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按:今天(11月22日)是左翼作家陈映真先生逝世三周年。陈映真先生并肩作战的战友、曾任《人间》杂志执行编辑、《人间思想与创作丛刊》主编的范振国先生发来一篇感人至深的“笔遣春温慰苦寒——秋夜怀大陈”,特刊发于激流网。陈映真先生的晚年是悲壮的,他的一些思索,如范振国先生所言“既不见容于当道,也不被左翼朋友所喜,却饱受西化自由派分子讪笑”。但“大陈的战斗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伟岸高洁,无论生前死后,他留下丰厚的精神遗产仍旧会持续润泽荒枯的时代,抚慰无告的心灵,更重要的是他留给我们如同鲁迅那般的深刻启示!” 我们敬佩陈映真先生的战斗精神,也深知今日各种矛盾交叉的错综复杂的局面下,需要冷静思索,分清主次,沉着应对,方能告慰陈映真先生英灵。
一、楔子
春秋代序,岁月匆匆不淹留,风气萧索,花飞叶落……
真快啊!我们素所敬重的大陈离世已经三年了!
今年九月十九日,家属遵其遗嘱,把骨灰洒入民族的母亲之河——黄河。我和关晓荣叨蒙丽娜嫂召唤,同赴北京参加移灵祭奠仪式,秋阳暖暖的初晨,送行者不多,萧瑟之感遂成难免。
「三年之丧守毕,此后家属亲眷可不受忌中仪轨所限,得自由行止,自在从容宽心度日了!」我私自如此揣想着,但却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无端的寂寞,时不时的泛起,九月二十日回台后,因此写了几首抒情遣怀的诗作,以下是第三首,并附有跋文,说明诗兴发端,情思所寄,纪念乎?忘却乎?我亦茫然。
二、诗句
笔遣春温慰苦寒——秋夜怀大陈
千里长河自悲欢,百感尘海有余叹!
饰荒迷阳折剑戟,萧瑟人间失永善。
眉横眼冷觑后街,笔遣春温慰苦寒。
君生人豪死鬼雄,魂润九畹滋蕙兰。
二〇一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任由之
三、跋文
〈一〉引言
这首非古非律,平仄韵脚两不相谐的七言八句,是今年九月十九日去北京送大陈移灵黄河回来后写的第三首。之前作的两首草成之后,透过「微信群组」传寄给朋友,收到的回讯颇有一些溢美的嘉许,有几位甚且鼓励续写连作成《秋兴八首》,不成熟的作品能得到友辈的肯定,心里自然是欣喜的,但是要步诗圣杜甫的后尘,则吾岂敢!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加上大陈远逝后,每夜阑酒醒总有一种无端的寂寞向人袭来,这心绪也恰如鲁迅所说的「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创作总根于爱。杨朱无书。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创作是有社会性的。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好友,爱人。」(而已集·小杂感)也因此而有了这篇习作。
诗题怀的大陈,是我们受教于他的后辈对映真先生的昵称,原本题下有兼呈老关(晓荣)字样,因为这是与他往返讨论,多次修整而后的定稿,要说是我俩的合作也是恰当的,只老关说:共怀大陈即可,就不兼呈了。我遵嘱,但不掠美独为己功,特此说明。
拙作袭用了许多鲁迅先生的诗意与诗句,署名任由之即是出自鲁迅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其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熟悉鲁迅作品的师友,一见便知。只是惟恐不常接触传统诗词,较少阅读鲁迅古典诗作的朋友,乍看之下,不明所云,因此将引用昔贤的典故出处稍作介绍,或有其必要。诗成之后,我私下也忖想着,若能藉由对诗作依序逐句的解说,从而引介几首鲁迅古典诗的风貌,几段大陈的华采篇章,使读者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进而在细细咀嚼品味中,领略他两的深厚情思,辽阔襟抱,应是值得尝试的作法。就个人而言,在逐字抄录,反复翻阅相关著作的过程,再度重聆两位先生的叮咛教诲,因而心灵上享有无比温热的充实之感,则更是莫大的收获了。
