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十年,我才听懂领导的弦外之音-激流网《产科医鸿鸟》剧照

逢年过节聚餐,娄院长都会语重心长地说:“小王,好好干,科室的发展可就靠你了!”每逢此时,一旁的朱书记总是笑着强调:“娄院长的话,你可要认真听懂啊!”我忙不迭点头。但事实证明,我其实根本就“没听懂”。

1

1995年7月,我从医学院校毕业。

按照当时的政策,医学院的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安排工作。工作单位包括国营的各级医院、采供血机构、疾控中心等等。采供血机构和疾控中心名额较少,所以通常情况下,我们是按所学专业分配到各家医院工作。

在找工作的事情上,几乎每个同学们家里都是各显神通:有关系的托关系,没关系的找关系,找不到关系的,拐弯抹角也要创造关系。全家总动员,目标就一个——分配到一家好的国营单位。

与那些命运的宠儿们相比,我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国企普通工人,受家庭的熏陶,我的性格也是憨厚有余、变通不足。

在父母就业的那个年代,各个单位情况都差不多,哪里招工,就去哪里报名。只要家里成分好,身体健康,有点最基本的文化,找个工作单位易如反掌。现如今各个单位早已分出了优劣,找工作的复杂性也远超当年。

但父母亲和我对于找工作的观念却仍停留在过去。我们坚信“打铁只需自身硬”,只要成绩好、表现好,拥有好的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因此,当别的同学家为了毕业分配忙得热火朝天之际,我家依然风平浪静。

因为这种观念,我错过了到本地一家规模大、效益好的大医院工作的机会。

毕业前,我在该医院实习,与科室的主任、同事关系都非常好。可能是见我平时工作踏实主动,科主任曾多次表态:“我们科今年就要一个应届毕业生,小王,你可要努力争取啊!”当时我并未意识到机会难得,只觉得被认可很开心,倒是科里的“带教老师”小李非常热心。

小李与我年龄相仿,五年前从卫校毕业后分配到这里上班,平时与我们几个实习生很投缘。作为职场上的“老同志”,小李暗中指点我:“看见没,我们主任对你挺中意,你的个人条件也不错,咱科主任和院领导可是铁哥们儿,只要他答应要你,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要想板上钉钉,还得要下番工夫。这样吧,事不宜迟,趁周末休息,你去主任家里扔个‘大的’!”说着,冲我眨眨眼,双手做了个扔包袱的动作。

“什么大的小的?”我一头雾水。

“哎呀!就是送份大礼呗!”小李皱着眉说。“你还不知道主任家在哪儿吧?这样,一会儿下班,我带你去认认门。”

“可是,去主任家买什么东西好啊?”

“这个我也说不准,反正主任家里就他和一个老奶奶在,你看着办好了!还有可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说是我告诉你的!”小李不断地对我眨眼睛,我点了点头。

2

那天晚饭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他们非常开心。

父亲乐呵呵的,呷口酒,吃口菜,眯着眼睛,那神情仿佛我已经得到了这份好工作。吃完饭,大家该洗碗洗碗,该看电视看电视,谁也没再提起这事儿。我想说点什么,可看父母都各忙各的,也就没再开口。

周末,跟平时一样,母亲厨房里张罗着。我走过去:“妈,今天科主任休息,咱是不是应该去他家走一趟?”

“这样啊……嗯,也行。”说着,母亲麻利地洗手换了衣服,和我一块儿上了街。

我们快走到公共汽车站了,可对于送什么礼,仍毫无头绪。这时,前面突然响起大喇叭的声音:“大家都来看看啊!机会难得!老年人的福音!”

原来车站旁临时搭建起了一个卖鹿龟酒的摊位。这种酒在当时挺流行,报纸电视上每天广告铺天盖地,据说主要针对老年人的日常保健,效果不错。

“要不,就买这个?”母亲问我。

“特惠价,88块一瓶!过了今天可就恢复原价喽,机会难得哈!”听了售卖员的话我暗暗心惊,母亲当时的月工资也不过四五百元。

“要两瓶吧。”母亲说。

一路上,我提着两瓶鹿龟酒,心里真不是滋味儿。本想着快点参加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这可好,还得让父母操心。

到主任家门口时,我心跳顿时加快了不少。之前从没给人送过礼,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按响了门铃。

响了几声,门开了。

“嗨!我说是谁呢!是小王啊!”

