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变暖导致干旱加剧，严重威胁着湄公河流域的咖啡种植；与此同时，集约化农业生产技术也反过来成为环境日益恶化的原因之一。

在湄公河上游地区（在中国被称为澜沧江）的云南省普洱市大开河村，农民李叶梅主要种植咖啡和茶叶。

她指着干枯的咖啡树叶说，今年可能要赔钱了。

李女士说：“不少咖啡树都旱死了。咖啡都没有完全开花，所以长不出果实来。”

李叶梅（右⼀）担⼼今年的咖啡收成受到旱情影响

大开河村的大部分村民以种植咖啡和茶叶为生。提到云南普洱地区，人们往往只知道它是世界知名的红茶产地，事实上，普洱市的咖啡产量也占到了云南全省的一半，而中国咖啡总产量的95%都来自云南。

云南有超过百年的咖啡种植史，但在上世纪80年代雀巢开始从云南采购咖啡豆之前，云南咖啡产业规模一直都相对较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种植咖啡的高额利润吸引了不少茶农转行，云南咖啡行业由此开始快速发展起来。

2009年到2013年，云南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干旱，导致数百万居民面临水资源严重短缺，农业也受到影响。

中国气象局气候变化问题特别顾问丁一汇曾指出：“气候变化对云南不利的影响正逐步增加，已对云南的经济社会发展和人居环境产生了重要影响”。

极端天气对云南的确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比如在2011年，一场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导致400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高达15亿元（约合2.25亿美元）。

丁一汇指出，气候变化导致自然系统调节供给能力降低，导致云南气象干旱趋重，持续时间增加。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环境科学学院土地实验室成员吕静林（Juliet Lu）表示：“对于咖啡这种敏感性作物，即便是短时间的干旱也会毁掉全年收成。”

采取全⽇照种植法的云南咖啡园

据云南省咖啡协会介绍，今年云南咖啡业受干旱影响面积超过2000多公顷，产量预计下降5%到10%。

另据路透社报道，由于水资源短缺，越南咖啡产量今年预计也会大幅减产。

国际热带农业中心（CIAT）研究表明，到2050年，气候变化将导致目前全球咖啡产区的一半将不再适合种植咖啡。

位于日内瓦国际贸易中心，研究国际产业链如何应对气候变化的项目主管安内格特·布劳斯 (Annegret Brauss) 接受采访表示：“受气候变化影响，未来20到30年咖啡种植产区将大幅度缩小。此外，极端天气可能会给咖啡行业带来其他挑战，比如洪水冲毁公路导致交通中断，愈加难测的天气影响咖啡干燥等其他生产流程等等。”

同病相怜的邦美蜀市

在中国云南以南一千多公里的邦美蜀市，当地咖啡农户也在面临着干旱带来的困扰。

越南咖农埃班在他位于Krong村的咖啡园

在越南邦美蜀市附近的村庄，农民们正在等待本应4月或5月来临的雨季。

28岁的Krong村村民埃班指着手里的小小的咖啡果说：“这些果子从外面看是熟了，但其实里面的豆子又脆又小，因为今年雨水不够。”

埃班先生说，邦美蜀地区今年到7月为止总共只下了3场持续30分钟左右的雨。这对咖啡树的生长非常不利，因为咖啡树每15到20天就要浇一次水。天气干旱导致不少咖啡树死亡，给以种植咖啡为生的当地农民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邦美蜀市是越南号称“咖啡王国”的中央高地地区最大的城市。越南95%的咖啡豆都产自中央高地。此地巨大的咖啡产量帮助越南成为仅次于巴西的全球第二大咖啡出口国。

邦美蜀市几公里外就是湄公河重要支流斯雷博河。这条河从越南中央高地一直流淌至柬埔寨东北部地区。湄公河总共流经6个国家，沿岸至少6000万居民依靠湄公河生活。

但是，由于今年（包括越南、柬埔寨、老挝、缅甸、泰国和中国西南部地区在内的）大湄公河次区域遭遇严重干旱，导致湄公河水位降至一个世纪以来的最低点。

随着全球变暖，农民将面临更多包括干旱在内的极端天气。而他们种植咖啡的模式也会产生重要的环境影响，比如集约化农业生产可能会导致土壤退化和森林砍伐。

变暖变干的气候

越南邦美蜀地区

⼤部分咖啡采取全⽇照种植法

埃班先生说：“过去，降雨会比现在早，总会如期到来，天气也更好预测。但是过去几年，气候条件开始变得异常恶劣。”

