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红色参考的工作人员接到一个来电显示“浙江丽水”的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丽水市庆元县公安局网警大队长叶某某。
接到庆元警方的电话并不意外,因为我们几天前刚发了一篇有关庆元的负面报道——《起底浙江庆元第一大黑恶集团》。文中列举了不少当地公检法现任领导的名字,说这些人都与姚敏华黑社会团伙有染,甚至包括他们公安局现在的政委李小荣和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张祖田等。
叶警官果然说到了那篇文章。不过他在电话里很客气,说对文中涉及有关领导是保护伞的问题无从表示看法,因为那些事情相信会有纪检部门核实。他关注的,是文中提及的一桩11年前的凶杀案。
我明白,他指的是11年前曾轰动庆元的吴献民被杀案。
生前的吴献民 /照片由其家人提供
吴献民,时任庆元县残联副主席。
据当时官方媒体报道,2008年12月4日上午10点多,警方接到吴献民妻子的报警,她说自己上午快9点时出门,当时老公还躺在床上睡觉,一个多小时后回家,却发现床上全是血,老公已被人杀害了。
报道称,“据办案民警介绍,死者被害时间应该是在上午9点左右,凶手下手比较狠,……(此处省略现场描述)”
庆元是浙西南的一个山区小县,紧邻福建,位置偏远,距丽水市都有二百多公里,当时全县人口尚不足20万。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凶杀大案,可想而知会在当地引起多大的震动。
残联并非重要部门,副主席也只是一个副科级干部,但在一个小县城里,毕竟也属于领导了。大白天在自己家里被害,杀人者的手段又是那么残忍,自然引得传言纷纷。更何况案发时,马上快要过春节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街谈巷议都在说这个案子。11年后的今天,当地人回忆起来,仍对此事记忆犹新,说当时庆元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
当地领导自然也十分重视。那还正是公安机关有“命案必破”这个要求的时候,公安局迅速成立了专案组,丽水市局和浙江省厅都派去了刑侦专家。针对社会上的各种传言,四天后,庆元警方发布了一个公告,将这起“12·4”济川路杀人案件定性为入室盗窃杀人案。
警方认定,“犯罪嫌疑人身高170厘米左右,体形偏瘦。公安机关请广大群众积极反映当日在济川路及周边一带出现的可疑人员和发生的可疑事。对群众提供线索直接破案的,公安机关将奖励2万元。”
当时的报道现在网上还有,“庆元县公安局有关负责人表示,警方将及时公布案件的进展。”
但没有人会想到,有关此案的进展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公布过——因为这桩凶杀案至今未破。
用庆元网警叶大队长的话来说,这个案子也成了当地公安局的一块“心病”。因为在“命案必破”的要求下,他们十四、五年前的杀人案都破了,但唯有这一个杀人案没破。所以当他们看到那篇文章,发现里面提到,“坊间传言(吴献民)是错杀,据说是要杀害物流业的竞争对手周某某。而周某某与被害人吴献民是邻居,两家住房相似,二人身形亦相似”之后,立刻引起了重视。他们能想到,这个线索一定是当地人提供的。那这个人是谁?希望能通过我们联系上这个人。
叶大队长表示,虽然这个案子至今未破,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既然有了这条线索,不管真假,都想穷尽手段排查一下。而且即便线索不实,也不会说线索提供者造谣诬告。言外之意,可以请线索提供者放心,不会因此追究什么责任。
其实,注意到“吴献民是错杀”这条线索的,并非只有庆元警方。甚至完全可以说,还有人比庆元警方更为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线索的来源——这就是被害者吴献民的家人。
《起底浙江庆元第一大黑恶集团》发出第三天,吴献民的女儿吴莘莘(化名)就主动联系了我们。
她是吴献民的独生女儿。
父亲遇害的时候,她才19岁,还是一名刚上大二的学生,远在离家700多公里的广东上学。
