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的大街小巷、车站报亭,早已挂出了这一部饱受民众期盼的电影的海报。自治大学里的电影院,国家电影馆的电影票在预售期就已经被抢购一空。甚至,破天荒地,能够在国内的电影网站上看到《罗马》将于2月份引进中国大陆的信息。
阿方索·卡隆,这部电影的导演,海报上只简单地介绍他是奥斯卡奖获得者。这是一部有关他儿时经历、有关他幼年时女佣的自传体电影,以68年到71年的社会运动为背景。电影的名字,是墨西哥城有名的上中产区域,罗马区,这便是导演幼年生活的区域,也是电影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做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一区域也许能同《江南style》的首尔江南区相提并论。
黑白颜色使它简直像一个民俗怀旧电影。荧幕上呈现了太多的墨西哥元素,平静安详,一些极具耐心的家务描写,仿佛是导演在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童年。小餐馆、小酒店、电影院、龙舌兰、梅斯卡尔酒,路上执政党“革命制度党”的广告,叫卖的小贩,蓝十字水泥,菜里挤柠檬。事无巨细的呈现仿佛把人拉回去那些色彩鲜艳饱和、有明媚阳光,傍晚有雨水的热带高原生活。
但这些足以成为旅游宣传片的美丽镜头,也掩藏不了电影对现实施加的傲慢幻想。
“电影涉及了71年学生运动”,此言不虚,但仅仅是寡淡的旁观,带有对学生们刻板印象的描绘:标语、口号、游行的队伍,一切都是脸谱化的。学生们面目模糊,所喊的口号、标语也语焉不详,导演也并不想知道他们的诉求。他唯一熟悉的,也是在片中我唯一能听出学生们所喊的内容,是国立自治大学和国立理工大学的学校应援口号。而这一口号本身毫无意义与内容,不过是学生们借以表达身为该校学生的自豪之情罢了。毕业于自治大学电影学院的卡隆也许也曾被这一豪情所感染,却无意深究这豪情之下的复杂诉求、孕育运动的社会原因。他也许知道,在68年,正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们冒死留下了运动中宝贵的音像资料。50年后的今天,当他在影片中再现运动时,却仿佛置身事外的人在观赏、喟叹革命的惨烈景观。电影所表现的运动唯一带来的,便是混乱,是惨烈,是血腥的屠杀。如同拥抱着被枪杀男青年的女孩所喊出的“为什么?为什么?”导演感怀其残忍,却只觉得是无理由的暴力。
革命是冷酷,无理性,是会裹挟摧毁个人平静生活的。它使无辜的、身处平静家具店选购婴儿家具的克里奥胎死腹中,而对具体的社会矛盾所导致的暴力,也仅仅通过剧中人的口中叙述:“土地被强征,孩子被杀”……苦难被叙说出来,仿佛只剩下了无奈与单薄的回音。导演卡隆的想象力仅止于此,仿佛日常生活中聊作谈资的悲剧,仿佛普通人注定要承受的命运。在这里,连在学运中的旁观与被搅扰的身份都不存在了,只是聆听转述,仿佛听取另一个国家的灾难。
出身中产家庭的卡隆,也许永远不会理解那些“侵入普通人生活”的矛盾与动荡,只是在寻找自己的乡愁,他希望在永恒流变的现实社会之中,抓住一些确定的琐碎日常,寻求仿佛母亲温厚宽和拥抱的解决方式来应对世事的无常与不幸。
女性视角里的团结幻想
本片最大的谎言与幻想也许就是所谓的“女性视角”了。叙述跟随着女佣克里奥,跟随着她做家务、约会、寻找负心汉、看护四个孩子。克里奥永远沉默、温柔、宽厚、忍辱负重,是典型的充满着女性特质的圣化的母亲形象。到最后影片的高潮,也正是那张著名的海报——在海滩上,不会游泳的她拯救了雇主的孩子,也自此打开了失女的心结——喃喃自语“我本来就不想要她的。”命运如海浪,她只能在其中浮沉,一言不发,独自应对。负心汉费尔明的厚颜无耻惹人记恨,堕胎不合法使得即便克里奥不想生育也没办法有其他选择。但这一切,都被消解成为了克里奥个人的无力与不幸。无力抵抗怀孕与被抛弃的命运,不幸于遭遇动荡时代的暴力事件。这一矛盾的解决方式,也许只是默默承受、坚韧地继续着一日三餐庭除扫洒,无论外界如何动荡仍然坚守一隅平稳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导演所赞赏的“女性视角“,以伟大之名,将她们囚禁在命运不幸遭遇的一方天空,逆来顺受。