大陈生于鲁迅去世翌年的一九三七年,台湾莺歌一个以生产制作陶瓷器具艺品闻名的小镇,本名映善,过继给大伯父后易名永善,「映真」是为了纪念他早逝的孪生哥哥用的笔名。因着某种偶然的机缘,中学留级的少年陈永善,在一个无聊的夏日午后闯入了鲁迅的文学世界,那是他从生父不顾避祸暗藏在书架上不告而取的有着暗红色封皮的《吶喊》,从此踵继其志,毕生不改,「鲁迅对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大陈在不同的地方多次这样说。 确实,大陈与鲁迅的精神一贯,血脉相通乃世所共认,他两在小说创作,杂文时论,比肩并辔,相互辉映,也是读书界的通识,有论者甚且尝谓:大陈在批判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锋锐以及关切第三世界的宏观视野,甚至略迈前贤,姑不论此说是否的当,我却常以大陈的文学世界,独缺鲁迅沉郁苍凉的古典诗作而觉可憾,是以每有所思所感便常以这形式志记,是真的有点以瓦釜补黄钟的不自量力,见者哂其愚騃可也。
〈二〉句解
诗首句:千里长河自悲欢,是状耳目所及的寻常语,浅白易懂,毋庸赘言。惟以此句领起全篇,意在指陈黄河九曲蜿蜒千里,水或清浊,湍有缓急,都是地形地势的自然,波澜洄环起伏本无涉情感,所谓悲欢云者,纯是笔者个人的移情。
第二句:百感尘海有余叹,原写作:临天秋肃发慨叹!为了对仗较工整,略作了修改,文字虽更动但出处不变,和第六句的「笔遣春温慰苦寒」,都是将鲁迅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五日写给许寿裳的《亥年残秋偶作》拆开来稍加转化的。鲁迅的原诗: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秋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其实写作临天秋肃抑或尘海百感都无妨我诗原意,这诗句想表达的是鲁迅与大陈虽「萧条异代」,但生时都遭逢白色恐怖的肃杀,对政局的腐败,世道的崩坏,正义的沦丧,生民饱受压迫的深重苦难,都有一种出自肺腑的悲悯与哀叹。但又不仅止于哀叹而已,他们总是举起了投枪……
第三句:饰荒迷阳折剑戟。揉合了鲁迅一九三四年写赠《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张梓生的《秋夜有感》: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燃烟卷觉新凉。
以及一九三一年六月为送日本友人宫崎龙介而作的《无题》第二首:
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
一九三三年三月,鲁迅为自己的小说集《彷徨》题的诗句: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迷阳,俗称荆棘。有刺的灌木。迷阳饰荒,表面上描写一种在秋霜冬雪的肃杀过后,众芳芜秽,大地萧条贫瘠,只有阻人行路枯硬带刺的荆棘聊作妆饰。实际指的是在纷乱的时局下,有正义良知的进步人士,若非遭暴力狙杀而殒命,就是频受惊吓而噤声。但是文坛、学界、报刊、杂志依然缤纷热闹,只是充斥的尽是些思想贫瘠的谀声媚词,回避现实,粉饰太平的无聊作品。鲁迅穷尽毕生之力与之战斗的便是这无所不在的「作伪」,用如鹰般锐利的眼识破「麒麟皮下的马脚」,他是「毅然举起了投枪」大踏步的走进「头上绣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的无物之阵」这样的战士。
孙歌说:鲁迅「为了替历史作证,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留下真言,揭露伪证。」
然而,大陈又如何呢?
为了接续冷战内战迭合构造下被铲绝殆尽的左翼进步思潮,重构以人的解放为宗旨的美学、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大陈不惜搁置最热爱的文学创作,而投入枯燥冷涩的理论建设。为了把被颠倒的世界颠倒回来,他们主动挑起或被迫卷入的大小论战不知凡几。若说通行于世的十八册鲁迅全集,自首至尾每一篇都是战斗的檄文也毫不为过。而大陈自一九七〇年代的「乡土文学论战」,八〇年代和独派阵营展开的「台湾意识论战」,与渔父就台湾加工基地附庸发展的「依赖理论论战」,九〇年代和陈芳明就台湾新文学分期涉及的「台湾社会性质论战」……都是至今仍然对台湾社会思潮发挥巨大影响的事件。鲁迅激烈、辛辣甚至刻薄的论战姿态,和大陈委婉、敦厚、谑而不虐的文风虽然不同,但他们总是陷入孤军奋战,少有援手的窘境却极酷似。鲁迅的「荷戟独彷徨」,大陈的「没有一群进步的社会科学队伍作为他的依靠」,都真实的道出他们内心的孤单苍凉。最令人浩叹的是他们不但要和反动的右翼文人针锋相对,同时也要与左翼进步圈的同志较真论议,赤身肉搏;腹背受敌的鲁迅,有时「像一匹受伤的狼,常深夜在旷野中噑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杀不掉,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舐尽了伤口的血液,绝不烦人敷药……」
而「思想与感情总随着社会主义祖国的道路而起伏的」大陈身处的又是何种境况呢?
