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回乡上坟,同龄人早已上班了——候鸟般如约散去。那个叫作东沟的村子,几乎全部的青春都在外面,越来越没有几个人青年在家了。
尽管这土地应季和反季樱桃种植,年收入不啻于进城打工,依然留不住年青一代出走的脚步——这其中,不乏世代务农前辈的鼓励与现身说教。就像城里,父辈不希望晚辈从事自己的职业那样。
务工、考学、出嫁,年轻一辈离开村子的方式,更像是一次头也不回的逃跑。百十人的小屯,40多个二十岁至四十岁年龄段青壮年的人生走向,就是当下乡村现实的“微缩版”:
身在一线城市北京的三人,泾渭分明,颇为典型:A通过个人近二十年打拼,完成财富积累和身份转型,跻身社会上层;B高分进入北京名校,入职IT行业,成为有车有房的中产;C是普通的货车司机,有时也打短工,在京闯荡多年,家却安在本地县城。
仅有差不多十人留在村中,从事着“修理地球”的工作。与在城市丛林,为面子、位子、票子、孩子、房子、车子而疲于奔命的本屯同龄人相比,他们日出而作日落则息的生活方式,天然又纯真,虽有逊于城里人体面之“憾”,却也悠哉悠哉。
余者三十多人,一半在沈阳、大连二三线城市,除个别经商,基本入职合资企业,成为朝八晚五的工薪层;在县城的一半,多在城区周边轴承作坊等私营企业上班。
这样比例的去向,与60多人的小学同届同学基本相似;与此雷同的分布状况,还有同镇60多人的初中同班同学。
辐射周边五个村的村小学早在十多年前,村里的孩子并到镇中心小学,有的远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入学。有时,想在屯中搞个小范围的聚会,都难以凑齐更多人;有的发小,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只有节假日,那些久违的名字和面孔,才会集中地“鲜活”起来,此时,屯子久违的活力和朝气也“满血”复活。
更多的时间,小村也像送走儿孙的老人,身边冷冷清清,欢愉色彩日渐暗淡。远山深沟背景下,寂寥而孤独的屯子,显得格外苍老。
农忙时节,山上和田间忙碌的,难觅年轻人的身影。近十多年来,应运而生的短期雇佣工,有效地解决了持续凸显的劳动力不足难题。这些雇工,都是周边村屯没有出门务工又劳有余力的中老年人,或单干,或组团。他们实行走班制,工资日结,不必舍家撇业即可赚到一笔收入。耕种、喷洒农药、除草、摘果•••所有的农活儿,只要有人请,就会有人来。
村中老人去世,负责抬棺的十多人,都是头发泛白的五六十岁的年纪。凡红白事,需要跑上跑下张罗忙碌,都是这一批人。用他们自己话说,是“全当棒小伙子用!”。
一个参与抬棺的长辈曾问我,将来我有这一天,你能回来抬我上山吗?我一时语塞,只是笑笑。其实,对于答案,我和他早已心照不宣。不过,再回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怎么品咂都不是滋味。还曾听说,某村发生过人去世了,却找不到足够的人抬棺下葬的尴尬。
对城市近乎偏执的“迷信”,让我们这些年青一代绞尽脑汁离开自己的屯子。像青春期,任性地叛逆父母。事实上,“他”对我们的供给从没有中断。遍布山间的果树和土地,就是身在进城青年的取款机,城里房子、车子等生活梦想,总有来自山间的力量。有的村民,卖掉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为凑足儿子购房首付——他已登记的准儿媳,因未在城里买房而分手。有的村民,卖掉土地进城成为孙辈的全职保姆——儿子两口需要上班,以偿还高额的房贷。
留守村中的,有两个未到而立、最年轻的农民:一个是初中毕业打工数年,便返乡随父母摆弄樱桃树,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和父辈们基本相同,又似乎有所不同,却安心开创着属于自己的富足生活。一个是大学毕业,走南闯北的工作,见识过北上广的繁华,品味过四处闯荡的艰辛,最终还是觉得在农村有更踏实的出路。家人也没有过多指摘,尊重了他的选择。
每次回家看到他们,都感到发自心底的温暖。能不为虚华,逆进城“潮流”而动,甘心俯首躬耕于乡野,需要足够大的勇气。这在我,是做不到的。生活在故土上展开,安享几世同堂之乐,何尝不是最大的幸福。
瓦房店市得利寺镇龙口村东沟屯。
这就是生养我的小村。辽南万千小村屯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由贫瘠到富庶,我经历了它的华丽转身。它既没有所谓的沉沦,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也没有成为闪闪发光的农村建设典型。村人有传统的朴实与忠厚,也有让人生厌的狭隘和自私。既有见到我直呼乳名,嘘寒问暖;还有兄弟为家长里短赤膊相向,道路侧目••••••
在我看来,青山依旧在,只是容颜改。三十多年来,屯中变化最大的,就是人富了,人也老了,人更少了:当年的小伙子、小媳妇,老态尽显;当初小孩子,纷纷走向城市——村中的空房子开始多起来。
空房子的老主人要么因病辞世——近五年来,每年都有因癌症去世;要么随少主前迁往城市居住,这里变成回乡临时居所;或者,有生之年不再回来。
走出去的孩子,屯中还有可以承继的土地和家业,却似乎没有人愿意回来。在国企工作多年的我,在村中还有种满樱桃的近三亩土地,因常年侍弄无方,以致杂草丛生,在成片的果园中一眼就能识别。耽于时间和精力,对于这份家传资产,内心时常陷于继之无力、弃之可惜的纠结。
或许,对逐渐融入城市的我来说,这里的生活根本不属于我。我和小村、土地之间,早已不是来去与俯仰那样的距离。尽管我心心念念牵挂这里,每隔一段时间,我喜欢一个人回到村子里,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感受一下那里的气息。
不止一次与发小们调侃:待年老之后再回村居住,看云弄草,畅怀山野•••满心归隐田园的诗意。这仅仅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能不能真的归去,亦或是,在何时。于我们自己,都是茫茫然的未知数。
每次回村,喜欢站在高处,将小村景致尽收眼底。俯瞰凝思之际,一种担心向我袭来——小屯正在经历衰老和萎缩。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县城地图上最小标识的地方,会不会真的永远消失掉?
(作者:左元龙。来源:社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