沟通中能感觉出来,吴莘莘是与吴献民感情特别好的那种父女关系。她考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得到噩耗,第一时间从学校赶回了家中。
在吴莘莘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特别温和的人。以前在县总工会担任过多年的副主席,遇害时,才刚调任残联副主席一年多。而这两个单位,都是做好事帮助人的地方,所以亲戚朋友都不相信是他工作中得罪什么人,被仇人所杀的传言。至于警方定性“入室盗窃杀人案”,但家里却又没发现丢什么东西。她当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又在外上学,所以与警方沟通都是由她母亲出面,并不清楚警方是依据什么认定为“入室盗窃杀人”的。
吴莘莘说,当时的传言确实很多。包括“被错杀”,她们那时候就听到过。
吴献民11年前曾经的三口之家/照片由其家人提供
她家是济川路132号,隔壁130号的邻居确实姓周。两家房子外形也确实很像,都是县城里自己修建的那种联排别墅的样式。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说法,说凶手是要杀姓周的邻居却错杀了她父亲?她们并不知道。警方也没有问过,不过她们觉得那么多人都这样传,警方肯定也会知道这个说法,所以也并没有向警方主动提问过这个线索。
她回忆,那时周围很多人都劝说及早“入土为安”,所以父亲遇害后几天就火化安葬了。但是,父亲遇害的惨状深深地刺激了母亲,好多年都走不出来这个阴影。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到那个家里住过。
吴莘莘说,那些年,母亲得了严重的焦虑症,身体状况一直很糟糕,一个人根本无法生活,更不要说上班了。所以父亲后事办完后,她回广东上学,母亲就住在了庆元姨妈家里,由姨妈陪护照顾。她后来完成学业,在杭州工作。母亲也在2014年退休,来到杭州跟女儿一起生活。这两年才身体慢慢好一些了。
而庆元老家的房子,自从11年前父亲遇害后就一直没回去住。早就想卖掉,也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没人要。直到去年年底才刚刚卖出,远远低于老家现在的市场价。
吴莘莘说,父亲的人缘很好。记得当时单位还出面开了追悼会,对父亲的评价很高。县里领导应该还是很重视这个案子的,据说案发当天就专门发了文件要求破案。但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案子就是一直破不了。母亲也很多次去公安局追问,一开始总说快了快了,有线索了;后来又说一直找不到线索。
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杀害父亲的凶手是谁,就连父亲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害都不知道。吴莘莘说,她总是回避着,努力让自己不去往这方面想,但又总是忍不住去想。每一次想起来父亲,都会觉得心中好痛。
交流中,完全可以体会得到,十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命案,不仅仅是让吴莘莘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而且也完全改变了她们一家人的生活。
吴莘莘告诉我们,当她从《起底浙江庆元第一大黑恶集团》中,再次看到父亲遇害是被“错杀”时,感觉十分震惊!虽然她们家人以前就听到过这个说法,但都仅仅认为,这只是当时众说纷纭,好多猜测中的一个,其实从来就没有认真往这方面想过,这个“传言”究竟有没有道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传言”?但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传言”仍在,而且是在那么大一个涉黑犯罪的背景下被人提出来,而且这个涉黑犯罪又牵扯到了那么多有名有姓的公安局的保护伞,而且当地公安局又似乎是真的一直“不知道”这个连受害人家属都听说过的“传言”——这似乎是在提醒她——“错杀”有可能并非只是“传言”。
这个案子11年破不了,会不会并非某些人无能,找不到线索,而是有人根本就不想破?或者说,她们原来把“错杀”简单视为“传言”,是无意的,是局外人不懂;而有人也将其视为“传言”,却是局内人有意的忽略?
