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记者 苑苏文 实习记者 张楠茜）9月21日早晨，人们在手术休息室发现了董华（化名），他看起来像是在沙发上睡着了，但已经没了呼吸。

几个小时前，这位年轻的麻醉医生为自己静脉注射了丙泊酚，这是一种麻醉类药物，本用于静脉麻醉，快速、过量注射可引起呼吸抑制。同种药物也曾杀死音乐巨星迈克尔•杰克逊。

董华属马，今年27岁，2014年7月至今在山东大学齐鲁医院（下称齐鲁医院）麻醉科进行规范化培训。此前他本科毕业于滨州医学院麻醉专业，学制五年。

经多方核实，董华最后一条朋友圈发表于9月21日凌晨2点36分，转发了一篇辨析勿干涉成年人选择的网络文章，并配有“从来没有喜欢过学医”的自我剖析。而在这之前很短时间内，他连续转发“医生猝死、自杀”“工资拖后腿”等“负能量”新闻。

9月22日，齐鲁医院官网发布《关于我院一名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学员离世有关情况的声明》（下称《声明》），确认了董华系自杀，并强调，“经公安机关侦查以及医院掌握信息，其自杀行为有着相对明确的事件诱因和个人感情因素，为保护逝者隐私不便公布相关细节。”

齐鲁医院是国家卫计委直属的三甲医院。官网上的信息显示，该院现有济南中心院区、济南东院区、青岛院区三个院区，最高日门急诊服务量17000人次，日均外科手术270台，其麻醉科是山东省医药卫生麻醉学重点学科、重点实验室。

2014年，中国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规定医学专业毕业生走出校门后，要以住院医师的身份在认定的培训基地（医院）接受系统性、规范化培训，以提高临床能力，培训时间普遍为三年。

规培医生普遍三年毕业，但财新记者多方采访了解到，董华在齐鲁医院参加规培已是第四个年头。此前，他经历了两次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失败，去世前疑似仍未取得执业资格。在个人感情生活方面，他似乎也不太顺利。

齐鲁医院的《声明》并未提及工作压力问题，并称“个别人员在未了解事情真相的情况下……肆意捏造其自杀原因”。财新记者采访了一位与董华在同科室工作的医生，他认为，工作压力大、收入低、看不到未来足以成为董华自杀的一个原因，“只是有人扛过来了”。齐鲁医院多位规培医生也向财新记者透露，学医之路漫长艰难，“完全理解他为什么自杀”。

最后的朋友圈

去世前，董华在微信朋友圈发泄了最后的情绪。

9月20日，他以一条有关“接连几个夜班都是通宵”的记录结束了这一天，并反问：“这种夜班的确让我有些许暴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我又得到了什么？”

21日凌晨，他的确“暴躁”了起来，在极短时间内连续转发四篇“负能量”文章。他首先转发《突发！年仅26岁的麻醉规培医生猝死》一文，并联想到自己：“在这种畸形制度下，可以预见我的未来，不是猝死，就是被逼疯。”

然后，他转发了一条有关加班的文章《规培医生因拒绝加班引发师生互撕，能把这股劲用在怼医闹上多好！》。他评论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许我做到了前六个字吧~”

接着是一条有关薪资的《别说我的工资拖后腿，我都快把大胯拖掉了！》。董华的评论是：“当一个人在为如何活下去而苦苦挣扎的时候，这时候强调奉献是不是有些讽刺?”

