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学校园里,很多共享单车的篮子上面都贴满了小额贷款广告。(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大一时,为了交上英文培训班的2999元报名费,网名“泥淖”的女孩借了一笔互联网贷款。贷养贷、利滚利之后,大四时她背上了7万元的负债,这笔钱成了这位农村女孩至今难以摆脱的梦魇。
“她还蛮能控制自己的,没有逾期,不然如果加上高额滞纳金,她完全可能要还10万20万,这还没算手续费。”一位网贷业内人士说。
“泥淖”的债主之一,是2014年做“校园贷”起家的趣分期,现名趣店集团。其于2017年10月18日晚赴美上市,市值突破百亿美元,成为财富神话。但也由此引发了对现金贷的巨大争议。
在“趣店”这样的财富新贵敲钟背后,是一些“泥淖”一样20岁上下的年轻人的一个个无眠之夜。因为跌入网络贷款黑洞,他们不得不独尝自己天真或者说是愚蠢的恶果。
白天,他们照常上课、交际,在失眠的凌晨,化身为一个个匿名账号,在知乎等网络平台上向“网贷”问题下的答题者们求救。
一位网民曾留言愿意借钱,后台就迅速被大批私信轰炸——这些私信很多来自刚刚注册、连头像都没有的用户。
针对“趣店”的舆论风暴发生后,据《经济参考报》近期报道,由央行牵头、多部门共同参与的监管新规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除了36%利率上限和禁止暴力催收外,此次监管还将从资金、牌照等多方面严控现金贷。
事实上,早在2016年,银监会就联合教育部发文,要求加大校园贷的监管整治力度,暂停网贷机构开展校园贷业务。多位专家也呼吁,应加强投资者适当性教育,追究金融机构的责任。
1、买鞋、养狗、谈一场恋爱
“泥淖”英语不好,大一时报名暑期英语培训班,交了钱,但没能去成、也没有退款。家里困难,一个同学推荐她借网贷付报名费。三年过去了,这个同学也陷入网贷泥沼,已经退学。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泥淖”,则靠摆摊卖手工艺品来偿还利息。
不止是“泥淖”,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借贷者中,他们接触网贷的第一笔钱,都是为了一个偶然的需求:旅游、买电脑、打瘦脸针、遇到个私教、打赏一位主播、炒期货……只是欲望的大门一经打开,他们绝大多数都会再一次次伸手。
今年23岁、曾经网贷负债19万元的李小墨,借第一笔钱则是为了买一只猫。
刚入大学,她想和室友一起买只猫,但在网上被人骗了,陆续打过去的七千多元不见了,其中一半是室友的,她就先借了网贷还室友。
在学校附近,四处可见贷款平台的广告,趣分期、分期乐、优分期等,“不是小广告,是大海报!”她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小广告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高利贷。”她不知道这对自己有没有危害,只觉得借钱很容易。
她读影视专业,花钱很多。接着,她又借钱买了一部2万多元的佳能相机,花了将近1万元报名专业培训班。每个月2000元的生活费无法覆盖这些花销,她做兼职、找实习,到了大二暑假基本还清了这些贷款,自己还攒了2万多。
已经无债一身轻的她,这时又遇到了另一个“大坑”——初恋男友,同班同学。
男友家境贫寒,每个月生活费1000元,两人的生活所需都是李小墨支付。
男友沉迷游戏,经常充钱,经常发消息给她说“还差一点点”,前后在游戏里投入了四五万元。在这段恋情中,她给他买过5双限量版运动鞋。因为喜欢狗,他还请求她买了一只四千多元的阿拉斯加犬,狗的吃用也要贵的。
“一旦你开始借钱,心里那把锁就打开了,你知道可以买超过个人能力的东西,只要每个月还一点钱。就像网络赌博,很多人说我把赠金输了就不玩了,不好吗?并不好,大概率是你停不下来。”张亦奇说。他是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的前端审批主管,曾帮多家学生贷款机构设计风控和贷后流程。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一款新的借款产品推出时,年轻人的热情远超他们的想象。据他们统计,借款学生70%集中在二本及以下学校,包括专科学校。