近些年来，干旱频繁“光临”越南咖啡种植省份。2016年，干旱甚至导致越南中部和南部区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咖啡种植本身就会加剧水资源短缺问题。2018年，越南咖啡种植面积达到68.84万公顷，咖啡豆总产量突破160万吨。中央高地不少种植园都亟需水源进行灌溉，但由于降水减少，许多池塘、湖泊和地下水资源已经几近枯竭。为了满足基本灌溉需求，农民只能把井挖得越来越深。

芹苴大学副教授黎英俊（Le Anh Tuan）博士是湄公河三角洲地区气候变化领域的知名专家。他表示，近来的干旱说明这一地区已经受到了气候变化的影响。

“干旱比过去更加频繁，而且在湄公河地区程度往往也更极端。”

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指出，大湄公河次区域过去50年的平均气温上升了0.5至1.5摄氏度，而且未来这一趋势还会持续下去。季风降雨也会变得越来越没有规律，“随着气候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未来几十年这种状态还会进一步加剧”。

森林砍伐和土壤荒漠化等地表变化同样也会导致极端天气事件的出现。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最近出版的报告——《气候变化与土地》中详细解释了这种变化如何导致极端高温和极端降雨在强度与持续时间上的增加，甚至连数百公里之外的地区都会受到影响。由于植物的蒸腾作用，“森林覆盖面积的变化将直接影响区域地表温度……提高植物的蒸腾作用可以降低植物生长季的气温，从而降低高温相关事件的强度。”

环境破坏的沉重代价

咖啡种植主要分两种模式：全日照种植或遮阴种植。遮阴种植中，咖啡树在森林树冠下生长，优质土壤为其提供充足的养分。此外，遮阴树木还能防止土壤侵蚀，保持土壤健康，存蓄水分，为本地野生动物提供栖息地。

然而为提高咖啡树的生长速度和咖啡豆产量，越来越多的农民改用全日照种植模式，将遮阴树木全部砍掉种植咖啡。自上世纪70年代全日照种植法在世界各地推广开始，全球600万公顷咖啡园中已经有60%将遮阴树木完全砍伐。中国和越南的咖啡基本都采用全日照种植法。这种方式种植的咖啡豆主要用于制作速溶咖啡，因而更注重的是量，而不是质。

埃班的咖啡园中⽣⻓中的咖啡果实

全球咖啡产业目前的规模大约为1000亿美元，且在不断扩大。但是，作为全球交易量第二的商品，其巨大的利润却基本与咖农无关。大多农民们负担不起耗时且产量较低的遮荫种植法。

商业咖啡收购价与种植成本基本无关。作为大宗商品，咖啡在纽约洲际交易所（ICE）的价格每分钟都在变化。具体价格受到供需和投机等多种因素影响。云南咖啡之路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韩牧（Tim Heinze）表示：“价格可能会因品牌和产量等因素而略有差别，但商业咖啡市场一般都是买家市场。”

像邦美蜀市的埃班这样的咖农得到的回报简直是微不足道。去年，他种植了2.6公顷的咖啡，总共收入1.1亿越南盾（约合4740美元）。因为肥料和劳动力等成本更高，中国咖农的收益甚至更低。云南农民李叶梅说，过去四年种咖啡基本没赚到钱，她的丈夫只能进城到建筑工地打零工来补贴家用。

云南省普洱市爱倪庄园的遮阴种植咖啡园

低收入导致农民选择全日照种植法，从而给环境带来巨大压力。非营利机构国际应用生物科学中心（CAB International）的气候专家彼得·贝克估计，全球每年咖啡产量增加约2%，种植面积增加10万公顷（大约相当于伦敦面积的三分之二）。在几乎所有咖啡产量快速增长的国家，砍伐森林都是新增咖啡种植用地的主要来源。

从1986年到2016年的三十年间，越南咖啡产量增加了近100倍。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越南砍伐了数万平方英里的森林，部分用于种植咖啡、茶和橡胶。为提高产量，咖农使用的化肥、除草剂和杀虫剂导致咖啡种植园土地肥力几近枯竭。