“是啊是啊!主任您好!”

“来就来了,还提什么东西啊!”主任瞥了一眼我手里提着的鹿龟酒,皱眉说道。

“嗯,这个……这个,也没什么东西,主任您就……收下吧!”

“拿走,拿走!我从不收礼!”

“主任,您看我这,来都来了,也没什么东西,您、您就收下吧!”我不知说什么好,双手合十,几乎是哀求。

“唉,那就放这儿吧!要不是怕让你难堪,我是绝不会收的。进来坐吧!”主任一脸严肃。

“谢谢,谢谢!谢谢主任!”我已有些语无伦次了。由于太紧张,当时在主任家里说了些什么,如今我几乎毫无印象。

从主任家出来,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3

几天后的清晨,在科室换白大褂时,小李神秘地凑过来悄声说:“一会儿科室管理组要开个会,可能会讨论你的事情噢。那天你去了吗?”

“去了。”

“那就好。恭喜你!我们已经是半个同事了!”见我一脸紧张,小李调皮地撇嘴笑笑,又拍拍我的肩走了。

第二天,我一进科室,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带教老师”就不约而同地散开,气氛有点异样。过了一会儿,小李也进来了,神色严峻,径直朝休息室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悄悄向我招了招手,我心领神会地跟了进去。

“喂,你怎么搞的?竟然只拎了两瓶鹿龟酒就去了?”

“我,这个,我……”我一脸懵,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小李告诉我,结果出来了,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通过科室的测评。

数日后,吃午饭时,同寝室的小代说:“哎,我说,你去主任家,提什么鹿龟酒啊?直接送个万儿八千不就OK了?”说着直摇头,一脸的不屑。

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留在实习单位的机会泡汤了,接下来,按照卫生局的安排,进入工作分配流程。例行公事地集中学习了几天后,一切尘埃落定——我被分配到了效益和口碑都很差的一家医院。

这时,父母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两天后,父亲出手了。

那天一大早父亲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路上胡乱吃了些早点,径直赶往省卫生厅。其实,父亲根本不认识卫生厅的人,完全是基于他年轻时的处事观念,带着我去争个理罢了。他哪里想得到,现如今早已不是那个互不相识还可互称“同志”的年代了。

到了卫生厅,人事处的同志听父亲把情况说完,沉重地告诉我们:“老同志啊,卫生局分配已结束,去单位也报到了,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你们现在才来,太迟了。”说完,双手一摊,叹了口气。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拿来一封信叫我看,寄信人是我的堂妹夫。

前年,堂妹和堂妹夫从农学院大专毕业后,一起去了海南做餐饮生意。堂妹夫又精明能干,又搭了海南旅游业蓬勃发展的春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父亲的意思,想让我也过去海南闯荡闯荡。不久前,他从三叔那里得到了地址,当即给堂妹去信,说了我的情况。堂妹夫回信说,他已经托人跟海口的一家医院联系好了,如果我过去可以先在那里干着,以后如有机会,也可以另谋高就。

读完信,我血脉喷张,之前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第二天,不顾母亲的不舍,我同父亲一起去了民航售票厅购买机票。

排队时,我跟父亲说,要不先跟堂妹他们联系一下吧,好安排后续的事情。可电话打了好几通,都提示是空号——那年代,联系方式只有这一个座机号。

购买机票的事,只得暂缓。到家后,见我去而复返,母亲喜出望外地从床上坐起。那一瞬间,我的泪水朦胧了视线。偷偷抹去泪痕,稍稍稳定心绪,我转过头对母亲说:“妈,我不走了,过几天就去上班。”母亲握着我的手,身子微微颤栗,喜极而泣。

过了一阵,三叔来到家里,说他弄错了电话号码,把其中一位“8”写成了“0”。

有时就是这样,只是因为一个数字的阴差阳错,已经被决定的命运轨迹最后迥然不同。

4

我要去的那家医院位于远离市区的城郊,周边一圈是濒临倒闭或已经倒闭了的国营企业,人称“下岗一条街”。受环境影响,这家医院也长期处于不景气的状况。当其他医院的奖金能拿四五百甚至更高的时候,这里只能拿到几十块、甚至几块钱,是本市效益最差的一家公立医院。

