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鲁迅先生《孔乙己》一文刊载99周年,以及2018年第100个正午。

您在新年许下的愿望,实现了吗?

您变成了外乙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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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人才市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金字塔型的建筑,每层都预备着HR,可以随时招人。毕业的人,六月七月散了学,每每拿着学位证,在帝都谋个闲散差使,——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散差都要211或单一流了,——在HR面前排队,投了简历等信儿;倘肯多考几十分,读个985或是名校,便可以拿了内推,或者免试,准备二面或Par面了,如果去了藤校或Oxbridge读了PhD,那就有机会踱进办公室,和小老板(许是他的同门)慢慢地谈,但这些fresh graduate,多是自幼在国内读书的土鳖,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满口洋文的海龟,才踱进金字塔顶端的办公室,茶叶咖啡,慢慢地坐谈。 注(1)

帝都外乙己-激流网 B25号工位没露头的那位是笔者

帝都外乙己-激流网在楼上面谈的来自某C姓藤校的女性成功人士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魏公村口的人才市场分部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Oxford、Havard的海龟主顾,就在楼下做点事罢。外面的土鳖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简历被我收下(没丢掉),看过简历有没有被按学校分堆,又亲看自己是否和T4(据说有10所?)放在一个堆里,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搞学历歧视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接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帝都外乙己-激流网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天HR说的T4的名字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外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外乙己是在楼下散差堆里投简历而讲洋文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苍白脸色,看着有些消瘦斯文,顶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穿的虽然是正装,可不是handmade,似乎是隔壁某理借来的,不甚合身。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CV, Resume的,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读外语,别人便从学位证上的“外国语文学学士”这高大上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外乙己。

外乙己一到店,所有找活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外乙己,你又被拒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找两个岗位,要带北京户口的。”便排出九张Resume。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哪家企业拒了!”外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做同传,被科大X飞辅助的外方翻译吊着打。”外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科大X飞不能算翻译……机翻!……翻译是人的事,机翻能算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功能翻译理论(Functionalism)”,什么“功能对等理论(Function Equivalence)”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帝都外乙己-激流网翻译是人的事情,机翻算翻吗?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外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毕竟不是985双一流,又不会别的手艺;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得一门洋文,便替人做做翻译,换一碗饭吃。可惜外乙己有一样坏习惯,便是不用科大X飞做预处理,只顾着自己翻。坐不到几天,企业买来一台机器,其他几个翻译吊着他打。如是几次,叫他翻译的人也没有了。外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要常来投简历。但他在我们人才市场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鸽人;虽然间或没有岗位顺心,暂时也先做着,不放HR鸽子。但不出一月,定然回来,人群中又出现了外乙己的身影。

外乙己投了几份Resume,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外乙己,你当真读的是名校么?”外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薪水连普本毕业的码农都不如呢?”外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devotion to translation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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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外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外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外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外语,……我便考你一考。拉丁语里面的“爸爸爱儿子”,有几种语序?”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外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接待外国人的时候,占便宜要用。”我暗想洋大人才不会来这里投简历,而且谁像你这么无聊老想着占便宜;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六种语序吗?”外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六种语序中,名词有几种变格,动词有几种变格,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外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豆浆,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帝都外乙己-激流网六种语序

有几回,中关村、双榆树和蓝旗营的同僚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外乙己。他便将大家召集起来,表演The Gettysburg Address,事后同僚们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希望再来一段,汲取一些Critical Thinking。外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摇了起来,弯腰鞠躬说道,“不会了,别的我已经不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诸位,自己摇头说,“不能不能!能乎哉?不能也。”于是列位同僚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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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离校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整理简历,统计职位,忽然说,“外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这里还压着他十九张简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投简历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转了行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翻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翻到科大X飞里去了。他家的东西,人翻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辞退,后写推送《名校外语高材生不敌AI翻译,时代丢下你连招呼都不打》,刷屏了大半个月,行内呆不下去,转了行。”“后来呢?”“后来转了行了。”“转行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做PM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整理他的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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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投一份简历。”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外乙己便在我对面站着。他头发梳得更整齐了,锃光瓦亮;穿一件得体的多的正装,戴着飞亚达,用上了A货的Burberry,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投一份简历。”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外乙己么?你还压着十九份简历呐!”外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说罢。这一回是投PM的。”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外乙己,你转了行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转,怎么会来做PM?”外乙己低声说道,“权宜,权,权……”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他从Burberry里摸出四张简历,放在我手里,告诉我新X方、学X思、X孚与华X街英语各一张。见他左手无名指已戴了戒指,原来他已是要结婚养家的人。不一会,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拿着某位学姐的内推,准备去新X方面试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外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外乙己还压着十九张简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外乙己还压着十九张简历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外乙己的确去做了PM。

注(1):海龟、土鳖没有褒贬,只是对留洋学生和本土学生的形象称谓。不姓赵,龟也好鳖也罢,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

最后是一点个人看法:

所谓外乙己,是那些名为喜欢外语,其实英语就会背一个Gettysburg,喜欢拿冷门的语言知识卖弄炫耀,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土里假装未来不会到来从而不接受、不学习、不认可新生事物,放不下自己所谓的“名校”、“摇篮”姿态,最终被时代抛弃之人。

这种人有没有?

有。

我们要不要做?

不要。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自然语言的堡垒,AI迟早会攻破,而且必定比你我想象得还要快。我们应该做的,是拥抱这个变化的时代,而不是抱残守缺,甚至为技术一时的发展不顺利而幸灾乐祸。

如果您真的不幸成了外乙己,那我们不妨做一个假定,假如您有机会告诉工业革命前夜英格兰的纺织工人们让他们活命的道理,那我的建议就是:这个道理不妨您自己现在就赶紧拿来试试。

以及一个想法:

是否可以将翻译软件理论与实践这种促进人机结合的课程开设入北外的外语教学中,请NLP和外语系老师共同上课,与时代接轨,提高生产效率?CT是盐,必不可少但不能当饭吃,而一个个的单词和字母才是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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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外乙己-激流网作何:吞君。来源:青年脑洞俱乐部。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