后来转发的是《37岁女医生自杀，一个月加班251小时！》。董华写道：“其实很早以前就想写这些了，也许我死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也许会上新闻，也许会有人评论，也许会像其他医护人员猝死新闻一样，被人怀念一阵，一切归于平静。唉，随意吧，反正我也了无牵挂。”

凌晨2点36分，董华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朋友圈。那是一张网络文章的图片，文章主旨是辨析不要干涉别人的想法。董华在评论中仿佛隔空喊话：“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学医，这次，就听我一回吧~来生，誓不学医。”

21日凌晨，董华为自己注射了丙泊酚，然后“睡”在了手术室旁的沙发上。齐鲁医院其他科室的规培生告诉财新记者，董华在朋友圈中描述的工作状态很普遍。“让规培医生上通宵夜班很常见，上白班也是早晨七点前来晚上七点走，冬天的时候见不到阳光。”

毕业受阻

财新记者采访得知，或因自身原因，董华的境况比其他规培医生更艰难。

按照本科毕业后的出路不同，在三甲医院接受规范化培训的医生有不同的身份背景。已入职基层医院找到工作的，是去更好的医院“委培”；本科毕业后考取了研究生的，规培与读研一同进行，被称为研究生；而本科毕业后未考取研究生并且未找到工作者，属于“面向社会招收的培训对象”，被称为社会化学员，董华便属于这一档。

根据国家卫计委等七部门2013底出台的《关于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指导意见》（下称《指导意见》），“5+3”是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主要模式，包括了委培学员和社会化学员，即完成五年医学类专业本科教育的毕业生，在培训基地接受三年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他们可获得同等条件住院医生工资水平的生活补助。

然而，包括董华在内的这些只有本科学历的规培医学生，除了一些边缘科室，找工作时大多只能入职县级等基层医院。齐鲁医院麻醉科医生张宇（化名）向财新记者证实，齐鲁医院招聘正式医生的条件是博士。

规培医生普遍培训三年便可毕业，但董华来到齐鲁医院参加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已走入了第四个年头。

“他执业医师资格考试考了两次没过，第三次成绩还没下来。”一位知情人士说。根据齐鲁医院的规定，规培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一般为一年，但要求通过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如果未通过，则不能进入为期两年的第二阶段。

这意味着，董华的规培之路远还未结束。同时，由于并不具备执业医师资格，按照规定，他在操作药品时必须有上级医师指导。这令人对他能够获得丙泊酚用于自杀提出了疑问。“不过工作那么忙，趁人不注意拿瓶药完全有可能。”一位规培医生分析道。

多个消息源向财新记者确认，董华的姐姐同样是齐鲁医院的一名工作人员。9月22-23日，财新记者通过多方渠道联系采访齐鲁医院麻醉科及董华家属，均被拒绝，其姐姐的手机无法接通。

财新记者致电齐鲁医院行政办公室，工作人员称不评论此事，以《声明》内容为准。

没有质量考核的培训

在张宇看来，董华出事有内因也有外因，外因在于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制度问题。

齐鲁医院官网信息显示，该院麻醉科分为第一麻醉科及第二麻醉科，共有医生74人。张宇称，麻醉科有为数不少的规培医生，每天麻醉科做200-300台麻醉手术，工作时间在10个小时以上。“每周有三分之二的天数工作时间在12小时以上，医生早上七点半到医院，很少能在晚上七点前离开的，这是医生的工作，规培的小孩儿比我们更累。”

李黄（化名）是一所知名大学医学院在读研究生，因“并轨规培”政策在齐鲁医院另一科室接受规范化培训。

他告诉财新记者，名为规训，实际上工作内容与普通医生无异。李黄每天早上七点半之前到岗，查房、换药、写病历，下午参加手术，当手术结束、本院医生下班后，他还需要负责准备和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内容。不值班时，他还要做实验，承担医生导师的科研课题。“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绝对是研究生。”

李黄还透露，医院要求规培医生尽快取得执业医师资格，之后就开始承担各科室的主要工作。“很多科室都是靠规培生扛起来的。一些主要科室，规培生和医生大约各占一半，平时和医生一起值班。尤其是外科，没有人教你怎么做手术，你只要帮他完成乱七八糟的杂活，他们就满意了。”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原副主任医师、中国妇产科网创始人龚晓明曾公开表示，规培制度全面推开已有两三年，但来自年轻医生的反对声音“尤其多”，其中一个原因是培训期间“光干活没培训”。

