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就要接受问话了,我说儿子已在看守所,你们要问就问他吧,他们还是固执地要找我问话。去还是不去,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我只觉得四面都是无形的墙,我总是左躲右藏,想找一条断裂的缝隙钻过去,有时候,我还真的钻过去了,钻过去后又发现了更多的墙。

我在衣柜里翻来覆去的找,找一件衣服,找那一件买来之后就不太穿的衣服。接受问话嘛,问话的那些都很像人的,我也极力想让自己像人一点。但很多衣服不是小了就是大了,不是太旧就是就是太夸张了。我一件一件的找,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

天亮的时候,那件衣服竟然安安静静的躺在了那一堆烂衣服的最上面。儿子是我前夫的儿子,我跟现在的爱人结婚的那一天,儿子还是怀着的。那一天中午,前夫背着一把长刀,在家门口骂了一个小时。完了还取了一个名字,说是必须得跟他一个姓,还必须得用他取的名字。我爱人全部应承了下来。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前夫背着长刀装得像个侠客似的离开了。儿子都判刑了,还时不时找我问话,他们说要提供帮助。孙子快高考了,除了这件事,也没有其它的事了。

我走过一个湖边,一只蛤蟆见我走近,快速地跳到了草丛中。这只蛤蟆在这里已有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它跟我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和相似。每次我从这里走过,都会看到它在路上,都会看到它跳进草丛中。它在草丛中用战战兢兢的目光看着我,浑身鼓得像个皮球。我也一直没明白它为什么老是要窜到这路上来,似乎借此证明它还活着。

问话的一个个都衣冠楚楚,音色动人。他们又是倒水,又是在房间内生火,怕我冷着。为了调节气氛,一个人还说:“看得出,你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不知道问了多久,我只觉得头一阵阵发晕。我看到问话的人,还有进进出出的人向我走来,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们从我的身体上踩过,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后又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一个个身背长刀,嘴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乌鸦的声音,有喜鹊的声音,有猫头鹰的声音,还隐隐约约有凤凰鸟的声音。他们相互瞪眼,似乎将要相互杀戮,然而迅速转过身去,留给了对方的只有背影和脚步之声。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中,我看到长刀的炳上写着乱七八糟的头衔:诗人、作家、记者,XX长、XX长、XX长,教授、学者、巫师……我感觉到我飘起来了,这种飘又像是在沉落。在一种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沉落,没有抓手,连一根草一根树枝甚至是一片树叶也没有。看来只剩下声音了,我之前做过几年歌手,能用的也只有声音了。在浮沉中我想象着借助了一个抓手,于是运足了一口气。与其说是借助音乐的底子,倒不如说是想起马的嘶鸣,我长长的哀呜着。惊起一根枯草,我拼尽全力抓住这根枯草,仔细一看,那是我儿子,他身上也背着长刀。

看守所的后山上全是坟,新年到了,人们纷纷给死去的人们“拜年”,光是鞭炮就响了一整天。传说这个仓很容易闹鬼,听说这里曾经死去几个外国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管是真是假,我是不怕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就是一开车的,车上载的到底是什么稀有金属,我也不知道。我常常想,为了那些个黑乎乎的东西,还发生枪战,真是活久见。

“我只是一个开车的。”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他们就是不信。

“你弟弟可是出名的。”

“我弟弟?”

“XX不是你弟弟吗?”

“那是别人家的弟弟。”

“跟你一个姓。”

“他已经死了。”

那天全部人都跑了,只剩下我一个,我一直觉得一个开车的,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那天,我开着卡车经过一座桥,天空是蓝幽幽的黑。那种黑似乎是流动着的黑,他从天空上一层一层的剥落,一层一层地掉落在石拱桥上,然后无影无踪。石拱桥下的水哗哗地流淌,发着几千年没有变的哗哗声。桥头的一根大树顷刻之间倒下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根大树像是一个藏了许久的阴谋,专等我的到来。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四面八方就响起了清脆的枪声。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耳朵像是被烧红的铁烫了一下,我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把冰凉的血。

我的车上载的是一种稀有金属的原矿,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发生了枪战。只知道我这一方被抓的只有我,另一方被抓的是指挥的杨局长。

在看守所里,我和杨局长见面了。

我问杨局长:“你怎么进来了?”

“我保护国家矿产。”

“嚯!保护国家矿产还进来?”

……

“他们还玩小猫钓鱼。”

“小猫钓鱼?”