一晃,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期间我结束了单身,与同单位的老婆共结秦晋。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快乐自在。

直到2000年,单位老院长退休,换了新院长。

新院长姓娄,平时非常严肃,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召开全院大会。在会上说到兴起时,常常大拍桌子,声如洪钟,有时还夹杂着几句粗话。

作为本科室当时唯一一名本科生,娄院长对我显得十分赏识。逢年过节聚餐,娄院长常常一手夹着香烟,一手举着酒杯,靠在椅背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王,好好干,以后科室的发展可就靠你们了!”

末了,又加一句:“对你,我可是抱有很大期望的啊!”

每逢此时,一旁的朱书记总是笑着强调:“小王啊!娄院长刚刚讲的话,你可要认真听懂啊!”我忙不迭点头,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样的场面出现过好几次。

但事实证明,我其实根本就“没听懂”。

2001年,单位准备搞“中层干部竞争上岗”。一天,娄院长专门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神情严肃:“小王啊,你各方面都有优势,认真准备一下,参加中层干部竞聘吧!”说完,目光充满深意地看着我。

当时,离正式竞聘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有了医院一把手的支持和鼓励,我倍受鼓舞。接下来,便更加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工作中,认真准备竞聘的事,无暇他顾。

我没有辜负领导的信任。一个月后,在全院竞聘大会上,我的表现可圈可点,赢得参会人员的一致好评。本科生的“硬件”、表现得比另一位竞聘同事出彩、又是科室的业务骨干,而竞争对手只是一个刚调来不久的大专生,所以自我感觉还不错。

可是,两天后公布的竞聘结果,却出人意料。

对此,医院分管业务的高副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小王啊,这次没选上,你也别难过,娄院长委托我向你转达,医院是从科室人才梯队培养的角度来选拔的。你还年轻,好好干,以后多的是机会!”说着,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虽然满心委屈,但高副院长的一番话,又给了我新的信心和希望。

5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刻苦,参加了很多医院内外举办的学术活动。同年,我晋升了职称,成了当时科室里职称最高的医生。

2003年,医院选拔各科室的副主任。这次不再是上台竞聘,而是由院领导层直接任命。当时,不论看学历、职称,还是论学术成就、工作经验,我的条件在科室里均可算得上是佼佼者。

可是,结果却再次出人意料,娄院长任命了科室里另一位中专学历、初级职称的同事当了副主任。之后,高副院长照例又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抚了一番。

这次落败的经历对我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加上新任副主任对我不时的排挤,让我工作得更难受。

2004年春节前夕,一位数年前从本院调到另一家公立医院的同事突然来找我,说他们医院需要我所从事专业的医生,我的职称也达到了他们医院的要求,问我有无意愿调过去工作。本来在这个医院过得就不如意,加上调过去收入也会好些。稍作考虑,我就做了决定。

当天,我由前同事领着,与他的医院的一把手张院长见了面。一番交流后,张院长同意接收我到他们医院工作。

接下来,按本市事业单位职工的调动流程,还需要我的医院同意放人。本以为我一个普通职工的调动不算多大点儿事儿,谁知道,我刚走进娄院长办公室,还没开口,他就像吃了火药似的重重地拍着桌子:“想走?我看你是心术不正!要走可以,你们两口子必须一起走!”说完,起身走了。

我连忙跟了出去,边走边说好话。娄院长根本不听,一路上怒骂不止,到了一楼医院门口,等候多时的司机打开车门,娄院长一弯腰钻进自己的专车,重重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为此,张副院长也帮忙周旋,可都无济于事,娄院长仍一口咬定:要走,两口子一块儿走。

见我陷入迷局,同事给我出主意:“不就因为你们是两口子吗?办假离婚不就行了。”我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无奈之下与老婆办理了离婚手续。时至今日,我都清晰地记得办手续那天的心情。

