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文创作于1925年6月29日,此时鲁迅与许广平开始通信仅三个月,长期处于无爱婚姻的鲁迅面对许广平真诚的爱的流露并非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传统伦理道德的约束使他在面对本能欲望与爱时异常纠结、矛盾、焦虑、苦闷,犹如置身命运的漩涡,想要挣脱,却被深深卷入,令其倍感压抑。
鲁迅的《野草》主要创作于1924年~1926年,共23篇文章,这些文章虽然篇幅不长,但其丰厚的哲学意蕴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研究者的目光。《野草》是鲁迅人生哲学的体现已成为研究界的共识,据章衣萍回忆,鲁迅自己也曾提到过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有趣的是,鲁迅在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时甚为偏爱“梦”的表达方式,《野草》中有9篇文章涉及到了梦境,而《颓败线的颤动》(下文简称《颓》)则是这些梦境文章中较为独特的一篇,它不但写了梦境,而且还是《野草》诸梦中的“梦中之梦”.对于《颓》的主题,研究界倾向于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将文中的情节与鲁迅的现实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有的认为此文表现的是旧中国妇女的苦难生活;有的认为此文暗指周作人夫妇忘恩负义,兄弟失和,鲁迅内心无比苦闷一事;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此文暗指当时的青年对鲁迅的背弃,使鲁迅痛心、愤怒。不可否认,这些观点都有其合理性,但细读此文,我们可以发现,在《颓》中隐藏着鲁迅更为深层而隐秘的内心世界。在《野草》中,鲁迅为何喜欢采用梦的表达方式?“梦中之梦”又有什么独特之处?如此隐晦的表达方式想传达出的是什么?深入剖析鲁迅的“梦中之梦”也许能让我们了解一个更加生动的鲁迅。
1、梦境:现实的另一种表达
鲁迅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他反对封建纲常伦理对人性的束缚,追求个性自由与解放,但骨子里又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现代与传统的纠葛,理想与现实的龃龉令鲁迅深为苦恼,他曾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在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中,鲁迅似乎找到了精神的共鸣。厨川白村认为,人类的生活充满了苦恼与挣扎,一方面在内有着“寻求着自由和解放的生命的力,是无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总是不住地从里面热着我们人类的心胸”,但另一方面,“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压制不绝地迫压着”,内在的生命力与外部的强制和压抑使人的生活充满苦闷。生的苦闷不仅来自于生命内部与外部的矛盾,在人自身当中也存在着两个矛盾,每个人都有“彻底地以个人而生活的欲望”,希望自己的生命本能得到满足,同时,人作为社会存在物,又因内化为无意识的道德伦理的规约而主动地压抑和管束自身的需求和行为,兽性、恶魔性和神性集于人一身,使人的生存充满了精神与物质,灵与肉,现实与理想的不断冲突和纠葛。自由个性表现的欲望与强烈压制形成的巨大张力积压为“生的苦闷”,为了摆脱这种苦闷、绝望的心理状态,人们总要想办法来摆脱这种生存困境,实现生命力的突进与大爆发,最终奔向生命力的飞跃,而“文艺的根柢”恰在于此,生命力极为旺盛的鲁迅最终在创作的世界中找到了释放“生的苦闷”的最佳途径。
鲁迅创造《野草》时期正是其陷入人生歧路之时,当时新文化阵营分化,《新青年》的成员“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自感“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同一战线的伙伴又一次溃散以及希望的再次落空使他感到空前的寂寞与无聊,鲁迅由此陷入深刻的人生思考与自我的灵魂拷问。对于隐秘内心世界的剧烈冲突,鲁迅通过梦境的形式来加以传达。梦境在鲁迅创作中的大量使用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的。早在其1902年赴日学医期间,他已经开始接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人在睡梦中的潜意识和梦的活动规律有了一定的了解,而1924年9月开始创作《野草》时期,鲁迅正在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其中有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的论述,使鲁迅对这一理论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并进行了批判性的接受。弗洛伊德认为文学创作是作家的白日梦,而鲁迅则在《野草》的创作中,自觉地融合了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学说和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以通过“梦”的创作和叙述方式来表达丰富的内心世界。