一九七八年眼睁睁的看着改革开放以后大陆急速朝着资本主义偏斜发展所造成的「官僚主义、腐败、阶级的再分解」而怀抱日益深切不满的他,尝藉由自作小说人物的嘴;发出「如果大陆的革命堕落了,国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长久的囚锢,会不会终于比死,比半生囚禁更为残酷枉然?」这样噬心的天问。
一九八九年六月,甫自汉城结束韩国民主化运动权向度的采访,随后便在美国一幢秀丽的海滨别墅与一同受邀与会的满脑子西化至上思维的大陆学人,一起透过电视屏幕耳闻目睹,亲身见证着1989年的风波,回到台湾后他以「陈映真」之名用极沉痛的笔调分别在《人间杂志》1989年6月及7月号写了两篇,既不见容于当道,也不被左翼朋友所喜,却饱受西化自由派分子讪笑的文章:〈悲伤中的悲伤〉、〈等待总结的血渍〉。……为了让他热爱的祖国能继续往社会主义完善化的征程迈进,他在痛心疾首的表明态度之后,还是恳切的呼吁:「敢于独立思考的共产党人;具有鲜明民族主体意识的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对事件做出科学的总结,并且在这总结的基础上,重新画出中国社会主义的改革和发展道路」。而「分散在大陆台湾和海外的中国革命的知识分子,有义务独立的思想民族分裂时代中大陆、台湾和香港的社会性质,指出各个社会中矛盾的构造,找到改革的力量和方向。从而找到民族统一的康庄大道
大陈苍凉的呼喊;召来的是讪笑、轻鄙,「陈映真,堕落了,我们不再相信他了」的回声!
敌营布置的迷阳无足畏,最惨的莫过于被来自自己阵营误击的流弹所伤,信哉。
第四句:萧瑟人间失永善。脱胎自毛主席一九五四年夏至北戴河避暑填的词《浪淘沙》:
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秦皇岛外打渔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词是一代豪雄毛主席面对秋雨潇潇,浪涛拍岸的苍茫景致,发出历史兴替,逝者如斯的慨叹。我援用这字句,一方面表示对大陈远逝的追思,一方面也对当前谬议横生而清音邈邈的时局表示无奈。句中的永善是大陈的本名,人间即泛指人世间,也特指大陈创办于1986年停刊于1989年的《人间》杂志。
《人间》是一份什么样的杂志呢?
大陈在创刊号的发刊词说:「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明,《人间》是以图片和文宇从事报导、发现、记录、见证和评论的杂志。透过我们的报告、发现、纪录、见证和评论,让我们的关心苏醒;让我们的希望重新带领我们的脚步;让爱再度丰润我们的生活。」
如果您还问:为什么在这荒枯的时代,要办《人间》这样一种杂志?