超前消费,欲望失控,是负债青年们的共性,不仅是女生,像李小墨男友这样的男生也很多,网名Steven的男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月薪3500元,却肯花2000元买一双Timberland靴子。
上班以后,不再好意思向父母要钱,但是消费习惯已经养成。他入不敷出,开始借钱,办了两张信用卡,一开始觉得每个月分期也就多还一两百元,省省就有了,但后面越来越多,买了电脑、手机、iPad,不知不觉,每个月分期就要还两三千元了。
后来,他创业失败,又在家消沉了一年多,以微信“微粒贷”和支付宝“借呗”度日,共14万的额度都曾借光。
后来,在家人的帮助下,他还清了欠款。
现在,27岁的Steven回头看,常常觉得以前不可思议,他现在买衣服都是在淘宝搜100元左右的。
现在他喜欢攒钱,看到存款变多的“爽”超过了消费的“爽”。他说,如果能写信给以前的自己,第一条建议就是要学会存钱。
年轻人越来越爱借钱,是因为这几乎没有门槛,身份证、手机号就可以了。街头巷尾、大学城附近,甚至共享单车上,到处都是贷款广告。
2014年校园贷平台崛起,它们基本可以分为消费分期贷款、现金贷和电商平台推出的“花呗”“白条”类业务。
一个在山东潍坊的大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14年趣分期在校园做“病毒式营销”,每个注册的人拉入新人都有15元的收入,如果新人借钱,介绍人还有抽成。
2015年,全国校园贷平台呈现爆发式增长,一时间涌现出成百上千的校园分期平台,但在2017年整顿中大量退出。
2、“被收割的杂草”
借呗、花呗、京东白条、趣店、分期乐、分期呗、任我花、信而富、名校贷、优分期、人人分期、爱又米,这些平台的名字屡次出现在受访的年轻人口中。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借贷者中,都曾多头借贷。当第一家平台的贷款期限到了,而自己无法偿还时,他们自然地转向第二家平台,开始借新还旧,利滚利,直到滚出一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数字。
“从我接触到的一手数据来看,实际上超过30%的客户已经不是消费目的的借款了,已经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张亦奇说。
在李小墨的世界里,她仍在向更黑暗处走去。男友不仅花光了她的积蓄,还开始背着她用她的身份证和手机借款,直到收到到期短信,她才知道负了债。
“每次我提分手,他都说‘那前面的钱我就不还给你了’。虽然潜意识里我知道他还不起,但是我真的害怕他这么说。”李小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最初,她是从校内宣传看到贷款这回事的。后来,她开始在微博搜“贷款”,让贷款中介帮忙。后来,能借的网贷平台都借过了,“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多家。”她说。她开始接触高利贷,它们最先出现在校园附近饭店的小广告里,后来开始收到各种短信,“凭身份证,当天下款,一万到两万,无需抵押”等。
当时,李小墨的负债已经滚到了18万,也曾离“裸贷”只有一步之遥。
2016年6月,“裸条”引发社会关注。有人通过借贷宝“裸条放款”,即借款时,以借款人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代替借条,发生违约时,放款人以公开裸照为手段要挟借款人还款。
李小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些人会一直诱惑你,说裸贷的利率更低,“只要你按时还款,照片就不会公布出去,而且拍的时候旁边没有人看,你别怕”。
张亦奇说,多头借贷的“最后一棒”,对于很多女孩来说就是“裸贷”。如果逾期,有些平台会一点点放出真实照片,也有更恶劣的,把女孩头像P到很不堪的照片上,群发给家人朋友和QQ群,最终这些女孩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彻底放弃自己。