树木是防治病虫害的天然屏障。由于森林被砍伐，农民只能使用化学杀虫剂来对付病虫害。此外，降雨落到大片裸露的土地上，导致营养物质连同土壤被冲走，农民不得不使用更多的肥料来补充土壤肥力，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最新报告显示，土地退化也会导致气候变化，进而给农业生产活动带来更多压力。土地一旦退化，土壤吸收碳的能力就会下降，导致气候变化加剧。目前，农业、林业和其他土地利用方式大约产生了全球23%的温室气体。而自然土壤过程，比如土壤形成、养分循环和水循环，能够吸收化石燃料燃烧和工业过程排放的三分之一的温室气体。

Cu Pong公社27岁的咖农Thuyl Nie记得，他小时候附近山上都是茂密的森林，经常有野生动物出没。

“但是现在你看，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了。”

邦美蜀乡村公路上的宣传画：“政府和民众要团结起来下定决⼼保持已经实现的新农村标准”

越南邦美蜀市刚刚举行了第七届两年一度的咖啡节。在一条专门为了咖啡节而装点一新的街道，一个周六的早上，游客们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看着小朋友身着越南埃地族传统服装载歌载舞。

道路两边到处悬挂着前苏联式的宣传海报，醒目的红色宣传标语号召各民族“践行高尚道德标准、积极建设美丽家园”。越南中央高地是埃地族和嘉莱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

埃班先生的外祖父母曾经为法国人种植咖啡。现在这个咖啡种植园传到了埃班的手上。他说，“我们这儿所有人都种咖啡，咖啡是我们文化的重要部分。”

埃班说，他可以早上不吃早饭，但是“不喝咖啡就醒不过来”。

湄公河上游，澜沧江流域的中国农民也想从蓬勃发展的咖啡业中分得一杯羹。虽然产量远远不及世界主要咖啡生产国，但是近年来中国咖啡产业发展迅猛。到今年年底，中国计划咖啡种植面积达到13.3万公顷，是2010年时的三倍多。云南省农业厅在其咖啡产业三年行动计划中介绍，云南咖啡将以品质为核心，打造全球知名咖啡品牌。

规划指出，“云南咖啡产业潜力巨大，具有成为亚洲咖啡中心的基础和条件。”

咖啡种植对环境的压力，尤其是对水资源和森林地区的压力，使得对咖啡种植方式和咖啡园拓展方式的选择变得尤其重要。云南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开始采取措施推广有机咖啡种植。

游客在邦美蜀⼀条装点一新的街道喝咖啡

传统与愿景

虽然中国饮茶历史悠久，但近年来咖啡消费量增长迅速。国际咖啡组织

（International Coffee Organisation）的数据显示，过去十年，中国咖啡消费年均增速达到16%，远高于2%的世界平均水平。

尽管咖啡在中国城市备受追捧，但是云南的咖农们却对他们亲自种出的这种作物的味道不感兴趣。李叶梅就不喝咖啡，她也从来没听说过摩卡或者卡布奇诺。对她而言，咖啡只是一种经济作物，和橡胶、芒果没什么不同。与越南同行不同，云南的咖农们每天喝的是茶，而不是咖啡。

普洱市咖啡协会副秘书长黄许静希望，普洱的咖啡能像普洱茶一样出名。

当她带着咖啡样品参加今年北京国际园艺博览会时，她需要一遍遍向观众解释，云南不仅仅只生产茶叶。

黄许静说：“云南一直在默默地种植咖啡，现在我们应该让全世界知道，云南也有高质量的咖啡。”

黄女士每次下乡走访咖农时都会带上一个法压壶和一个磨豆机。她认为，提升云南咖啡品质和声誉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农民关心自己的产品。

作为努力的一部分，普洱专门成立了茶叶和咖啡产业发展中心。中心内的一块宣传板上写道，普洱是“阿拉比卡咖啡的天堂”。

为了进一步推广咖啡，普洱市今年成立了茶叶和咖啡产业发展中心

然而，行业内对低成本咖啡的需求还在不断增加，给本就面临严重森林砍伐现象的咖啡种植区带来了额外的压力。来自绿色和平（Greenpeace）的统计显示，截至2013年，云南只剩下9%的原生林，因为“许多高质量森林都消失并让位于农业种植”。