吴莘莘在11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这个“错杀”传言,有可能真是破解父亲遇害真相的一个线索。所以她急切地想办法联系我们,希望能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说法的,有没有更多信息。
她的心情当然可以理解。我们的线索来源自然也是有根据的。
庆元网警和吴莘莘看到的那篇报道,披露了庆元当地姚敏华、周克飞、吴德敏等人从2002年以来,以庆元县捷达物流有限公司和飞越之家快递有限公司为主要平台,纠集黑社会打手,采用打砸恐吓等暴力手段,胁迫竞争对手,侵占同行股份,垄断当地物流行业的犯罪事实。他们背靠当地公检法系统某些领导甚至政府主要领导,通过利益输送,获取人大代表等政治身份,纵横官商黑三界,涉猎放高利贷、经营赌场、暴力讨债、敲诈勒索和偷税逃税等各个方面,已盘踞庆元达17年之久。
在姚敏华黑恶集团一步步做大的过程中,因他们导致人财两空的有,家破人亡的有,流落他乡不敢回家的有,伤害致残的有……,但受害者中被逼无奈,不得不举报控诉的更有。文章揭露的所有内容,全部来自庆元当地众多受害者实名实姓的举报材料。“吴献民被错杀”的线索就是其中之一。
在报道中,有一个姚敏华等人“威逼不成就砍人,暴力伤害导致同行妻离子散,终身残疾”的案件。
“2008年5月,周水平与朱志海合伙成立了庆元县诚信托运部,经营庆元—宁波货运专线。也是开业不久,姚敏华、吴德敏为首的黑恶势力团伙,就找上门,要求控股80%。周水平等人当然不愿意,姚敏华团伙即采取打砸办公室、剪电话线等手段进行胁迫、恐吓,扬言如果不把诚信托运部转让,就铲除其全家。”
“2008年6月7日上午10:00左右,受害人周水平刚出家门,就被姚敏华团伙派出的4名“杀手”,持砍刀砍成重伤昏迷。经抢救医治,至今被害人左手仍然无力,妻子畏于自身安全,选择离婚,导致受害人妻离子散,终身残疾。”
受害者被砍惨状/照片由受害者本人提供
这起伤害案的结果是,受害人报案,公安仅对其中一名打手吴宝燕立案调查,但迟迟没有进展,最后还是受害人的朋友将凶手吴宝燕扭送到的城关派出所。而且中间还曾出现了派出所不接收、并拒绝被害人周水平伤情鉴定请求等匪夷所思的情节。不过在受害人及其朋友的坚持控诉下,吴珍燕还是被判刑了——只有6个月!而诚信托运部则在周水平住院期间就被姚敏华团伙接管,周水平从此外出谋生,十多年来再也不敢回乡。
“吴献民被错杀”的线索其实与此案有关。
周水平、朱志海当年成立托运部时,为试图抵制姚敏华团伙的行业霸凌,曾力邀另外一人入股合作。这个人,是时任丽水市第二届人大代表,同时曾连任庆元县第十三、十四届人大代表的周昊义(化名)。
周昊义也是庆元商界名人,他开了一家投资咨询公司。作为市、县两级人大代表,他针对庆元县物流行业长期遭到姚敏华团伙的垄断独霸,哄抬物流成本,给当地300余家企业造成很大经济损失的不正常现象,曾多次在人大会议上发言,要求政府出面调查管控。因此在没有介入周水平、朱志海的托运部时,就曾受到过姚敏华等人的威胁,要他不要多管闲事,多管闲事没有好下场等等。
据周昊义回忆,2008年5月份,姚敏华曾带着另外一个人到他店里(周昊义的投资咨询公司)当面威胁,叫他别再提庆元物流行业之事。
2008年6月初的一天,姚敏华曾指派几个杀手拿着刀又到周昊义的公司找他,所幸周当时不在,后来才听员工诉说。——就在几天后,6月7日,周昊义的合作伙伴周水平被姚敏华指派吴宝燕等4名杀手砍致重伤。
作为朋友,周昊义自然要帮助躺在医院里的周水平向公安机关控告行凶者。
6个月后,2008年12月4日,早上9:00--10:00,残联副主席吴献民被人砍杀在自己家中。而与他一墙之隔的邻居,正是周昊义。
吴献民被杀后,周昊义很快就听到了吴献民是被错杀,自己命大,躲过了一劫的说法。
他确实有理由相信,自己很可能是躲过了一劫。
周与吴不仅是隔壁邻居,两家房子外形和结构都很相似。而且周昊义与吴献民都是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体型外貌也比较接近。
