说,他们反对的并不是竞争本身,而是有明确最终赢家和输者的竞争。他们认为存在一种没有输者的竞争,是包含一个队伍内部以及队伍与队伍之间的合作,也就是回到竞争这个词的拉丁语根“cumpetere”,“共同努力”。近些年,此联合会仍然积极参与全球劳工抗争的声援中,呼吁提高体育产品生产商下工人的工作条件。
另一种体育是可能的
这些尝试展示了体育也可是左翼工人运动和推到社会革命的一部分。但回到当下,我们已不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充满各种革命可能性的年代,所以无法想象另类的体育模式并不奇怪。自然,我们对于当下体育的批评,往往针对在过度商业化上。但拒绝商业化外,历史上工人体育的尝试,是更根本的对于体育概念的改变。
但将一些我们认为进步的原则,放在体育活动中,不乏是有趣的社会尝试。当然,去想象和实践另一种体育,是和废除旧的和建立新的社会经济体制的社会运动分不开的。脱离社会运动的个体实践,自然很难有很大的影响。但同时,我们也要结合运动的需要,大胆地思考和实践。就像反全球化运动中的口号,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另一种体育,也是可能的。
参考文献
Jean Harvey, John Horne, Parissa Safai, Simon Darnell, andSebastien Courchesne-O'Neill, Sport andSocial Movements: From the Local to the Global. London: BloomsburyAcademic, 2014
Max Ross, “The Joy of Left-Wing Fútbol”, New Yorker, 2015
Robert F. Wheeler, “Organized Sport and Organized Labour:The Workers' Sports Movement”, Journal ofContemporary History, Vol. 13, No. 2, Special Issue: Workers' Culture(Apr., 1978), pp. 1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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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涵。来源: 多数派 Masses。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