为提高产量，53岁的农民邢河每年都必须使用3次除草剂和化肥。即使是一场小雨也能将山坡上咖啡园的土壤冲走。邢河指着混合着红土泥沙的河道说：“山上的土根本留不住，肥料都浪费了。”

让咖啡更“绿色”

云南已经意识到，要将自己的咖啡打出名气，必须放弃大众市场求量不求质的思路，通过可持续种植，创立自己的精品咖啡品牌。

黄许静说：“继续低质量的商业咖啡种植没有未来，只会污染环境，陷入恶性循环。我们应该种植特色咖啡，争取让咖农有议价能力。”

到2020年，云南有机咖啡农场面积计划突破4600公顷，采用有机化肥和生物农药，同时使用更多的遮阴树木，提高土壤肥力和蓄水能力。

此外，云南还计划种植3000公顷以上经雨林联盟（RA）认证的有机咖啡。雨林联盟是一家推广可持续农业与林业的非盈利组织。云南计划开展一系列努力落实这些目标，包括通过政府出资为农民提供培训，以及建立数十个“咖啡种植示范园”等。

埃班从他的外祖⽗父母那⾥继承的咖啡园，同时也是一个家族墓地

在雨林联盟认证的咖啡种植园中，农场会保护其自然生态系统，避免森林砍伐。土壤要保持健康，水道会得到保护，工人的健康和权益也应得到保障。雨林联盟标准建议，农场应该保证40%的森林覆盖率，同时拥有至少12种不同的树种，以及使用生物控制和其他非化学方法进行病虫害管理。

如今，越来越多的咖啡企业和非政府组织也在努力求变。2012年，星巴克在普洱建立了“咖啡种植者支持中心”，为当地农民提供培训，帮助他们提高产量和品质，改善生活。星巴克公司计划到2020年在全球培训20万名咖农，推动咖啡产业长期可持续发展。

雨林联盟越南办公室还开发了一款应用程序，帮助农民获得咖啡相关的资讯和问题解决方案。比如，详细描述咖啡树的不同病状，并给出应对建议。

游客在越南邦美蜀市的咖啡世界博物馆前合影留念

未来之路

咖啡产业急需转变种植方式，但是对许多咖农来说，向环境友好型种植模式转变成本过高，而且耗时太长。

邢河从未听说过“雨林联盟”或者“遮阴种植法”。今年，她首先要决定的是要不要再施一次肥：“不施肥，就没有好收成。但是要是买化肥，今年收购价格低的话，赔钱更多。”

越南Cu Pong公社的很多咖啡树已经太老，最近他们将一些树替换成了新品种，投资了大量化肥，但新种的咖啡树很快就死亡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Thuyl Nie家的咖啡园。农业专家告诉村民，这是因为土壤已经枯竭污染了。

Nie说：“农业专家建议我们说，需要让土地休整一两年。但是我们除了土地没有生活来源，休整土地根本不现实。”

咖农Thuyl Nie在越南邦美蜀 Cu Pong 公社⾃己家中

彼得·贝克写道：“对于咖啡种植者来说，未来的气候前景会很糟糕。咖农们还将面临更多干旱和洪水，气候变化导致的不确定性还会增加。气候变化也不可能仅靠一个小范围的努力就得到解决。”

布劳斯女士表示，政府和企业应该帮助咖农组成合作公社，使他们更能抵御气候变化带来的风险，比如可以建立极端天气预警机制、为农民提供更便捷的信息渠道。

布劳斯说：“未来几年，气候变化还会持续恶化，这样的项目不仅能够让咖啡产业拥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也能在行业内创造更多的机会。”

Nie说，公社里许多村民都去胡志明市的工厂打工了，而愿意留下来守着土地的人已经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榴莲这种 “新贵”作物上。近年来榴莲需求激增，尤其是来自中国市场的需求，榴莲价格在一直飙升。

Nie说：“榴莲的利润是咖啡的100多倍。但是，一旦榴莲价格下跌，不少盲目投身榴莲种植大潮的农户可能会面临破产，就像不久之前盲目种植胡椒破产的人一样。”

完

图文来源：中外对话 2019-9-26，为适应读者阅读习惯，编者对文章章节顺序和部分表述作了修改

原标题：湄公河“咖啡王国”的新烦恼

长按二维码支持激流网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作者：阚超群。来源：公众号  人民食物主权论坛。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