大陈的回答是:「我们抵死不肯相信:有能力创造当前台湾这样一个丰厚物质生活的中国人,他们的精神面貌一定要平庸、低俗。我们也抵死不肯相信:今天在台湾的中国人,心灵已经堆满了永不饱足的物质欲望,甚至使我们的关心、希望和爱。再也没有立足的余地。不,我们不信!因此,我们盼望透过《人间》,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热络起来;使彼此冷陌的社会,重新互相关怀;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对彼此生活与情感的理解;使尘封的心,能够重新去相信、希望、爱和感动,共同为了重新建造更适合人所居住的世界,为了再造一个新的、优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团结,热情地生活。」
1989年,《人间》主要因为财务困难停刊,当年他揭露批判探索的社会、经济、文化……诸种问题,30 年后的今天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日形恶化。大陈希望、相信、所爱的人世间,只不断逐渐的失温,且日益消瘦荒芜,令人思之怅然。
第五句:眉横眼冷觑后街。则是兼用了鲁迅一九三二年书与柳亚子的条幅《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以及王国维的词《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已成举世传诵的对句,为免徒添蛇足之讥,也就不敢妄置一词。唯独个人有点体会,亦不妨约略说说,我认为诗虽题为《自嘲》,但确是在显示充分的自信与自尊。
鲁迅与大陈都经历过人生几多难堪的迍邅与偃蹇,家道中落的贫寒窘迫,固不足论矣,就以不为当道所容,凄惶四处,论敌环伺而独荷戈戟的孤单彷徨,昔日战友同志忽而转向对峙的失落茫然等诸多鲁迅所遭逢的世厄,大陈率皆亲遇。至于大陈「从二十几岁开始写作迄今,他的思想和创作,从来都处在被禁止,被歧视和镇压的地位。一九七九年十月他被捕侦讯时,知道有专门对他的作品和言论做系统的思想检查分析和汇报的专业侦探。八〇年代中后,台独反民族学术力量在台湾的政坛和高等教育领域扩大了可观的影响力,成为台湾当前既成政、学体制的组织部分。在这新的情势中,和他二十几岁的时代一样,他的思维和创作,在一定意义上,一直是被支配的意识形态霸权专政的对象。」大陈境遇之艰险不但不遑让于鲁迅,或有过之。尽管世道如此险巇,文网这般严密,他俩都不曾怨叹丧志,总是鼓足余勇战斗终生;鲁迅躲进小楼,不谀世媚俗,向刀丛觅诗,在暗夜里揭露更深更大的黑暗;而大陈在人间杂志停刊后,孤身栖止在旧陋的阁楼独立编写出版一部部对台湾社会起振聋发聩之用的丛书,八巨册《人间台湾政治经济学丛刊》,是举凡意欲投身台湾社会变革运动的志士必备的传世经典。
「眼冷觑后街」是相对于「天眼觑红尘」的改装。王国维《浣溪纱》这首词向来被奉为《人间词》的上乘之作,叶嘉莹教授曾在《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的文章写到:「王国维这首词既不是在抒情,也不是在叙事,更不是在说理,而是对人生的一种哲思体悟」。深受叔本华哲学影响的王国维,对人生世事的态度基本上是很悲观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写的就是对人生有某种醒悟的人,意欲挣脱浊世羁绊,然而在试着攀爬上高峰追寻光洁明月的当儿,偶然睁开眼睛,看到却是红尘滚滚,而自己也不过是在其中蠕蠕蠢蠢的一员而已,这短短的几句把欲离世而不能的无奈悲凉,写得非常深沉透彻。
把自己视为滚滚红尘中的一员,是大陈与王国维相同的态度,但是大陈与王国维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高于民众的天眼,也从无离尘逸世的想头,他曾以自剖的口吻娓娓的叮咛我们:「要懂得从社会的全局去看家庭的个人的沦落,也要懂得把家庭的个人的沉落,同自己国家的、民族的沉落连系起来看,而不应该只是一昧凝视着孤立底个人的。滴着惨绿色之血的,脆弱而又小小的心,自伤自怜」。他固然也洞识红尘的浊恶,但他却说:「即欲对恶如何,必须介入于那恶之中」。大陈永远自认为是「人民」之子,他常教诫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定要站在民众的立场,用民众的眼睛看世界。要在繁华的荣光背后看见阴暗朽腐,在恣意豪奢的欢宴中不要忘记劳苦的容颜。为了追求光明,更要勇视黑暗,歌颂富裕丰盛,不要忘记经济成长过程底层民众被牺牲的正义、权利、尊严、幸福……」
畏友蔡明德曾经亲口对我说:「是大陈给了我一双眼睛,教会我如何看这被颠倒的世界,是大陈给了我一颗柔软的心,教我懂得去拥抱受苦、受压迫的人。大陈说,「要和人民一起思想!」
然而「后街」对大陈而言,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
