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怎么走?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怎么走?居住在城里的人可能不了解这个地方。高德地图会告诉你,坐6号线到草房地铁站,然后换乘306——皮村西口下车,先到皮村,再走一公里……
这是我第一次来皮村。郊区冷啊,刚出草房地铁站就感觉到了。出站口人流突然奔跑起来——大家看到了前方306公交车闪烁的车号!“前门上不去,换后门!”售票员大姐嗓子快喊哑了:“前门的动一动啊!松快点!”
公交车载着从城区下班回来的打工者,其拥挤程度堪比工业区运送临时工的面包车。车上的人也有着相似的疲惫,都是劳动一天的疲惫,今天的戏剧,也正是要讲述他们的生活,把他们生活中的“劳动”拎出来,立起来。
皮村的大门颇有艺术感,人们在此渐渐汇入一条明亮的主干道,我却拐入四下无人的黑暗,向打工艺术博物馆进发。一公里的路不长,安静得只剩下了眼前呼出的白气。渐渐的,一束光走近了我。我看到了“天下打工是一家”,知道自己终于到了。
作者供图
终于,我闯入了戏剧《我们2s·劳动交流市场》之中——在寒冷的郊区,在没有供暖设施的新工人剧场,在2020年的第一天,我走入另一个充满着可能性的时空。
为什么要用“劳动”这个词?
劳动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被厌弃了,单独用时扭拗口,只有放在“劳动局”、“劳动市场”之类的词里面才能顺顺当当带出来。现在还会有人说“我去劳动了”吗?说出来,或许会让人感到过于正式,感到做作、尴尬。“劳动光荣”、“劳动伟大”的词也仿佛成了五月一号才会唱的高调——“劳动”和“光荣”、“伟大”之间的锁链早被硬生生扯开了,“劳工神圣”更是已经落上历史的灰尘。“劳动”有高低贵贱之分,早就成了当代人心照不宣的现实。体面与否、工资高低——在一切都可以量化的时代,“劳动”早就明码标价了。
这两个字仿佛燃烧的炭,让大家无法开口,被大家生生咽下。想起许多工友所说的“我们就是受苦受累的命。”“我们就是穷卖力气的。”“臭干活的。”“打工仔。”“打工妹。”
说起劳动,现在人只能想到“上班”“干活”“打工”“搬砖”,只能想到它让程序员猝死,它让工人工伤工亡,它只是人们为了维持最低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活动……谁还能想到劳动曾在过去的几百万年中让人类脱离动物进化成人?谁还能想到劳动将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成为人的第一需要?
剧中人也是这样追问的:
“劳动光荣吗?”
“辛勤劳动能换来美好生活吗?”
“我的劳动到底是在创造价值,还是创造垃圾?”
当下的劳动很少能让人实现个体价值,人们也很难在劳动中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意义。田园诗般耕读打猎的生活早就不存在了。养活自己,你可能需要在流水线上一天拧2000多个螺丝,一天送三四十份外卖,给老板改n稿文案。即便那份让小海(工友、本剧主人公之一)感受到与人沟通的快乐和新鲜感的快递工作,做久了也只会更多感受到劳累和苦痛。在劳动中,人的体能、创造、情绪都被控制了,人们要改造、打磨自己,以适应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社会。人们拧螺丝,螺丝也在拧人们,人们也最终被拧成社会的螺丝。剧中主人公们寻找逃脱痛苦劳动的努力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戏剧还是给大家展示了残酷的现实:你无处可逃。资本的旋风,将会摧毁一切寻求仅属于个体的温暖与意义的尝试。从流水线车间到送快递穿梭的城市街道,你逃不过劳资关系中绝对弱势的地位;从打零工到家庭小作坊卖饺子,你逃不过残酷的市场竞争;从都市白领到家具打磨工,你逃不过无处不在的性别歧视……劳动之中渗透了资本方方面面的因素,仿佛与其合为一体。只要是劳动,便是为资本劳动,便是异化人、控制人的,便是使人痛苦的。
作者供图
所以劳动向来是这样吗?像戏剧中讲述的一个一个劳动故事,充满了辛酸、无奈、苦痛的经验。人们为什么要劳动?台上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后汇成最简单的回答,为工作为赚钱,为摆脱无所事事的无聊状态。前者是劳动需要人们,后者是人们需要劳动。是劳动给劳动者创造了痛苦吗?还是资本隐身背后,将劳动变成了利润的奴隶?
所以,怎么办?
整个戏剧只有最后一段饱含希望,大家聚在一起,描述了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仿佛只存在于文字和词语之中,只是纯粹的可望不可及的乌托邦。
在这个世界里,分工不会成为限制人的自由和潜能的因素,也不成为一个区分人们劳动高低贵贱的标准,劳动摆脱了资本的锁链,不再剥夺人的自由,而是成为人们实现自由的手段。
“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上,在迫使人们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它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
让我惊讶的是,乌托邦般的描绘并没有使观众们反感,许多观众在演出后的交流环节提出了“我们应当怎样做”的问题。或许是舞台上现实与理想的鸿沟实在太深,或许是当下境况已让人慢慢思索改变的可能性,不仅仅满足于单纯的表达、发泄了。戏剧表现的是不同个体劳动者的生命体验,却又不仅仅局限于个人,它们能够取得人们的共鸣,为人们之间创造崭新的联系——无论是演职人员之间,还是演员与观众之间。然而,文艺作品不能给所有人提供一个面面俱到解决方案,它不能替人们思考,但它能促使人们思考。在戏剧结束后的交流环节,大姐端来了一盆热乎乎的甜汤圆,希望能温暖每一个在寒冷冬夜里瑟瑟发抖地站着、坐着的,演剧、看剧的人,也许这本身就够有乌托邦气质的,在哪里还能吃到这么温暖的大锅饭呀。在戏剧的最后,照例响起了《劳动者赞歌》这一保留节目,所有人鼓着掌,努力加入这合唱之中。“我们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有智慧和双手”,“劳动者创造了这个世界,劳动者最光荣”,这几句词,又渐渐和那历史上的战歌呼应起来——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作者供图
借用一句朋友的话:
“当观众迫切提出我们应该怎么办这类问题时,我就知道这个戏是彻底成功了。” 也许这部剧的语言有些晦涩、理论化,也许工友们的表达有些苦闷迷茫,也许工友的经历过于生猛粗犷不像文化工业打磨出的精致作品那样令人容易接受,尽管这部戏剧有诸多不完美,但有谁能说,这不是他们人生最真实体验的独一无二的成果?谁能说,这个夜晚聚集于新工人剧场的人们,在未来的暗夜中不会渐渐凝结成点点星光呢?
长按二维码支持激流网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作者:夏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