梦是精神生活的产物,它使人远离现实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梦的世界中往往缺乏逻辑性和条理性,荒诞、奇特甚至不易理解,丧失了清醒生活中的真实性,但梦又并非与现实生活毫不相干,它只是将白天的思想进行乔装打扮,运用暗喻、象征等方法,通过丰富的视觉意象来传达睡眠者的思想内容,是现实欲望在梦境中的满足,是清醒生活的继续。《颓》这个鲁迅之“梦”当然与真实的梦有所不同,它是鲁迅模仿现实中的梦创作出来的,自然难以脱离鲁迅理性思维的轨道,但作为内心潜意识的传达,我们可以认为现实之梦与鲁迅之梦在某种意义上有着本质的相似性。在《野草》的梦境中,充满了丰富的暗喻,奇特的意象和极具荒诞性和想象力的象征,《颓》中每一个意象都蕴含着丰富的意蕴,折射出作者内心最为隐秘的生存欲求与内在焦虑。
2、梦中之梦:本能欲望与生存焦虑
《颓》中的梦境共包含了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写一个穷困瘦弱的妇女为了养育幼小的女儿而出卖自己的身体;第二个场景叙述其年迈体弱之后,因为曾经屈辱的经历而遭到子女和第三代人的埋怨与鄙视;第三个场景则叙述遭亲人唾弃而寒心的老妇人,独自承受着放逐与自我放逐之苦,颤动于“无边的荒野”之上,发出“非人间的”“无词”的呐喊。这三个场景在写作篇幅上几乎相当,构成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大梦,在情感上层层递进,由“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进而“发抖,害苦,委屈”,最终因绝望而“平静”,却“一刹那间”聚集了全部的情感,出现了生命力的全面爆发,震颤了整个世界,境界迷幻离奇又动人心魄。从结构上来说,《颓》中的梦境在鲁迅创造的梦境中尤为特别,其构建了一个极富立体层次感的梦幻世界,其中第一个场景是深潜于梦境底里的梦中之梦,第二、三个场景则是介于梦中之梦与现实之间的梦境,这种构梦方式,使鲁迅传达出的思想也具有了层次性。第一个场景的梦中之梦传达出的是其潜意识中的生命体验和生命的本能欲望,而由其他两个场景构成的续梦则是其真实的生命感悟在梦境中的生动呈现。
鲁迅以“我梦见自己在做梦”作为文章的开头,首先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间离的审美艺术效果,将现实之我与梦中之我分割开,在一定程度上使鲁迅内心的真实想法得到了隐藏,同时,梦中之我时刻以梦中“他者”的身份注视着梦的内容,即“以梦中的‘我’观察着另一个与‘我’无关的梦里的故事”,就使梦的内容得以摆脱理性世界的束缚,呈现出人的生存世界的本真状态,将触角伸向了更深层更本质的潜意识。在梦境的第一个场景中,瘦弱穷困的妇人为了基本的生存需要出卖自己的肉体,在承担起抚育女儿责任的同时,也潜藏着自身本能欲望的满足。“在初不相识的皮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欢欣而颤动。”“驰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强悍的肉体暗示着强大的原始欲望和征服欲,而光润的皮肤、泛红的双颊则意味着原始欲望得以实现后的满足感。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无意识心理欲望的满足,性的渴望在清醒状态下是难以呈现于意识层面的,但在梦中理性的压制作用减少时,性的渴望就会显现,但为了逃过梦的监查机制,又将梦中的人物或事件进行了改装。鲁迅在梦中之梦中正是以妇女的生存欲求隐晦地传达出自我内心深处隐含的本能欲望。
梦的一个显着特点就是象征性,《颓》文梦境空间的设置也颇具意味,梦中之“我”看见“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弗洛伊德在《释梦》中指出,房屋和森林在梦中都隐含暗喻的是女性,可见,不论是梦中意象的设置还是梦中事件都传达出鲁迅潜意识中对性的渴望。但人是社会存在物,除了要满足饮食男女基本的生存欲求外,还受到长期社会生活中形成的集体无意识的道德感和伦理意识的规约,“匿名权威与集体无意识、道德意识在人类久远的文化心理中是沉淀而合一,纠缠一体的,而在人类的意识深处,它们却又隐匿不见”.当潜藏于无意识中的伦理道德与基本的生存欲求产生龃龉时,主体就会因道德的羞耻心而产生生存的焦虑感。西贝克认为,在梦中,“心灵有一种对一切感知觉‘扩大解释’的功能”.因此,梦中的妇人在生存欲望得以满足的同时也感到“惊异”“羞辱”“惊惶”,道德的自我谴责所引起的心理恐慌外化为周围环境的变化,致使屋内的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生命力的跳跃与对自身本能欲望的阻压形成巨大的张力,在梦中聚集为两股强大的波涛,相互撞击、回旋,成为吞并一切(包括梦中之“我”)的巨大“旋涡”,这“旋涡”正是鲁迅内心世界的象征。《颓》文创作于1925年6月29日,此时鲁迅与许广平开始通信仅三个月,长期处于无爱婚姻的鲁迅面对许广平真诚的爱的流露并非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传统伦理道德的约束使他在面对本能欲望与爱时异常纠结、矛盾、焦虑、苦闷,犹如置身命运的漩涡,想要挣脱,却被深深卷入,令其倍感压抑。《颓》文中的梦中之梦正是鲁迅隐晦表达本能欲望与生存焦虑的生动呈现,而现实之我因为梦中体验到的强烈的压迫感而从梦中醒来则暗示着自我对这种焦虑的生存状态的逃离与挣扎。
