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央企高管性侵养女的新闻在中文互联网引爆了舆论。大清都亡了这么多年，都已经21世纪20年代了，竟然还出现了童养媳的故事，真是令人感到魔幻和惊诧。更令人惊诧的是，号称是媒体良心的财新网在4月12日发了篇特稿——《高管性侵养女案疑云》。这篇报道为现代童养媳的故事披上了一层故事会的外衣，把一场性侵幼童的人间惨剧描绘成了爱恨交织的虐心琼瑶爱情剧，为现代男权精英空虚无耻的内心世界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注脚。
据这位作者说，她的文章目的是致力于揭露“折射人性深不可测”，展现“小女孩13岁找了个留美归来的sugar daddy（笔者注：用钱财包养年轻女孩的中年男人），到了20岁到处哭喊自己被强奸”这一耸人听闻的“事实”。这位放下豪言壮语不写碎片消息、不要流量的记者，以错过游戏活动的代价完成了这篇稿子，堆砌出一个情绪化、反复无常、对鲍满含爱意的女孩形象，打造出了一个缺爱少女求爱的洛丽塔式故事。所以问题不是女孩被性侵了，而是女孩儿得了神经症，用“故事会”人格胡言乱语编造谎言，折磨一往情深的温厚“爹系”男友鲍叔叔。
不过，与其说女孩有“故事会”人格，不如说财新文章就采取了故事会思路，先入为主地设定了一个洛丽塔式的故事框架，然后以这个框架为基础剪裁素材。这篇文章所有的信息，基本都来自于鲍毓明提供的单方面信息。所有关于兰儿的信息都并非通过接触兰儿本人得到的，也没有经过任何的核实和证实——这就给鲍毓明裁剪现实提供了机会。
经过素材和信息的精心剪裁，兰儿和鲍毓明之间的故事，被打造成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少女向多情养父寻找爱情的故事。而兰儿的报警行为被解释为“一场风波”，一场情侣之间的荒唐的打情骂俏——只是因为鲍在烟台工作太忙，两人分隔两地，没有时间跟她聊QQ，所以兰儿才要通过报警来吸引鲍的注意。兰儿尝试自杀的行为，也被归因成“父母离婚给兰儿造成打击，也有可能被同学带坏了”，鲍毓明则是看到她自杀后冲进房间试图拯救她的人。兰儿自杀、重度抑郁这些事情都与鲍毓明无关，尤其是与鲍毓明和兰儿双方自愿的关系无关——可能唯一的关系，就是给无辜的鲍毓明带来了很多困扰。
即使是不具名志愿者的第三方信息，也被做了有利于鲍毓明的精心剪裁，这些信息证明了兰儿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会儿爱他、一会儿恨他；一会儿想让他坐牢、一会儿想和他过一辈子……
当整篇报道聚焦于女孩的动机和荒唐的行为的时候，却从来不去追问尚未成年的她为何会形成这样的动机和反应方式。即便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在面临亲密关系暴力时都有可能产生反复的情绪，更何况对于一个13岁少女来说，人格和三观都尚未发展成熟。在这种情况下，鲍作为有权有势的成年男性——而且作为她可以接触到的唯一的成年人，可以对她施加很大的影响，兰儿的状态反复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作者却得出了“这更像是一个自小缺乏关爱的女孩向‘养父’寻求安全感的故事”的结论。权力关系的压迫下弱者痛苦的反应被转化为弱者向强者索求爱与关照的证明，被施加的伤害仿佛都隐没在这种“感情”之下。而就像房思琪爱上李国华，她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并非真正出于爱，而是求生一样——“不然太痛苦了”。“恋爱自由”在这种权力关系中从来都是虚假的，而兰儿状态的反复在作者笔下就成为了一种要受害者自己负责的“自由选择”，这些碎片化的、与完美受害者期待不符的细节成为了作者对受害者诛心的旁证。既然作者这么擅长诛心，不妨说说看鲍这么优秀的“负责任好男人”，为什么要和李星星这样一个“显然内心有问题的女孩”谈恋爱呢？
在这个记者的笔触之下，我们仿佛看到了女性和穷人的原罪。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和阶级社会中穷人的无助，都被这样一个狗血而恶俗的煽情叙述所遮蔽了。这一个被包养的贫穷女孩和自己的贫穷的母亲联手来合谋坑害善良无辜的金主的故事，一个妄想嫁到豪门的白毛女辜负善良的中产精英黄世仁的故事。这种煽情、恶俗而又能显示出“世态炎凉”的故事框架，大概更能吸引人的眼球，也更能得到精英群体的共鸣。就像认为刘强东案肯定是女方搞了个仙人跳一样，连派出所的办案人员都忍不住对鲍某报以同情——“我要是个女的我肯定嫁给他”。
不过苑记者用这样春秋笔法的套路夹带私货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在一篇涉及到相亲性侵问题的特稿时，她就使用了“姻缘陷阱：一场无人负责的亲密约会”作为标题，让人感觉还以为是谁骗婚跑路或者是相亲不愿意给饭钱一样。行文中也完全不像是在报道性侵案件，反而好像给施暴者打上一层浪漫滤镜，像写狗血言情小说一样，把人身侵害塑造成一场恋爱纠纷。这样的想象力运用在严肃的新闻报道上，给受害者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有趣的是，在受害者（微博：@宏泰公寓18楼）发文澄清事实并向财新网苑记者表达不满后，得到的却是苑的反复羞辱和微博平台的屡次删帖。
当然，要为这种叙述方式负责的也不仅仅是苑记者个人，她仅仅是表达了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思维模式。在这些人眼中，有权有势的人找“小情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个贫穷的少女想黏上一个多金的大叔更是合情合理。权力结构下的强迫是不存在的，小姑娘陷入到这种压迫性的关系中，就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想找个“糖爹”；摧残女性的性侵不是“你情我愿”，就是“双方都有责任”；而弱者发声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没谈好价钱”。总之，在权力结构下，弱就是原罪。
苑记者在朋友圈说“这是个旧社会的故事”，暂且不谈为什么解放这么多年旧社会还在，所谓旧社会的故事也可以有几种解读：既可以是吴琼花白毛女反抗封建压迫，又可以是富人帮助贫穷少女反被刁民倒打一耙。财新这篇文章显然不是去揭露“吃人的旧社会”的，而是提供了一个窗口，来让大家了解资本主义父权制下的精英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就像网友说的，我们无法理解，也许是因为我们还不够精英。不过我衷心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成为这样的精英。让我们永远都站在被压迫者一边，一起终结“旧社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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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只老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克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