周昊义因为经商,时间比较自由,每天晚睡晚起,通常都是早上不起床,到十点后才起来,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生活规律;而吴献民则是要上班的,案发当天是周四,本来遇害那个时间点应该是去单位的,但是恰恰在头一天12月3日是国际残疾日,单位里有活动,他早出晚归忙了一天。据他妻子讲,除了劳累还有些拉肚子,身体不适,所以第二天就多睡了一会儿,早上没有像平常那样按时起床。也恰恰就是这个十分偶然的时间里,他在家中遇害。
周昊义与吴献民既是隔壁邻居,自然很熟。他认为吴献民性格和善,又是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基层乡镇干过的,没有那种一直呆在机关里的人高高在上的作风,对普通老百姓都很尊重,为人处世妥当,周围熟人都对他评价很好。不可能会有什么仇人。
周昊义同时认为,自己得罪了姚敏华等人,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根据他们对自己曾经有过的威胁,以及参照他们对周水平直接拿大砍刀砍成重伤的出手狠毒方式,说姚敏华这些人针对自己、雇凶杀人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只不过用当时社会上及网络上的说法,“千错万错不该杀错了人,把吴献民给杀死了。”
如果真是“错杀”,那在“错杀”之后,周昊义与姚敏华团伙的恩怨也并没有就此终止。
周昊义在每年的人大会议期间,继续反映物流行业垄断的问题。
2010年11月份,丽水市人大即将换届。身为丽水市第二届人大代表的周昊义经过庆元县人大常委会考察,推荐为丽水市第三届人大代表候选人。随后,丽水市人大常委会资格审查通过,将其列入市第三届人大代表正式候选人。但是这件事被姚敏华、吴德敏、吴珍燕等人得知后,施展各种手段,联名40余名代表威胁县人大。公开说,周昊义要是市三届代表候选人,他们这40多名代表就不参加会议等等。
据周昊义本人讲,后来县领导找他谈话,认为他是一个好代表,但得罪了某些人,叫他以大局为重,主动退出候选人资格。他无奈,只得同意退出。
周昊义虽然失去了连任市人大代表的机会,但还是县人大代表。2011年3月15日,庆元县第十四届人大第五次会议报到期间,姚敏华和吴德敏纠集黑社会打手直接闯到会议报到处公开要打周昊义。周昊义说,当时人大工作人员都在场,也有公安局执勤的拦住了对方,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这是周昊义最后一次参加县人大会议了。他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对姚敏华等人的抗争。一年后,县人大换届,他没能再次参选,也从此失去了借助人大代表身份抨击庆元物流垄断问题的条件。
而与此同时,姚敏华团伙的主要成员吴德敏和吴珍燕则成功当选庆元县新一届人大代表。2017年,这个团伙的另一名骨干周克飞成为第十六届县人大代表。
——不管姚敏华团伙做的是什么生意,但很多人都确实“洗白”了,拥有了政治身份,并且在几乎所有政府重要部门里,他们都有“自己人”,他们的“自己人”也都日益掌握权力。在庆元,已经没人敢与其争锋了。
直到这次全国性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开始,众多姚敏华团伙的受害者们采取各种方式群起举报,才引起了中央扫黑除恶第十一督导组的关注。层层批转之下,2019年7月12日,浙江省庆元县召开第十六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专门审议了庆元县公安局提请的《关于许可对县第十六届人大代表周克飞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的报告》,决定许可庆元县公安局对涉嫌强迫交易罪,且具有恶势力犯罪情节的人大代表周克飞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2019年7月12日庆元县第十六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图片来源:庆元县人大官方网站
与此同时,姚敏华及其团伙骨干吴德敏、朱日吕、吴高俊、吴德峰等人也被抓捕。
11年前的吴献民被杀案也被人旧事重提,露出了一丝线索。可是,能不能因此破案呢?
