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的时候,我妈变成了姨妈,我爸变成了姨父。这似乎不可思议,我父亲,对了,现在应该叫姨父,他是很严肃的告诉我的,让我从今往后不能再叫他爸了,妈也不能叫了,只能叫姨妈。他说有人不相信我是一个弃婴,几次三番的来罚款。这个倒没有超出我的理解能力,超生没钱罚款的,牛、马会被牵走,没有牛、马的,腊肉也会被拿走。

唯一的没有变的称呼是“哥哥”,我只好向我哥哥来求证,问他这些事可当真,他带着千古不变的傻笑说:“他们骗你的,这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哼,一个游戏。”

见我不说话,我哥接着说:“游戏都不懂,小屁孩,积分一满你就会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

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我一如既往的跟着姨父上学、放学、做作业。我哥一放假回家,白天黑夜地玩着他手里的一支假枪,但终究没打下一只鸟来。

有一天,我哥和我姨妈、姨父吵架了,他们吵架的事也是常有的。但这次似乎更凶一点。我哥他不去上大学了,姨父说他上学很懒,听老师说常常不去学校,勉强考上一个省里的学校,但死活不去上。他说他要去新疆、西藏当兵,反正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想回来。

姨父说:“你硬要去,政审的时候我不签字。“

我哥拍着桌子说:“不签就不签,反正高中的班主任也不签,他说我会成为李沛尧的警卫员,终有一天会杀人的。但是还有另一个班主任说人都会改变的,他给我签了“。

姨父说:“我跑得远远的玩他两个月,你找鬼签字去“。

我哥说:“你躲起来,我就放火把这房子烧了“。

姨父气得暴跳,想给我哥一巴掌,但忍回去了。他说:“无赖”。

只见他脸上的肉在发抖。但接着冷笑着说:“放火也不怕,反正我们家房子一共烧了三次,再烧多一次也无所谓。”

我哥终于还是没去读大学,房子倒也没烧,他把那张录取通知书给烧了,他是一面唱着歌烧的。烧完了,他就很严肃的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我哥给我取的,他把我叫到院子里的围墙下。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板着面孔过,我看见他眼里满是泪,我也从来没看到他这样子哭过。但一想起他从来的傻笑和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还是严肃不起来。

他点燃一支烟,悠悠地说:“游戏,游戏,你还记得吗?”

“哼,记得,就是说化成蝴蝶的那个。”

“没错,聪明,你要每次考试得八十分以上,你就会像门前的这棵小树一样,就会长大一点点”。他总是这样说话的,每次我做对一个难题,或把语文作业的字写得好一点,他就会说:“哈哈,你又长大了一点点”。

“那什么时候才会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呢?”。

“十年树木,这棵小树要不了十年就长大了”。

“十年,挺快的。”

第二天,我哥就走了。姨父说:“还是女儿好,我运气好,还有这么小一个女儿。”

我是唯一送我哥走出家门的人,我看着他背个背包渐行渐远,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会回来,但再次回来已是好多年后的事了。

我是很崇拜我哥的,他总是能涛涛不绝地说一大堆没什么用的形散而神也散的道理。仿佛在打一次次游击,每一次他说话都让我很开心。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极不想上学,就常常逃课,有时躲在图书錧看书,有时躺在家里看天花板。说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不想上学的原因是我的同桌太优秀了。她是我初中到高中同桌,她人非常美丽动人,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山风的味道,在她写字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从我的左边散发出一种千年洪荒的荒古气息。

我的这个同桌是个孤儿,她的父母都是研究核物理的,父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她是跟着叔叔婶婶长大的,她叔叔婶婶对她非常好,为了让她安心上学,叔叔婶婶都没有生孩子。她也非常了不得,简直就是一个天才。读初中的时就能做好多高中的数学题,读高一时学校拿高考全套题目给他做,她达到了清华的录取分数线。我在她的面前总是感觉抬不起头来,尽管她很客气教我做题目,尽管她是那样的谦虚。可我总是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一种高不可攀、高处不胜寒的压力。

我只选我喜欢上的课,一个历史老师的课我是上的,他长着一脸大胡子,走上讲台就侃侃而谈,而且那不是游击式的讲法,简直就是阵地战。他这种阵地战自成体系,给人一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严密。据说该老师上的北方大学和一个有着众多天使的某某大学有一条美丽的对角线,这个老师经常走在这条对角线上,凭着他的侃侃而谈和细致入微的严谨吸引了某某大学众多女同学。

我一直逃课逃了半年,没人管我,我所在中学那时候不太计考勤。老师也很少管,尽管这样,升学率还是全县最高的。我读大四的时候,在百度贴吧里看到这所中学的学弟学妹为了反抗学校十点后不准自习、必须住学生宿舍的规定罢课的消息。我想,这和该中学的传统是有关的。

逃了很多课,看了很多书,我也慢慢想通了,其实我也不必有压力,她天才也不能给我压力,我为什么要有压力,闻道有先后,树叶有专攻,她们是书香世家有这样的天才不足为怪。我安心坐下来读书,由于在家的自学,学业也没有掉下去多少。我一节课也不想逃,但我的同桌却一天也没有来。不会吧,这个全校最有前途的人也逃课。

有一天,我站在凳子上写学校校园里的黑板报,两个老师站在黑板报前窃窃私语。我放慢了写字速度,让粉笔轻下来,轻下来,轻到如一个“意欲捕呜蝉“的孩子的状态。

一个说:“真可惜,得了肺结核。”

“可不是吗?治好了的,都准备来上学了,可是又复发,送往省医的途中没了。”

“真是可怜了她的叔叔和婶婶。”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粉笔掉了下来,然后重重地跳到地上,掩饰我的偷听。