“其实有60%-70%的多头负债年轻人,我们是没有直接看到结局的。”张亦奇说,“因为在学生催收中,有一个经典话术‘我指导你去哪家贷款来还我们’,也就是引导、鼓励学生以贷养贷。”网贷平台也不想捅到父母那里去徒增麻烦,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转给同行。
到这个地步,李小墨已经接近崩溃。160cm的身高,从100斤瘦到81斤,头发一抓掉一把,指甲盖都出现了营养不良的波浪形。她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境遇,憋在心里睡不着觉,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然后哭醒。
她曾吃过安眠药、割腕,几次轻生,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的一些照片里,鲜血淋漓。
因为有过逾期,她被催收“爆”过通讯录,打电话给老师、朋友,“所有人都避开你、讨厌你,因为你是个欠债不还的人”,但她不怨别人,“都怪自己,要是局外人,我也会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蠢”。
在张亦奇看来,网贷平台的风控主要是靠催收。打电话给你家人、同学、老师、学校,去寝室楼下拉横幅、去你班里闹,“你怕不怕?但凡你还对生活有一丝希望,这些东西都会毁掉它”。
在业界,网贷主要靠电话催收,也已经成为共识。因为每笔数额并不算大,其他催收方式都显得成本过高,连用一些暴力催收手段都不划算。
其实最早进入学校的贷款是助学贷款,属于公益性质,毕业再还、零利息。但据张亦奇了解,坏账不少。
2008-2009年,银行开始推广学生信用卡,也遇到各种压力。
张亦奇说,其实逾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钱能不能追回来。银行不能野蛮催收,逾期就真的成了损失。
2017年10月22日,趣店上市后,创始人罗敏接受媒体采访说,“凡是过期不还的,我们这里就是坏账,我们的坏账,一律不会催促他们来还钱。电话都不会给他们打。你不还钱,就算了,当作福利送你了。就这样。”
但一位佛山某高校计算机专业的大三学生向南方周末记者否定了罗敏的说法。因为申请趣分期时会默认开通读取通讯录的权限,他身边有两位同学,就是因为逾期后同学、辅导员、老师都接到了催收电话,而被逼退学。
张亦奇说,“学生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收割的杂草,可以挤奶的牛而已。”
3、隐藏的暴利
罗敏在采访文章的评论栏留言:任何发现我们名义和实际利率超过36%的人请直接联系我,我提供100万资助费用。
不过,在现金贷平台中,明面上利率超过36%这条红线的公司不多,但它们有高昂的手续费、服务费和滞纳金,跟它们相比,利率甚至不值一提。
张亦奇说,一些大牌公司年化收益率控制在10%以内,但他也见过高的,比如年化利率达到672%。
整体来看,这些现金贷平台年化利率普遍在100%-130%左右,大多数情况下借款期限较短,从十来天到几个月。
实际上,如果你每个月要还1000元,其中只有600-700是本金,剩下的50元是利息、100元是管理费、100元是中介费,还有林林总总的服务费。
在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中,多位负债青年表示,还贷总额中真正被自己花了的也就大约一半,借款中有30%-50%都给了网贷公司和中介。
比如李小墨借过“名校贷”,借一万五,一开始平台就扣除三千元,一旦有逾期,这笔钱就不还了。
如果逾期,滞纳金更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位因为玩“时时彩”而陷入网贷的男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见过趣分期的逾期,借440元,15天滞纳金就有500元,加在一起要还940多元。他自己“优分期”的最后一期忘了还,本金420元,逾期584天,需要还2900元。
贷款中介,是这个行业催生的群体。学生们往往会遇到中介,他们能帮你在不针对学生的平台借款,中介费抽成10%。
在校园贷的发展中,也是因为贷款中介的出现,迅速催恶了这个行业。
张亦奇回顾,2013年趣分期就开始做了,刚开始是消费分期。跟商家合作,学生买东西可以用趣分期分期还款,但是不能提现。趣分期通过商品抽成和拖后结账的资金沉淀营利。