可没想到,假离婚成了弄巧成拙,人事科的一位干事把我叫到办公室,上纲上线地质问我:“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戏弄领导?”我无言以对——这回算是真的把“心术不正”给坐实了。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如果走不成,今后在这里更没法过了。

情势所迫之下,趁着春节临近,我问清了娄院长家的住址,再次硬着头皮,拎着一堆礼品,以拜年的名义登门。这次,吸取上回的经验,我买的都是国内高档的烟酒茶。

门开了,娄院长的夫人在家,看我大包小包的,“你这是干什么?”说着,作势要关门。

“阿姨,快过年了,我来看看领导!反正也快过年了,就当提前给领导拜个年吧!”

见我不死心,院长夫人语气有所缓和,“这样,为了避嫌,要不你过年的时候再来吧!”

大年初六,因担心礼品分量不够,我临时又去超市添置了两盒好酒。两手提满了东西,再一次去娄院长家拜年。一进门,就把礼品堆满了门口。只有院长夫人和儿子在家,娄院长仍然不在。寒暄了一会儿,我告辞了。

春节后的一天,我办完事下楼回科室时,看见娄院长正背对着我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在这唯一的通道上,我不由停下脚步,不知该说点什么。正担心场面尴尬时,娄院长转过头来,一看是我,意味深长地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赶紧趁势上前,打了个招呼后,匆匆离去。

两天后,全院聚餐时,人事科科长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微笑着告诉我:“你的事,娄院长已经同意了。”

我笑着点点头,表示谢意。回忆起数日前那诡异的一笑,我并不意外。

6

2005年6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调到新的医院。本以为在新环境里可以舒一口气,但哪有人情之外的地方呢?

作为“新人”,我将相关的档案、毕业证、职称等按照新医院人事科朱科长的要求一并上交,办理交接手续。

一个月后,朱科长叫我去他办公室,拿回之前上交的证件。接到证件我随手点了点,发现其余证件都在,唯独没了毕业证,我笑着问:“辛苦您了。不过我的毕业证没在里面?”

“毕业证?我不是早还给你了吗?”

“我交了以后再也没拿回来过,您是不是记错了?”

朱科长又在箱子里仔细查找了一遍:“我这里肯定是没有了,要不你回去找找?”

莫非真的是我记错了?我回到科室,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全翻了个底儿朝天,家里也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冷静下来,我又有种不好的感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第二天中午,我请朱科长去外面吃饭,谈了自己的处境:上有老下有小,姐姐下岗,哥哥生病……在把家里的难处说了一通,希望能博得他的同情。

过了两天,借着去人事科办事的时候,我“顺带”提起了毕业证的事。朱科长说:“小王,你看看,我就这么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全找遍了,真没有。我记得清楚,肯定是给你了,你再好好找找。”

看样子,就只有重新申请、办理新证了。可一想到,这过程中不知还有多少麻烦事,而且未来还有许多事情,都需要通过人事科来办理,仍需要上交各种证件。我累了,实在不堪忍受这花样百出的纠缠了。

我只能决定再就范一次。

中秋节前两三天,趁着中午休息,我到单位附近的商场逛了一圈,买了礼品,包装好。下午快下班时,我拨通了朱科长的电话:“您好朱科长,提前祝您和家人中秋快乐!之前我的事情实在是麻烦您了!我给您准备了点儿小心意,您看是一会儿我拿上去还是……”

“我一会儿下来吧!”那边回答得很爽快。下班后,朱科长来了,手里拿了个不透明的大袋子,动作麻利地把礼品塞到自带的袋子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过了两天,朱科长又来到我的科室:“小王,我刚才又重新找了一遍,还真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了!唉,你说这人一忙起来,就是容易丢三落四!”说着,拍了拍自己已经谢顶的脑袋。

“这有啥?谁没有个恍惚的时候。况且,您的事情实在是又多又杂,太正常了。我没您这么忙,还不也经常这样?”我陪笑着打着圆场,从朱科长手里接过毕业证。

此刻,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外面晚霞如血。我立在窗前,握着“失而复得”的毕业证书,高举双臂,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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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十年,我才听懂领导的弦外之音-激流网作者:迷尘。来源:人间theLivings。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