“普遍的现象是在教学医院里面，专家是绝对的权威，所有的门诊是专家看，手术是专家主刀做，专家们没有时间在医院里面做培训做教学。”龚晓明称，在教学医院里面大多教学流于形式，规培医生三年基本上是虚度时光，三年毕业以后还需要再找工作，又要重新开始。“这恐怕比这一阶段收入少还要让住院医师们难过。”

龚晓明还提出，在大多教学医院里面，对临床工作量有考核，对科研有考核，唯独对教学培训质量没有量化考核。他在一些教学医院的实际工作中发现，不少专家、主治医师对于带医学生并不十分积极，这是因为医院考核没有将“带出多少好医生、好学生”纳入考核，而只是一味考核“做了多少台手术”“手术出事的病人多不多”这些工作量的指标。根据国外经验，“培养出优秀的医生”是医院长期正常运行的必须因素。

财新记者查阅国家卫计委等七部门制定的《指导意见》，发现其中多处提到对规培医生的考核，但并没有对培训基地的培训质量进行量化考核的内容。

齐鲁医院是否让规培学生评价过培训内容和质量？多位规培医生均表示“没有印象”。

前述知情人士称，作为山东大学的附属医院，齐鲁医院其实是医院和学校的结合体。即便对规培不满，规培医生尤其是研究生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因为到底能不能毕业、能不上博士，很大程度都要看医院对他们的评价。”

“若是让已经毕业的住院医来给他们曾经待过的基地以独立工作作为目标来打分，估计大多数基地会是不合格的。”龚晓明说。

年轻医生希望何在

在张宇看来，规培是有好处：“大医院平台高，水平也更容易提升。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一毕业就去小医院，水平就很难提高。”但是无论硕士、博士，毕业以后都要规培三年，“很多人读下来就可能30多岁了，各种压力也是让人苦不堪言”。

他透露，2016年涨工资后，董华这样的社会化规培医生每月能到手收入3000多元。但此前两年，每月都只有1000多元。这个薪资水平并不是齐鲁医院独有，而是规培医生的普遍薪资。

即使规培毕业后，由于学历所限，董华也无法留在齐鲁医院这样的三甲医院。他必须读博深造，才能满足三甲医院的要求。这也意味着，“苦日子”还到不了头。

与董华不同，李黄这样的规培医生由于身份是学生，每月只能获得800元补贴，同时每年要缴纳12000元左右的学费。

研究生毕业后，李黄打算继续读博士。“如果考上北京，读三年就行了，不然就要读四年。”李黄算了一下，等他顺利过关斩将学出来，成为正式的医生，已经至少学了11年医学，人也已经到了30岁。

升学之路要靠天赋和勤奋，还有运气，不然就可能遭遇董华的窘迫。李黄和许多同学已经把眼光投向私立医院，但前提依然是获得博士学位，才能拿到高薪。“在广东的私立医院，每天下午五点半就下班，事情少赚得也多。”

对于不少规培医生“我们就是廉价劳动力”的抱怨，龚晓明认为，培训期间工资低在各行各业都是正常现象，关键在于“完成培训后有没有盼头”。他对财新记者表示，在中国，不少医生就算完成培训、正式工作了，工资还是十分微薄，对比拥有完善规培制度的发达国家，其医生虽然在规培期间工资低，正式执业之后的回报却是十分丰厚的。

“如果他（董华）现在或未来能收入高一点，那么即使是个人感情受挫，也不会自杀的。”张宇认为，中国目前的状况是，医学学制时间长、医疗环境恶劣、医患关系紧张、医生收入低。

“优秀的医科学生都干了别的行业，考不上好大学、学习成绩不好的来干这一行，这一行就会越来越差。”张宇说，他对董华最后的朋友圈里那句“从来没有喜欢过学医”印象深刻，“我觉得这个孩子是真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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