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旅游的黄金周,国内的景区到处人头攒动,已然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人人人人;十一,同样也是被遗忘了的秋收的时节,一通电话之后,我从帝都回到内蒙的家中,参加秋收。
南方的热气刚刚褪去,北方已然有了冬天的寒意,凌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听到母亲窸窸窣窣穿衣起床了,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摇着手摇风箱在烧开水,我眯着眼睛看到吊着的白炽灯左右摇晃,不一会儿就重新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会,一阵咳嗽声中,父亲吸溜着鼻子也醒了,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后嗓音沙哑地跟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走,去他大娘那儿不要迟到了。”母亲应声回到马上走,还不忘提醒父亲早饭就在锅里,出门的时候又提醒了父亲记得吃药。父亲的免疫力不是很好,经常感冒,最近一直在吃药。一声门关上的闷响之后只剩下萦绕在屋子里的烟雾。烟还没抽完,父亲的电话铃声响了,一个族兄叫他去铲土豆,他也起床了,叠好被子,就开着机器出去了。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东方灰蒙蒙的,路边的草和庄稼都蒙着薄薄一层白色的霜,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父亲今天是要去拉草的,储存草料喂羊。铲完土豆、放回机器后,我还在睡觉,他就自己开着拖拉机走了,一个人把地上的草挑到车上,再上车把草码好,接着下车后把车往前开一段距离,再继续装那里的草。车装了一半,父亲实在吃不消了,看时间快八点了,觉着我也该起床了,一个电话之后,我便来到了草场。我们给拖拉机挂了一档,把车轱辘卡到之前压的车道上,这样,车子自动缓慢地匀速前进,我负责在地上把草挑到车上,爸爸在车上码放。这些草每捆有四、五十斤左右,捆得也不坚实,很难挑起来抛到车上。我挑了不到二十捆就开始喘,父亲体谅地说歇歇再挑。就这样做一会儿歇一会儿,在装了一半的时候,我的两只胳膊就实在没有力气了。父亲叹口气,无奈地说,就这样吧,我们半车半车拉,还省了打绳子。父亲说的半车草料依然堆成一座小山,在草料的掩埋中,拖拉机都看不到了。我坐
到草堆的上面,父亲开着拖拉机往家里的方向驶去。远远的,我看到早上让父亲帮忙铲土豆的那族兄的土豆地里已经立起了一列一列装满了土豆的袋子,从每一列袋子延伸过去,是两个弓着身子,腰上别着一沓口袋的装土豆的人,每人都拉着袋子装半袋,汇在一起就是一袋。我知道我母亲和我那个大娘就是这样组队去给拥有更多的土地、种了更多土豆的大户打工的,她们每天要完成200袋的任务。思绪翻涌中父亲已经把车停到了园子边上,等着卸车。三百捆,我和我爸一连拉了三车,结束之后,我的胳膊是酸的,背是痛的,身上都是草料的味道,太累了!只想一下子躺下来,什么都不想干了。村里的其他村民普遍都是这样的,干一天农活相当于五公里边走边做蹲起,还要拖着一个袋子,袋子的重量是越来越重;还相当于举数十次哑铃,平均重25公斤。地面又凹凸不平,土质疏松,为走路又增添了难度。这样高强度地劳动之下,除却午饭的短暂时间,熟练工竟然可以从早上一刻不停干到晚上。过度地劳动带给村民的只有布满伤痕的透支的身体和辗转反侧的失眠,有的人干完一天活,晚上睡不着,两口白酒下肚,几个止痛片入口,这才能往床上躺。最后一车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吃午饭,奶奶抱怨着,为什么去年的草都没喂完,今年还要种这么多,我看着你们干都觉得累。我爸无奈的说:谁能知道明年是不是真的禁牧,不多种一些草,明年羊喂什么?爷爷一旁喃喃的说道,年年喊禁牧,不年年都能放吗?
是啊,农村的情形不年年都这样吗?农村年年这么穷,农民年年这么苦。不,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农忙的时候自家的庄稼用机器收割越来越多,秋收的时候农民们结伴去给大户打工越来越流行。
在家里的这些天,触目所及,给我的感觉就是农村农业资本化越来越成型了,农民也逐渐工人化了。在农村,一方面,一家一户独立生产越来越难以为继,化肥、农药、种子价格越来越贵,成本越来越高。市场上,散户的农产品不占优势,种的多赔得多,渐渐的荒地越来越多,只好出租给大的农村资本。另一方面,农忙时,农业大资本对农业工人的需求加大,我们村里,捡土豆的妇女成了香饽饽,一天工资二百二,有相当一部分农民自己土地上的庄家还没收,就去给农业大资本打工,很多妇女即使在生理期也舍不得休息、舍不得放弃这样一个挣钱的机会。为了吸引工人,工头会承诺给工人现金,但是第一天之后就再也收不到现钱了。况且目前,工头对工人还很好,和颜悦色,因为毕竟是乡里乡亲,但是当工头也挣不到什么钱的时候,这种可有可无的乡情也就会被抛到脑后了吧。
我的母亲就是这些去打工妇女中的一员,每天天还不亮就起床出发,太阳下山才能回来。她们中午没有休息,只有一个小时地间隔时间来吃午饭,吃饭没坐的地方只能站着,吃完饭立刻就开始工作。这样子一天工作11个小时左右,母亲其实是很累的,但是回到家还是要拿起手机玩一会,没有吃鸡农药的兴奋,没有韩剧美剧的消遣,只是为了钱,她手机上有一个分享赚钱的app,只要把一些鸡汤文章发到朋友圈,有人浏览就可以挣分数换钱,据说现在已经挣了十块钱了。有的时候妈妈实在太累了,拿着手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回家的这些天里,我和我妈说话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五个小时。
当晚母亲不是很累,我们一家去参加了一个在旗里的事宴。由于我家没有轿车,我们租了那位族兄的汽车去旗里。事宴上,碰到了很多亲戚,他们都是和父母一样的,即使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体面的衣裳,但还是遮盖不住多日劳作的沧桑,一个个身材干瘦,脸庞黢黑、手背。为着保持体面狂吃一会儿又抬起头给旁边亲戚一个尴尬的微笑,结果发现大家都是这样的不体面,一桌子菜很快就被一扫而光。晚上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城市里一排一排明亮的路灯向后涌着,我又陷入了沉思.......