继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以许南村为笔名发表的「试论陈映真」之后,大陈约莫在一九八七年前后,又以更丰润的笔墨写了更为周延详尽审视自我学思的力作《后街》,这篇自叙其一生创作历程的佳篇巨构,是举凡欲理解掌握甚至贴近大陈文字世界的人,不可或缺的经典文献。在这篇长文的结尾,大陈写下了这样的字句:「他自知只有中人之智,命运却像是紧紧相扣的一个又一个环节选择了他,驱使他在四、五十年中,走过台湾当代历史的后街。正如他为「人间杂志」采访时,他看到的是饱食、腐败、奢侈、冷酷、炫丽、幸福的台湾后街,环境的崩坏、人的伤痕、文化的失据…他走过的历史巷道,是小学吴老师的失踪,是枪决政治犯的布告,是被带走的陆家姐姐,是禁书上的署名和印章;是禁书为他打开的激进主义的世界,是他在政治监狱中相逢的五〇年代,残酷肃清的大狱中,一段激烈喑哑,抑压着一代青春和风雷的历史……如果要他重新活过,无疑仍然要选择去走一条激动、荒芜,充满着丰裕无比的,因无告的痛苦、血泪,因不可置信的爱和勇气所提炼的真实与启发的后街。
第六句:笔遣春温慰苦寒。则是将大陈的文学信念和有识者评赏他文学世界的简单概括。
大陈自二十一岁以大二英文作业改写的《面摊》步入文坛之后,除了狱囚的青春岁月和病困的晚年之外,可说终生写作不辍,他的小说、杂文、时论,每篇发表后都脍炙人口,传诵一时,为华人的文字世界竖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二○○三年他荣获第二届『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大奖』,这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在马来西亚颁奖典礼致谢词时,大陈再一次追忆起自己的文学生涯,他说:在他二十几岁前后,偶然在一条旧书店街(牯岭街)闯进了被戒严体制严禁的大陆三○年代文学禁区,在那里他耽读了鲁迅、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这些作品在他心中点燃了向往人的自由与解放的火苗。一九六八年他入狱:鲁迅、矛盾、高尔基、契珂夫作品的情节、人物、语言……等种种的记忆,在囚禁的岁月中都给了他心灵的力量和自由。让他体会到「文学是对自由的呼唤,而文学本身也是自由本身」。大陈用极诚恳的语调说:
「文学是什么?我从自己的经验体会到,文学是使丧志的人重燃希望,使仆倒的人再起,使受辱的人找回尊严,使悲伤的人得到安慰,使沮丧的人恢复勇气。」
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钟玲也曾说:陈映真作品由表层温暖到底层。他对各种各类的人,尤其是心理上或生活上凄苦无告的人,受政治、经济现实的巨轮压扁的人,充满了关怀和了解,他有为他们喉舌的使命感。这是他何以成为重要人道主义作家的原因。
第七句:君生人豪死鬼雄。是源自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五言绝句《怀项羽》: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略为改动了几个字,有从字面上凸显大陈卓荦形象的意思,也有意将大陈模拟为一位失败的悲剧英雄。
大陈逝世之后,两岸各界人士在各种不同场合的悼念活动上,都高度一致的颂扬了他热爱祖国,反独促统,批判文化台独的勇气与功绩。去年大陈逝世二周年,全国台联和作协在北京清华大学举办的一场纪念活动上,一位台湾的作家,很勤劳的整理了大陈生前从夏潮杂志、中华杂志及其他非当时党外主流刊物参与发动与台独阵营的每一场的文字斗争,我坐在台下安静的听着他照本宣科三万余字半个多小时的念诵,心里徒然升起了一股荒谬、不安乃至凄怆。「这不过是益发证明了大陈的战斗是节节败退的吧?!」我这样无声的感叹着。而我之所以会兴此感叹,证诸台湾政坛无论蓝绿、K党、D党的独台、台独,不但毫无改弦之势,反而日趋盘固不可撼拔,社会的全面右倾化、法西斯化,亲美媚日,盲拒中国言行的日益猖狂恣嚣,文艺学术的肤浅化、庸俗化、商品化、浮滥化……大陈一生心血浇注的成果若何,岂不昭昭明甚!
至于大陈在与台独阵营的斗争何以节节败退?当然有明确的内因和外因,当时两岸政治、社会、文艺思潮的牵动,国际政治经济大变动的浪涛以及苏(联)东(欧)阵营的崩解,加上全球左翼的陷入低潮都是影响至深的重大因素。此中牵涉的各种脉络,汪晖在〈当代中国的历史变局和台湾问题〉的长文有十分严谨缜密,深刻周延的分析,有意愿一探究竟的人,不妨上网查找参照,因为文章很长,且很多精辟的论点,值得细读深思,因此不作摘引。
此处我更想说的是,大陈的战斗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伟岸高洁,无论生前死后,他留下丰厚的精神遗产仍旧会持续润泽荒枯的时代,抚慰无告的心灵,更重要的是他留给我们如同鲁迅那般的深刻启示!