按庆元网警叶警官的说法,他们十分重视,不管线索真假,都要穷尽排查。
我们自然觉得当地警方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并且应该帮助他们联系上这个线索的提供者。
不过,当事人却不这样认为。
这位庆元的线索提供者告诉我们,吴献民被害时,这个“错杀”的传闻当地人几乎都听到过,包括吴献民的家人和传言真正要杀的对象周昊义都听说了,警方能不听说吗?传闻也是线索,为什么这11年来,根本就没有对这个线索展开过调查?既没有因此问过吴献民的家人,也没有问过周昊义。而11年后,你们的报道涉及了此事,如果真是想破案、想调查这个线索,其实文章里已经说到吴献民的隔壁邻居“周某某”,这在当地很好对号入座的呀,为什么不直接找他核实了解呢?公安局现在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张祖田本身就跟吴献民是对门的邻居,跟吴献民隔壁的“周某某”家相距也就几米远,难道公安局找不到他吗?何况现在姚敏华等人已经被抓起来不止一个了,既然想破案,为什么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突破口呢?
知情人说,庆元警方与你们联系,为破案可能只是一个理由,真实目的则是为了确认这篇有关庆元的负面报道到底是谁发的。他提醒我们,说他今天下午还听公检法的朋友讲,县里一个主要领导发了脾气,要求有关方面一定要查清是谁发的文章,要把他抓起来!“你们可要注意安全啊”。
线索提供者明确表现对当地警方的不信任。虽然我们很希望他们之间直接沟通,但既然如此,也只能尊重本人的意愿。
不过他同时也表示,靠庆元警方破不了案,但是他会把这些线索反映给上级部门的。
他的一些分析,我们也从吴献民的妻子那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
8月10日,几经斟酌,我们通过吴献民的女儿吴莘莘联系上了她的母亲。为了慎重起见,有些问题,还是需要向她直接确认的。
她提供的,实际上跟吴莘莘说的并无出入。当时就确实听到了吴献民是被“错杀”的传闻,但公安没有问过这个线索,只是问有没有什么“仇人”或亲戚朋友中有没有什么纠纷。公安确认“入室盗窃杀人案”的依据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家里确实是没丢什么东西。卧室衣柜上有个血手印,但柜里面她外套口袋中的钱都没少。
她说那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感觉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那个事实。自己又什么都不懂,只是公安问什么回答什么;人家没问,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问问人家“错杀”这个事儿。而且也根本没想到问问隔壁的周昊义。
当时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是全开林,自己去公安局问过好多次案子进展,都说让等着。丽水市里的公安查了两个月没结果就走了。对门邻居确实是张祖田,但那时还不是副局长,后来也问过他,一直说没线索。
再后来就离开了庆元,公安局那边也再没有过消息。直到前几天看到文章,她同样十分震惊。她找出当时公安局给留的电话,好几个都打不通了。最后终于打通了一个,还是告诉她没有线索,网上的说法是“谣言”。
我们从跟吴献民妻子的交流中,也留意到当时官方媒体报道中一些细节并不准确。
例如,当时报道援引警方的说法,说吴献民的妻子说自己是早上快9点时出门,一个多小时后回家的。但吴献民的妻子则很确定,自己是早上7点就出门了,九点之前回的家。所以丈夫遇害的时间,应该不是九点左右,只能是从她出门后到八点半之间。何况,丈夫即便晚起一会儿,也不会耽误八点半上班的。
交流中,虽然我们一直注意尽量减轻对她旧事重提的刺激,不去触碰案发现场的惨状,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要回想起那永远忘不掉的一幕。
是啊,出门的时候,人还在床上睡着,一两个小时回来,怎么就成那样了?吴献民的妻子说,一开始进家,经过卫生间门口的时候,还奇怪怎么扔着沾有血迹的手套?还疑惑是吴献民找人修理卫生间什么东西了、碰伤手了?后来进了卧室,看到床都有些倾斜了,然后床里面,人和被子都在地上……
其实那一幕她并没有多看,也就几秒钟,却永远刻在了脑子里。后来好多年,她连被子都不敢看到,连床都不敢看到,手套、红颜色也不敢看到,甚至看到陌生人都会害怕。瞬间就觉得要窒息一样!可是人睡觉都要盖被子的呀,每天都要看到床的,怎么能不看到呢?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折磨挤压着她,一闭上眼就是那一幕,就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她好长时间在妹妹家里,休养用药。如果不是妹妹陪着她,如果不是想到还有女儿——认识他(指吴献民)的人都知道,他最爱女儿,自己怎么忍心女儿失去了爸爸再没有妈妈?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她一定早就死了。
吴献民的妻子回忆,后来单位通知上班,她也坚持上班到了退休。丈夫出事时,领导们也都很关心,问有什么要求,她说什么要求也没有,只希望尽早破案。谁会想到,一直到今天,也没破案。
在空军地勤部门任连职干部转业的吴献民 / 照片由其家人提供
在她的记忆中,吴献民是一个对家庭对工作都很负责的人。当兵十几年,在部队就干的很好。转业后,不管在哪个单位,都跟同事相处的很好。除了上班,也不做生意,也没有什么复杂的社会交往,怎么就会遭遇这种不测呢?