“我在隔壁仓(注:监室)的时候,他们用一张烟盒纸折成很小的纸飞机状,用线捆扎起来,让我吞下去,然后从我的胃里拉出来,直到拉出血来才算钓到了鱼。”

“……”

“我当年还建文明看守所,我自以为我建的是文明看守所……”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看守所里很挤,大通铺侧身都不够睡,为缓解通铺的压力,每小时安排三个人值班。

每次值班我都和杨局长在一起。杨局长问我:“你怎么进来的。”

“我开车啦。”

“开车也进来?”

“他们说XX是我弟弟,我说我弟弟死了,他们说的那个XX,只是跟我一个姓而已。”

本来睡不着,值了一个小时班,躺下就睡过去了。我梦见我在后山上游荡,我穿梭在那些坟堆和树丛中。一根树枝拉扯着我的头发,怎么拼命挣扎头发还是像被胶水粘住一样的緾在树枝上。我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看到我妈躺在坟头一块冰冷的石板上。

我哥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找我奶奶去了,他说都是新年了还问什么话,况且扯上什么高考,那也是明年的事了。他走的时候,叫我关好门窗,但窗不要关得太死,还叫我不要睡得太沉,特别注意被子不要掉火里。

我比我哥小十几岁,自从我妈走了之后,我就前所未有的依赖我哥。我妈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住着一清朝时候的烂瓦屋,真是丢人,更丢人的是我爸住这么烂的瓦屋还不嫌丢人。

我哥对我的关怀和漠视我都是感到温暖的,冬天的时候,他总是把煤炉烧到很旺。煤炭太少的时候,他还会用曹操望梅止渴的办法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热得出汗的故事。

外面纷纷扬扬的下着雪,屋瓦的雪堆积得厚了就会哗啦哗啦地掉下来,沙沙沙地打在窗前的小树上。煤炉烧得通红,我没有感觉到寒冷。

我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中国地图。我想我爸现在应该是在地图上的那一个点,我妈呢,她在哪一个点,还有我奶奶呢?我哥应该是行走在风雪中的一个流动的小点。

我爸被抓走前的这几个月都是很开心的。他总是说:“终于找到一个稍微合适的工作了,工资也还不算低,大卡车倒是难开一点,但开着开着就熟悉了。”

他还说:“我实在干不动那个工厂的活了。”

那是一个生产空调压缩机的工厂,他主要是做吊挂的工作,就是把压缩机往流水线上挂。那种大的压缩机重量有两桶矿泉水那么重,有的还是刚烧出来的,他的一只手曾被烫掉了一块皮,黑糊糊的。

他进工厂没几天之后,走路就开始有点一瘸一拐的。我总是想起《大王书》里熄大王一瘸一拐的情节,看他走 路我就哈哈大笑,他也跟我一起笑。压缩机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一车压缩机有多重我也不知道。他说是拖一车压缩机时由于太重撞到的。怎么重了就会撞脚?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疑问,直到我因为无聊要去搬动一块大石头也撞到了脚时才知道。

爸爸离开工厂回到家的那天早晨,他的手上、脸上被蚊子咬起了很大的疱。他说他那天夜里彻底的干不动了,他在工厂食堂的长凳上睡了一个晚上,不到下班的时间,要开放行条才能走出工厂,放行条要找主任签字,他不想见到主任。

工厂里的两个月,爸爸是怎么度过的呢?我只知道他每天回来就呼呼大睡,有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睡着了。

看得出来,我爸开卡车是很高兴的,他不问给谁开,运什么货,他说只要给工资就行了。他觉得再开几年车,就可以买个房子,或是把这栋清朝时代的瓦屋推倒重建一个漂亮的房子。在河市,这种房子就水巷这里有了。也许这里是历朝历代的市中心,开发商觉得拆迁成本过高而一直没有拆。

我爸开卡车之后人也没有那么沉默了,他还会给我讲好多故事,奶奶说他在看守所,看守所是什么样呢……我想着想着,地图的各个小点渐渐地模糊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睡梦中听到哥哥的喊声,他叫道:“弟弟,帮我一把,快快快!”每当我听到哥哥这样叫我时,我都是高兴的,高兴得快到他都无法想象。我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推开透风的门,跑到雪地上,四下寻找,穿过水巷的街道寻找,在他常呆的小树下寻找,在他常蹲的大石头上寻找,地上的雪一个脚印也没有。

雪花落进我的脖子里,一阵阵寒冷的风让我渐渐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梦。

我往回赶,还没到家,远远的看到一股浓烟升起,旧瓦屋起火了……

一个消防战士说:“这么大冷的天,只留一个小孩子在家。”

长按二维码支持激流网

像人一样活着-激流网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像人一样活着-激流网(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