孙歌说:「鲁迅没有在人们要求的意义上成为冲锋陷阵的战士,他的战斗要曲折复杂的多,而且往往以失败告终;人们在通俗意义上把鲁迅想象为革命的战士,不免忽略这位并不通俗的战士的失败及失败本身的历史意义。然而与失败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是,这个在无物之阵中寿终的战士,至死都没有放弃他的投枪,他激烈的姿态从未松弛……」。
「败北比无为更可贵」,台湾系狱最久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囚牢三十四年七个月的林书扬先生,在一篇迎接南韩政治犯徐胜狱中归来时,以此为题,对同样长期受不义禁锢肉身而坚不屈服的同志,表示热烈欢迎之意:文中抄录了徐胜的四弟徐京植悼念在思念爱子的病痛中哀伤而逝的妈妈所写的〈为了解除死者的重担〉一小节:「……不论我们如何呼唤,未受回报而离去的母亲不会再回来。『总有一天如何如何』这样不下数百次的期勉,对母亲来说已经是毫无意义了。但为了解除死者临终一念的重负,未死者必须自我勉励,向着该来临的一天不屈不挠地走下去……」。
是的!战士虽然败北,终究还是战士。
他们至死都没有放弃投枪,没有丧失对人类终将解放过着幸福日子的丰沛信念,为了解除已逝者悬心重念,后继者得不奋力振起乎?
诗末句:魂润九畹滋蕙兰。承用了鲁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书赠日本著名诗人土屋文明的《无题》:
一枝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
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
鲁迅这诗本于《楚辞.离骚》是很明显的:「湘灵」,「独醒」,「迁客」一看即知指的是屈原。畹:乃面积的单位,一说三十亩,一说十二亩。九畹是面积广阔的意思。《楚辞.离骚》有「余即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的句子。有研究者说:鲁迅这首赠日本友人的诗,表面上写的人物是屈原,「湘灵,独醒都是描绘屈原的形象」,但实际上写的却是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就义于汀洲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瞿秋白。
一九三三年十月,瞿秋白避祸在垄罩一片白色恐怖肃杀的上海,国民党法西斯特务组织「蓝衣社」枉法横行,恣意对左翼进步人士展开绑架、击杀的酷烈行动。鲁迅、茅盾、杨铨、都名列狙杀的黑名单,杨铨且在一九三三年六月被刺杀身亡。当时知识界、教育界也充斥着许多变节投靠特务组织的堕落份子。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瞿秋白有时住进鲁迅家,有时赁居邻近,鲁瞿两人不但过从紧密,瞿秋白还常借鲁迅之名频频发表许多抨击时政的战斗文章。「这首诗的大意便是指秋白同志以一枝富有才华的笔,在上海的反文化『围剿』中取得胜利,给革命根据地人民以很大的安慰,同时革命根据地广大人民坚贞的革命斗争精神也给秋白同志很大的安慰。虽然奈何不得特务的纵横,但是秋白同志在粉碎文化『围剿』中仍然播下了革命文艺的种子,取得了很大成绩」。
自古诗无达诂,这说法或自有其可信的依据,但因与我诗之本意相涉较远,姑存之以待会心者续索。而我之援引转化此句,除了藉以感念大陈生前的谆谆教诲,主要是在送他移灵黄河回来台湾之后,时不时的会一边听着〈黄河钢琴协奏曲〉,一边揣想着他的骨灰乘着鱼龙随波蜿蜒千里。想象着他「整日阅读着『像一叶秋海棠』的中国地图;读着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岳,每一个都市的名字。他彷佛看见在混浊而浩荡的江河上的舢舨,宿着龙和留着白胡子神仙的神秘山峦;石板路的都市,挂满了优秀正楷写成的招牌的都市;病穷而肮脏的、安命而且愚的、倨傲而和善的、容忍但又执着的中国人。」在纵目尽览祖国的繁华寂寞之后,也许还是会在停驻歇息的某处,无私的播撒质美品佳的芳籽,在暖风中高声吟唱着:务要使这一代建立一种关乎自己,关于社会的意识,务要使他们做一个公正、执拗而有良心的人,由他们自己来担负起改革自己乡土的责任」。
这是如何感动着人心的一曲颂歌啊……
夜风习习,秋凉叶落,我思念着大陈,也坚信他的英魂必定常存天壤,并且永不疲倦的润泽广阔的大地,『在荒地中绽放花朵,在旷野中传出乐音』,热情的赐福「一个丰收的季节」及早到临人间。
范振国,社会再生文教基金会执行长、人间学社成员,曾任《人间》杂志执行编辑、《人间思想与创作丛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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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振国。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