据她讲,因为出事后自己就再也没回过济川路的家,连那个房子都不敢去想,所以再也没见过周昊义。现在想想真后悔,自己那时怎么就不知道问问他呢?
可是现在如果再回庆元,公安局前几天已经那样答复了,还有用吗?
如果公安局里真的有保护伞,这案子怎么能破?
电话那头,听着她几度哽咽的问话,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11年过去了,即便那位线索提供者愿意直接跟庆元警方接触,还有用吗?
但,吴莘莘和她妈妈11年来的凄苦无助又使我们无法释怀!
我们能够想象,11年前,一个19岁的小姑娘突然听闻最爱自己的父亲被杀,孤身一人在千里之外是怎样的惶然无措吗?
我们能够想象,11年前,快要过年那个冬天,她是如何辗转奔波,却不是像往常一样与父母团聚,而是为了回家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这一路上的心碎吗?
我们能够想象,11年前,她该怎样懵懵懂懂地与同样天塌了一样的母亲相拥而泣吗?
我们能够想象,11年来,她的母亲是如何要忘掉才能活下去、但偏偏又忘不掉的那份执念吗?
我们能够想象,11年后的今天,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但仍然想起父亲就会心痛的那种感觉吗?
这些我们都能够想象,但都不敢真切地去想。
可是,这对母女就是这样过来的。
说实话,这个文章写了几次,都写不下去。
今晚写到这里,听着窗外突如其来的风雨,突然想起,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记得吴莘莘说,自从几年前母亲来到杭州后,她就极少回庆元了。我们能理解,那是她老家,也是遥远的伤心地,有着任何人的“乡愁”都无法比拟的乡愁。我不知道此时,她是否正在寻一个路口,按浙西南的风俗,给千里之外孤守老家荒山野岭的父亲祈祝安详?
我曾告诉吴莘莘,希望她和她的母亲能够有平安、宁静的生活。那一定是最能告慰她父亲的。
我们当然还希望,11年前,庆元那桩凶杀案,最终能够破案。
与吴莘莘母亲通话的最后,我告诉她,在湖南新晃县,也是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城,有一桩18年未破的操场埋尸案,当时就有“传言”,说那个老师被杀了埋在操场下,没人理会。但也是在扫黑除恶中,犯罪分子因为别的事被抓,他的儿女再次向巡视组举报这个线索,这个案子破了。
吴莘莘的母亲说,女儿已经向浙江省有关方面反映了此案,但还没得到回应。她们也觉得,如果在这次扫黑除恶中,这个案子还破不了,那就真的有可能再也破不了了。
我安慰她,继续为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相信看到这篇文章的善良的人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期待——破案!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死者安息。让活着的人,真正得到安慰。
2019年8月15日
传统中元节,夜
【文中当事人吴莘莘、周昊义均为化名】
2008年国庆节期间,吴献民和妻子开车奔波700多公里,去广东看正在上大学的女儿。这是离别时一家人最后一张合影,也是吴莘莘(中)最后一次见到爸爸。两个月后,吴献民遇害。
在吴莘莘的记忆里,她已经被永远定格为依偎着父亲肩膀的小姑娘。她说,自己结婚的时候,心里最想的,是父亲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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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色参考。来源:公众号 造二代。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