片中以“我们女人永远是孤独的”这一种说法将克里奥和女主人索菲亚在表面上以“被男人抛弃”的原因联系在了一起,影片中的主要矛盾成了性别矛盾,成为了离家抛妻弃子的男人与面对命运重建生活的女人的矛盾,仿佛又成为了永恒的“弃妇“重新面对生活的苦难与迷茫的故事。在雇佣关系之下,克里奥与索菲亚的仍然是孤独的,她们不会因为类似的伤痛而成为姐妹,甚至她们的伤痛也并没有那么相似。克里奥会被索菲亚因为琐事训斥,也会因为怀孕而恐惧被解雇。索菲亚在与丈夫的关系中虽属于会被抛弃的弱者,但她却有能力去支配一个佣人——这种支配的能力不会因为几句温和的话语或共同度假而消散,甚至不会因为克里奥救了她的孩子而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然而就如同拉美女权组织面包与玫瑰的同志们常常提到的一句话,“性别将我们团结在一起,而阶级又将我们分开。”电影创造了一个不可能的阶级和解,一个不可能的性别联盟。也许善良的雇主帮助了克里奥,在得知她怀孕时没有解雇她,帮她孕期做检查,带她去海边休养……但支撑这一“家庭之爱“或”女性温情“的因素美好而脆弱。利己主义的冰水与时代更深重的风暴也许还没有影响到这一温柔的港湾,家庭还是一个憩息的安宁的永恒之地,这也正是《寻梦环游记》中所表达的类似的价值观。这两部电影受欢迎也许正因为正中了极重视家庭的墨西哥人的下怀,但这一温情脉脉的解决方式却永远无法消解墨西哥过去和正在面临的、根源于生产关系的矛盾和问题。
罗马区永远不会属于她
电影中,镜头跟随着克里奥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罗马区的家庭,乡下亲戚的度假宅邸,费尔明所在的墨城东北的小城市,有海滩的图克斯潘,却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属于她,甚至她的家乡也是一个仅存在她话语中的没有什么特点的小村子。她只是一个跟随雇主的女佣,跟随孩子的保姆,寻找恋人的女孩。
在电影的最后,一家人旅游归来,孩子们兴奋地诉说着克里奥在海滩上救了他们。克里奥抱着床单与衣服走上了位于天台的水房,继续着她永远做不完的家务,阳光明媚,窗户紧闭,仿佛日子就会这样永远过下去。她在这个大房子中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有爱着她的四个孩子,也许这何其幸运,也许对于她来说,难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日子又回到了琐碎的日常。虽然雇主的家庭破碎了,虽然自己恋爱、怀孕、被抛弃、失去孩子,但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回到了骚乱之下的安定。也许这就是那四个孩子之一,是导演卡隆为克里奥设想的最合理、最温暖的一个结局。
但孩子们会长大,会去上学,会走出罗马区。但他们爱的女佣,他们爱的克里奥,却无处可去。孩子们只是喜欢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温和的个性,由此想要留她在身边——但他们也将率先离开她。《罗马》的片名,所叙述的罗马区的故事,与其说是献给童年时的女佣,不如说只是怅惘自己幼年生活的乡愁,克里奥不过是在构建的封闭的罗马区中一个走不出去的角色。娜拉可以出走,可以离开家庭,但克里奥无处可去,导演没有给她其他选择,生活也没有给她其他选择。在罗马区,她本身就是一个局外人,罗马区的大房子永远也不属于她,她也永远不属于罗马区。
在墨城街头俚语里面,有一个形容词专门描述这样中产居住、光顾的街区与店铺——“fresa“,直译是”草莓“,一丝不苟的整洁与舒适,想象着外界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这个动荡的,周遭发生着无奈悲剧的国家中独善其身。即便电影《罗马》是黑白电影,也掩藏不住它那中产玫瑰色的世界观。看这部电影,仿佛是喝了一杯挤了草莓汁的龙舌兰。作为烈酒的龙舌兰,是应该挤青柠檬汁加盐来喝的——酸涩、苦咸,将人呛出眼泪来,就如同墨城无数服务业工人、小商贩、无业游民、城市贫民日常的生活,唯独不该有草莓的甜腻味道和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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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婵。本文为激流网原创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