我本想去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传染上,后来想起史铁生说到死就是放假的事,也不想检查了。但很可能是逃了半年课的原因,我没被传染。

高考快到了,每天拿两本书,听几个高考讲座,打一下瞌睡,一天就过去了。校园的落叶每天都哭丧着脸挤到花台下面,它们似乎也觉得寒冷了。

听建议,填志愿,讨论毕业。我填完志愿走出校园的时候,我学习我哥哥的那种游戏的心态没有了,我突然想起陆游的“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聚是一团火,散着满天星。”我转过脸去看一眼校园,中学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正如三月桃花,开也匆匆,落下匆匆。这一散让我想起了大江边的落叶,来不及喘吸一声,便随波逐流。考不好也千万莫跳江,也不必跳楼,这只是一个游戏。

我填志愿时是打过电话给我哥哥的,他一开始让我考通信学校,他说通信是最尖端的科技,航空航天科技都是在通信技术得到突破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我想起他说的“游戏”,还有“远而示之近、近而示之远”的所谓兵法。我要跟他开个玩笑,我坚持说我要考师大,他在我的说服下表示师大也很好。可是我填志愿的时候,想起他说的莫尔斯电码,不说话,只敲桌子,就可以对话。还有和遥远太空的对话,这种职业似乎天生就带着某种神秘莫测和诗意。

“故用而示之不用”,我下笔的时候跟我哥哥开了一个玩笑,我填了通信学校。

一个假期都在下着毛毛雨。院子里的落叶总是湿湿的,我每天都扫着落叶,落叶底下时不时会有一只肥大的蚯蚓。我把落叶扫到墙脚下,本想挖个坑把这些树叶埋了,想想吟不出林妹妹那样的诗,只好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我绕了一些路,到河城来看我哥哥。河城果真独特,应该叫河中城更好,它在两条奔涌的大江之间,想进入河城不是四面八方都有路的,只有一条陆路,一条水路。我对江和船都很好奇,选择了走水路,只花两块钱,就坐了一回大船。下得船来,看见哥哥远远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向我招手,大石头上已经堆满了烟屁股,他每次等我都这样的。

我们握手,我极不习惯,我哥哥虽然爱说笑话,但是总体上是很冷的。每当我看见他一个人的树下吸烟的时候,有时会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他总是转过头来说:“小屁孩……”

虽然总是板着面孔,我还是会在他的脸上发现自嘲和傻笑。他总是这样的,和父亲吵架时也是这样的带着一丝丝傻笑。对了,现在我又得叫父亲了,但确切的说是我的姨父,高考前我没户口考不了试,就只好去办了,哥哥说,要罚款就罚吧。还好,那些人也被我的身世感动,免了罚款。

我感觉我哥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煤油味。

“什么情况,这么多煤油的味道。”

“我用煤油洗澡。”

“又说胡话,我今天要慎重的告诉你,我长大了,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给我说话。”说出来了才感觉这口气和我形成了明显反差。

他哈哈大笑,我感觉到他之前阴郁的脸上似乎浓罩在一片阳光之中。

他说:“我们喝茶去吧。”

河城沿江路,茶楼林立。我们选择了一个矮矮的茶楼,茶楼被江边的参天大树包裹着。温柔的树叶一片一片从窗边飘落,江水无言,空中偶尔会有一声长长气笛。

“你瘦了”

这是我哥每次见我时必说的话,好几年前,我见到他,我学着他的口气说:“你瘦了。”

他头上星星点点的白头发,似乎在诉说着他一次次的失业和坎坷。他总是改不了一个毛病,总是一言不合就跟领导拍桌子对骂。他结婚十几年了,嫂子不来河城,他也不去湖市,一直拧着,谁也不服谁。他说跟我嫂子认识是从吵架开始。那天,他在桂林吃米粉,桂林米粉有一大碗汤,他天性粗鲁,不知怎么的就把整碗米粉给打泼了,巧得很,我未来的嫂子刚好坐在对面,汤哗哗啦啦地往下流,把我未来的嫂子淋了满身的汤汤水水。

他打开他右手边的窗户,点燃一支烟。慢慢悠悠地说:“你怎么又跟领导搞不好。”

“没有啦,我只不过是调动了一下。”

“哦,听说这个调动还蛮大。”

“我都是跟你学的。”

“其实呢,我也有很多的优点,你干嘛不学。”停了停,他接着说道:“父亲说过‘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忧。你想打,我偏不和你打,我要让你找别人打。’这些其实也是经验之谈。”

“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他曾经要为秋瑾女侠点一百个赞,那个说拔剑就毫不犹豫的女侠,我都听厌了,可他还总是说。

留在北方的一个通信学院任教后,我教授一个简单科目,再简单的科目,学校教研室还是会挖空心思研究出一堆资料。定目标,定任务,老师要推销资料,我又不是推销员,我对学生说,这个科目不难,没资料也可以过关。

我低头看着茶杯,说不出话来。

他接着说:“还是别冲动。“

江上的灯渐渐亮了起来,我突然想起好久就要问的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冷。“

“政治家都是冷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

“你是政治家。“

“我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他有时可以把想要说的话硬生生的咽回去,不知道这是不是政治家的素质。

我们谈过去,谈社会,谈理想,谈家事,终于没有找到出路。我要赶路去了,晚上七点的火车。我起身,他也起身,他眼睛盯着杯子,轻轻地说“游…游…“,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月光照着沉默的江水,江上一个小小鸟岛上,是一棵棵小树,小树上是一层厚厚的白鹭的粪便。嫂子说,河城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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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游戏-激流网(作者:茅草。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