3、接续之梦:生命力的迫压与喷发
《颓》文中的梦由两部分组成,弗洛伊德认为:“梦所分成的部分的数目一般和梦的主题或起伏的隐念的数目相当。一个简短的起始之梦,与后来详尽的主梦,往往有导引或因果的关系。”如果说第一个场景的起始之梦展现的是鲁迅自身存在的个人生活欲望与潜意识中的道德意识形成的内在矛盾冲突,后面的续梦作为主梦则凸显的是外在的社会生活对人的生命力的束缚与迫压以及人的生命力的爆发与突进。鲁迅在现实生活中体验到的压迫感和生存危机感在梦中以象征的手法加以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膜,伦理道德对人性的扼杀,集体无意识对人的合理生存需求的压制,在梦中合并为亲人的意象。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和完成育儿责任而出卖肉体的妇人在进入暮年之后,并未得到亲人的理解和爱,却代之以鄙视和唾弃。女婿的谴责,女儿的埋怨以及第三代人的冷漠共同构筑了老妇人的生存空间,成为冰冷、麻木的社会环境的象征,于是她害苦、发抖、痉挛,剧烈的情感冲击犹如“在地下运行,奔突”的地火(《野草·题辞》)被强烈压制却极具爆发性,孩子的大喊“杀!”最终将老妇人推入绝望的深渊,她“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走向放逐与自我放逐之路。
梦境中的第三个场景最具梦的特点,它脱离了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而更加注重意象的运用和情感的营造,抽象、离奇且充满迷幻色彩,却更为真切地反映出鲁迅的真实心理。无尽的“深夜”、“无边的荒野”和“并无一个虫鸟飞过”的“高天”共同构建了垂老妇人出走后的生存空间———荒凉,冷酷,死寂。“赤身露体”地立于荒野中央暗喻着生命的本真状态和无所依傍。被唾弃的、孤独的、绝望的老妇人,在“石像似的”外表下却蕴含着情感的焦灼与奔突,“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等复杂情感的纠葛与人生的迷茫使她“举两手尽量向天”,向命运发出痛彻心扉的绝叫与呐喊,但无人理解,更无法得到回应,因而只能是“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所以无词的言语”.此时现实之我,梦中之我与老妇人的情感已经融为一体,老妇人的意象成为鲁迅情感的化身,她“饱含着渗透着鲁迅自己的情感、体知和感受”.剧烈的情感喷发幻化为极具魔幻色彩和视觉冲击力的意象,“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渴望表达,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爱,却无从表达,不被理解,被爱放逐,最终只能孤独地置身于无边的荒野,于是心痛、失落、绝望,放弃表达,“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当情感与生命力的积聚到达顶点之时,生命的小宇宙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生命的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生命力的“突进和跳跃”震撼着整个世界。“文艺是纯然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鲁迅艺术之梦中老妇人的孤独、痛苦、绝望正是当时鲁迅创作《野草》时期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新文化运动的落潮,理想破灭后的苦闷,亲人离散后的失落,青年对他的背叛,以及面对爱情的不知所措,使鲁迅陷入孤独、矛盾、迷茫、彷徨的心理困境,“生的苦闷”不断郁积,最终在创造的梦境中通过老妇人的意象得以释放。
在《野草》中,鲁迅对自我灵魂的拷问以及内心的矛盾、苦闷、犹豫、彷徨大多是通过梦境来传达的,“梦”的创造不仅是鲁迅对所吸收的文艺理论的尝试性探索,而且是其有意采取的一种叙述策略。“梦”的介入使读者在情感上与作者产生一种距离感,鲁迅正是不希望自己的情绪过多地传染给读者才以“梦”为媒介来隐晦地传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鲁迅认为他写作《野草》时“心情太颓唐了”,且思想又“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于是它给自己的思想穿上了梦的外衣。《颓》文最后的梦魇,正是现实之我带领梦中之我与读者对这种压抑、焦虑情绪的逃离。
(作者:王彬。来源:《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3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