市场经济的浪潮像海啸,将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冲洗得支离破碎,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成了村民的掣肘,继续耕耘下去,不但挣不了钱,甚至生存都成了问题。国家的土地流转政策与资本下乡的配合之下,土地集中趋势明显,资本主义农业逐渐成形,在这里,小农作为一个群体开始式微,他们中的一小撮成了农业资本家、大部分成为农业雇工和出乡关的农民工。然而生产地位和生产关系的变化只是一部分,冷漠的人情关系、荒芜的文化沙漠都在诉说着农村不可逆转的衰败的命运。
我刚回家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去放羊,看到这样一场纷争:邻居大爷把羊群赶进了一块疑似荒地的邻村的庄稼地,被地主人赶过来匆匆抓了两只羊。主人刚到的时候我觉得是大爷理亏,毕竟羊吃了人家的庄家。可是转眼间,那一对中年夫妇气势汹汹地冲到羊群里,先后放倒了一只母羊和一只羊羔,大爷死命拦着那个女人,苦苦哀求,自己不知道情况,你已经抓了一只了,放过这只母羊吧,家里还有几只羊羔等着吃奶。那个女人同样理直气壮,你家里有儿女没,我们几千块钱租的地就给你放羊了,我家一群牛还没舍得放呢。大爷还在哀求,他的羊群却都跑了,我于心不忍,过去打算劝解,那个女人反问我说,你个娃娃变念过书么?白念了,咋了?就拉一只就行了?她表情很凶狠,我有点腿软了,而且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来,便退后了。后来,那个女人为了拉走那只母羊,把邻居大爷往一边推,把大爷推到了,推推搡搡有一分钟,直到他男人把母羊装上了车。再后来,那对夫妇对大爷惊走的羊群不管不顾,上车后一溜烟径直走了。最后,我也走了,路过大爷身旁的时候,我看到大爷跪下来磕了两个头。
晚上,家里人一起讨论,爷爷说起大爷曾多次专门进人家庄稼地里放羊,父亲说那对夫妻俩就是用坏地讹人的,而且如果他们村不扩地,我们就会有更多的草坡放羊。乍一看,两边似乎都有错,大爷似乎不该去别人的地里放羊,那对夫妻则是专门讹人的骗子,欺负老实巴交上了年纪的老农民。然而由于邻村扩地,越来越多的草坡被确定权属,刻上名字,这块儿是你的,那块儿是他的,原本的公地被瓜分,共享的草坡变成私人的东西,自然的无条件馈赠成了个别人专属的权利,淳朴互助的集体精神被恃强凌弱、自私自利、损人利己所代替。大爷是可怜的,那对夫妻是可悲的,而在当下的农村里,这一切悲剧是稀松平常的。我想我是羞耻的,因为没有帮到邻居大爷而羞耻,我想我也是愤怒的,因为他们如今的可怜可悲处境而愤怒。
农民们不好过,工人们呢,和农民的境遇又有何不同?秋收时,农民每天干完活全身骨节疼痛,腰背酸痛,头疼难忍,晚上做梦肌肉都在不自主的收缩,忽觉掉了什么惊醒;在工厂,工人每天干完活全身散了架,晚上做梦都是在流水线上接机,生怕接不到忽然惊醒;工厂里,计价有计件,计时,有人加班到猝死,工作环境恶劣,机器嘈杂,各种化学制品气味难闻,工作时间一久,口鼻干燥;农场里,计件也有计时,计件,有人一连干到尿憋致死,工作环境不好,露天,漫天黄土,冷风阵阵,土和植物秸秆常常飞进嘴里,眼里,工作一久,嗓子鼻子里都是土尘,咳嗽喉咙疼,不一而足。两个阶级都在干着种类不同,性质相同的被剥削的工作,而内心是痛苦抗拒的,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他们起早贪黑地供养着食利阶层,心里只盼着自己的后代也成为这些人,其实阶级流通的渠道却是何其之小。我爸妈就觉得干得这么累,为什么没有收入,所以希望儿女不做农民。可是我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工农朋友们,是你们的起早贪黑播种出了珍贵的粮食,是你们的无私付出养育了千万劳动者们,是你们的辛勤劳动创造了这个世界。
入夜,我就要踏上回帝都的火车了,十一个小时的站票,又是一个难熬的旅途!内蒙的风很冷,可是在这将至的凛冬,普通劳动者的冬天哪里会不冷呢?
丁零,低头一看,我妈的朋友圈又更新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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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天。本文为激流网首发,如有转载,请注明出处。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