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央美附中的学生袁晗寒退学了,她一边在南锣鼓巷开咖啡厅,一边准备申请国外的艺术学校;
在甘肃会宁山区,小女孩马百娟正在只有五个学生、两个老师的学校里读课文,下了课,她要喂猪、牵着毛驴去收糜谷;
在湖北咸宁,小镇青年徐佳埋头书海、带着去世父亲的遗愿,备战第三次高考。
他们所代表的城市少女、农村女孩和小镇青年,以及他们被折叠的人生,在纪录片导演郑琼的镜头下相遇了。从2009年开机到2015年的六年间,他们在镜头下成长、寻找各自人生的出口。
48岁的郑琼说,这三个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这部片子她其实拍的是自己。经历过三次高考失败,她也曾遁入人生黑暗的隧道,找不到出口。直到离开家乡,只身北漂多年后才发现,找到自己、找到信仰,才是出路所在。
6月8日,975万考生走出考场,等待命运宣判时,郑琼也马上要带着她的纪录片《出·路》走上上海国际电影节。在她看来,高考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不是所有。
纪录片导演郑琼。
“这不是预言,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
新京报:为什么想到要拍这部纪录片?
郑琼:2008年,我和袁晗寒妈妈的一次闲聊中得知,上了两个高一的北京女孩儿袁晗寒从央美附中退学了,她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班很多人都这样。在央美附中读书其实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很多外地家长辞职到北京陪着孩子考还不一定考得上。当时我挺讶异的,因为我是小地方出身,参加过三次高考也没考上大学,对我们那里的很多人来说,高考失败就只能上最差的大学,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家乡。与之相对,北京的孩子高考分数不高,却能上很好的大学,他们比我们多了很多资源和选择。我想再找一两个地方的小孩,探讨出路问题。
新京报:片子的三名主角是特意选择过的吗?怎么找到这三位拍摄对象的?
郑琼:对。2009年清明节我正好回老家湖北咸宁,想去我当年复读的高中再找一个拍摄对象,本来找到一个小孩,家长也都愿意被拍摄,但后来再去就反悔,觉得复读敏感,不让拍了。后来,我辗转找到了徐佳,他当时已经复读了两年,正在备战第三次高考。马百娟是我拜托一个环保NGO帮忙找的,她家在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头寨子镇野鹊沟村,她12岁,才读小学二年级,她的学校一共5个学生,两个老师,一个是校长,一个是教导主任。我记得第一次去马百娟家,从北京飞到兰州,第二天一早从兰州坐大巴到会宁,再从会宁到头寨子镇,再走16里山路到野鹊沟。马百娟的父亲说,2008年之前,他们全家一年开销不到50块钱,我想到我一个朋友在投行工作,年薪百万,还常抱怨工资低,对比下来,挺魔幻的。
2009年,徐佳正在备战第三次高考。
新京报:对他们三人最初的印象有什么不同?
郑琼:袁晗寒有独立思想,能自由表达,自我很清晰,她就像暖棚里的一朵艳丽的花,兀自开放,引人注目。徐佳的生命力很强,跟爬藤一样,他有韧性,但没什么后援,只能自己野蛮生长。马百娟更像高原盐碱地上的野草,在石头缝里努力挣扎活着。
新京报:2009年开机时,是否预设过他们三个人的人生轨迹?
郑琼:不知道准确的轨迹,但会知道大概的方向。袁晗寒退学后已经在申请国外的学校。2009年我见到徐佳时,他正在准备第三次高考,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第一次见马百娟时,我也不知道她以后将是什么样的人生,直到2012年再去拍摄,她已经辍学,我拍摄她哥哥工作的陶瓷厂时,看到有女工在流水线上工作,没有任何防护,我的感觉是,这就是马百娟们的未来。这不是预言,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马百娟们以后可能就会在这里,这是她们的命运。
新京报:拍摄时间是2009年到2015年,最初就确定以六年作为拍摄周期吗?
郑琼:没有。最初没有预算也没确定周期,2009年拍完之后素材就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剪辑,后来意外入选了BBC的一档节目,之后我又陆续补拍了几次,直到2015年。
“习以为常的东西,会产生荒诞的效果”
新京报:断断续续拍摄的六年中,让你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什么?
郑琼:马百娟一家人拉着驴子,走很远的盘山路,翻山越岭去收糜谷的场景。他们走在盘山路的画面是很美的,一下子击中了我,但拍摄时我真的觉得心碎,他们收的那点糜谷,不够吃一个礼拜,晾在院子里还要被麻雀分走一些,他们真的像蚂蚁一样在求生活。
还有马百娟坐在山包上读作文,说她长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学,上大学以后要去打工挣钱,一个月挣一千块,买面,因为家里面不够吃,还要盖房子、挖水窖。听完我觉得很心酸。
马百娟放学后帮家里放羊。
开机拍摄的第一个镜头我也印象很深。我去徐佳他们教室看到的教室和我二十多年前的高三教室一模一样,一样的复习资料堆成的书山。我们的社会进步了很多,城市也发生了变化,但高三教室的画面二十多年都没有变。教室其实是个隐喻,我们社会中有些部分是没有变的,比如社会结构、社会文化。
在郑琼的印象中,高三教室里复习资料堆成山的场景,二十多年没有变。
新京报:片子中有两个镜头有很大反差,徐佳快大学毕业时到处找工作,在武汉街头的人海里徘徊,下一个镜头是,袁晗寒正在德国街头和朋友参观歌德和席勒的雕塑。
郑琼:片中讲过袁晗寒丢了一个钱包,里面有好几张银行卡,她跟妈妈视频说钱包找不到了,她妈妈开玩笑说“那太好了”,要是换成徐佳,他妈妈肯定疯掉了。我们都习以为常的东西,放在一个拼盘里,就会产生荒诞的效果。
新京报:拍摄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郑琼:我和徐佳聊到过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所有的回答都是“我们”。他高考是为了完成去世父亲的遗愿,毕业后找工作是为了把妈妈接到武汉来生活,结婚是为了给校园恋爱的女友一个交代。德国观众看完说,在你们中国,结婚难道不是因为爱情吗?我有点心痛,其实徐佳活得很辛苦,他的自我被他背负的各种家庭角色给压制了。
新京报:马百娟辍学后,她父亲说,女娃娃找个对象,靠女婿,就是这么个出路。作为女性,你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
郑琼:我不认同,但我很理解他的想法从哪里来,他的生活经验和经历把他带到了那个地方。我对他没有道德上的评判,他有权利保持和表达他的这个想法,我也没想过要去改变他。我只是一个纪录片导演,我用镜头呈现了,观众自己会评价。
新京报:距离你拍摄结束已经三年了,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郑琼:袁晗寒在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读书,快毕业了。徐佳第三次高考上了湖北工业大学,毕业后在武汉找了工作,现在已经结婚了,爱人也在武汉工作,小两口买了车。马百娟辍学后不久嫁给了表哥,就住在当年她上的小学附近,现在在她哥哥当年工作的陶瓷厂上班。
新京报:这六年,他们三个中,变化最大的是谁?
郑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变化吧,都是按照他们的生活逻辑在做改变,他们都有自己的命运和走向,我尊重它。
新京报:你还会继续跟拍他们吗?
郑琼:那是大家良好的愿望。对我来说,这部片子已经结束了。我要做新的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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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来源:新京报。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