趣分期这些公司需要大量的线下人员,有时候直接招学生做兼职,这里面产生了专业中介,用一个人的资料去好几家平台转一圈,大量刷单,套利、套现,“市场大概不到半年就开始变坏了。”他说。
学生对利率的不敏感,也是这些公司利用的弱点。
平台们通常不会标出年化率,而是精确到日、月的利息,比如借1000元,一个月后还1100元,年轻人们觉得100元不算多,但其实换算成年化率已经有120%。
南方周末记者问过“泥淖”,是否算过年化率,她说没有。
因为工作需要,张亦奇访问过大约1000个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人看过合同,大多数都懒得看。”
他说,在校园里,还出现过恶性骗贷事件。比如学生干部拉着一个系的人帮忙刷单,“用你的名义帮我借一下,我来还”。很多学生都不介意被“借用”,尤其是讲究哥们义气的男生之间,事后这个人消失了。他曾经拿到3000个自称受骗学生的案例,发现学生对同学的防备很低,默认为好人,“这种类型的骗贷容易到不可想象”。
这其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是一所福建的知名大学,有学生把大量同学资料拿去大平台刷了个遍,然后消失。后来几家公司的催收同时上门。
2016年8月,“裸条”事件后,银监会明确提出用“停、移、整、教、引”五字方针整改校园贷问题。9月,趣分期停止校园业务。接着,截至2017年2月底,网贷之家统计全国共有47家网贷平台退出校园。
2017年9月,教育部举行新闻发布会,提到“取缔校园贷款业务,任何网络贷款机构都不允许向在校大学生发放贷款”。
但其实目前,在操作层面“禁止校园贷”还未细化。张亦奇说,国家规定知道这个人是学生不允许放款,但目前贷款申请只需要提交身份证,即便看到用户在18-22岁之间,也不能确定是在校生还是打工者。能够确定学生身份的方法,只有公司与学信网合作,但下大力气、对自己的业务砍一刀,大多公司没有动力这么做。
有些平台,也会在登录时弹出一个框,要求你确实自己不是学生,对于很多急着借款的学生来说,这就是走个过场。
4、最后的港湾
因为拖欠学费、不上课,李小墨的爸爸被请到了学校。在办公室看到曾经白白胖胖的女儿如今又瘦又干、判若两人,爸爸哭了。
因为家里也无力负担这笔欠款,李小墨请父母让她休学三年,自己打工还债。离家时,父亲塞了一把钱给她,哭着说,“还完债一定要回来”。
这大半年,李小墨没日没夜工作,没有休息日,每天早上九点半工作到凌晨一两点,一天可能只吃一餐。她很累,“感觉在透支生命”。目前,欠的19万已经还完10万多,剩下的一半在网贷,一半是借了朋友的人情债。
在青年负债者的世界里,最终解救他们的基本都是父母。
即便家里不能还钱,从告诉父母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精神就获得了很大解脱。向父母坦白,被他们看作是“最难的那步”。
上文中因为赌博欠债的男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来自农村,父母比较严厉,十八岁前和家人很少沟通,自己性格也比较内向。难以还贷后,他想过自杀,也是在催收找到家里后才坦白的,父亲责备了他两句,帮他把钱还了。
事后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以后自己有家庭,会多向孩子表达爱,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让孩子在外面遇到困难第一时间会告诉父母。
网贷公司其实明知道学生是没有还款能力的群体,还敢放心贷款,看中的就是他们背后的父母。
在关于负债青年的新闻评论中,人们往往指责他们贪婪、虚荣、愚蠢,在张亦奇看来,其实学生们在这方面的常识是普遍缺失的。
“加强投资者适当性教育实在是刻不容缓。”北大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黄益平,最近几乎在每个场合都如此呼吁,同时建议。“如果出问题要追究金融机构的责任,因为投资者适当性问题是你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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