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个特殊的组合家庭

不论古今中外，妇女的爱心都是伟大的。

稳周老人对陈永贵的爱，大寨人有目共睹。老人有一个儿子，但她从来没分过远近，甚至对陈永贵还格外照顾些。

以后的年月里，陈永贵曾不止一次地向人们讲述过稳周老人对他少年时的爱抚和照顾。每当稳周老人见汗流满面的陈永贵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总是十分亲昵地向他打招呼，叫他放下锄，先叫他洗一洗脸。然后她扭着那双封建礼教留给她的“金莲”，把自己特意烧下的几张糠面饼子送来给他吃。每逢这时候，陈永贵便要皱着眉头埋怨：“看俺婶婶这人，今年年景不好，我吃假豆腐还不行？总不能让我吃得饱饱的，你们娘俩紧紧扎着裤带吧！”

稳周老人也拉下了脸，责备道：“哎呦，叫你吃你就吃呀，俺娘俩还有吃的。”

稳周老人和陈永贵之间的感情，确实非同一般。他虽然不是稳周老人的亲生儿子，可却是她亲自养大的。到陈永贵十一岁那年，稳周老人觉得他父亲死后五年的纪念日到了，该让孩子回老坟烧封纸，便特地把他六岁时腰上裹过的那条白孝布重新缠在他的腰上，白孝布里装了一块糠面窝窝和一封五色纸，详详细细地叮嘱一番后，含着眼泪送陈永贵出了村。陈水贵自幼很少走出大寨的村门，对石山的路途更是一无所知，命运迫使他只有伸长舌头见人就打问。清早出发，到了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石山老家，然后在他同族的一个上辈人家里住下。第二天，那个同族的上辈人把他领到了祖坟上，为父亲焚纸。根据陈永贵生前的回亿，当夺去父亲生命的那棵老松树展现在他的眼前时，自己的心头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酸味，仔细地观察过那棵老松树以后，他便随着上辈人的步伐走向父亲的墓前，向父亲焚纸磕头。他艰难地从地下站起来，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连同族的上辈人也忍不住抽泣了一场。

陈永贵想父亲，更想母亲。这次为父亲烧纸，才有幸打听到母亲的下落：她被卖到和顺一个姓杨的人家去了。家庭的悲惨遭遇，造就了陈永贵从小就敢于闯荡的勇气。他毅然决定，要翻山越岭上和顺县找他的母亲。

从石山到和顺，路经西寨沽岭山的高岭和峡谷。山上虽然有一条人行小道，却长满了有针刺的灌木丛。陈永贵沿路走着，深身上下不时被灌木刺破。他寻母心切，对于这一切都不屑于一顾了。见到来往的人就以叔叔，大爷相称，打听去和顺的方向。到了中午时分，陈永贵走得又累又饿，才舍得把稳周老人带在他身上的那块糠面窝窝拿出来吃。整整走了一天，到日落西山以后，陈永贵终于走完了全程，到杨家找到了母亲。

当母亲弄清了走在眼前的小孩就是五年前她撕心裂肺留下的儿子时，不由得想起往事，心情十分悲痛，母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双方的感情只有用眼泪来交流。丈夫自杀，儿子好容易才找到母亲，作母亲的真不忍心再让儿子离开。可是在人吃人的社会里，且不说添一张嘴就难以养活，弄不好就有随时被人卖掉的可能。根据陈永贵生前回忆，那天晚上姓杨的主人也不在家，母亲，陈永贵和弟弟娘儿三个一起在土炕上滚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按照母亲的嘱咐，陈永贵离开了生身的母亲，沿沽岭山返回西寨到窑沟村寻找当年卖出去的姐姐。

约莫半天多的时间，陈永贵又找到了西寨窑沟村他的姐姐。姐弟俩相见，又是一番抱头痛哭，用哽咽的声音回忆着往事。后来陈永贵向人们回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说，他的姐夫对他还十分热情，可是姐姐、姐夫连自己的生存还难以保证，怎么能供得起自己的弟弟呢？姐姐只好让弟弟返回大寨，靠着人家稳周大婶来抚养。

有关这一段历史，陈永贵终生难忘。越是见不到母亲和姐姐，就对死去的父亲，卖去的亲人越加怀念，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和母亲、姐姐和弟弟团圆。直到母亲去世，他们一家人也没有很好地团聚一次。建国以后，陈永贵才打听到，不仅母亲去世，而且薄命的弟弟因一次外出干活，被夺去了他38岁的生命。

那时候陈永贵按照姐姐说的，只得再返回大寨。当陈永贵含着眼泪重新见到稳周老人的时候，等在村口的老人哽咽，焦急地说道：“可把我急死了，只想着你还不知在不在人世！”说着，便拉着他大哭了一场。

正由于这样一种感情，稳周老人才对他照顾的体贴入微。八岁上的陈永贵给财主家放牛放羊，财主家只管用人，连遮羞的裤子也不给一条。稳周老人把自己一条八成新的裤子裁短，叫陈永贵穿上既能遮着又能避寒。十岁上的陈永贵就成了财主家一条“小觅汉”（长工）。陈水贵在东家吃不饱时，回到稳周老人身边，老人就是苦苦菜稀饭也要给他熬个一碗半碗。

老人给了陈永贵温暖，使他逐渐长成一条五尺高的汉子，一个提耧把种样样精通的庄稼把式。不仅穷哥们佩服，连东家也得另眼相看。那几年，他一面在武家坪为地主家打长活，一面还收拾着稳周老人的十几亩薄田。生人看去，陈永贵与老人完全不像是两姓家族的人。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日子长了，他和稳周老人膝下那个大个子媳妇也形成了一种叔嫂关系。作嫂子的看着陈永贵弄脏了的衣服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常常这样说：“哎呀，看你那衣裳，才穿了三五天，又是汗味又是土味，快脱下来给你洗洗吧！”

这时候，陈永贵往往是抖抖衣服上的土，对她的责怪毫不在意：“嗯，做营生嘛，又要沾又要沾泥，身上还能不脏？嘿嘿……”

稳周老人的家境虽然能自给自足，但命运也给了她一次沉重的打击。她那刚娶了媳妇的儿子不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可怜的媳妇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束缚得大个子寡妇不得不为丈夫守节。稳周老人越发把希望寄托在养子身上，并嘱咐媳妇：“你就安安心心地开着贾家这道门吧！有金小给咱养种着那几亩地，弄个吃吃喝喝，你给他做饭缝衣，好歹也能往人前走。”

大个子寡妇对婆婆十分老顺，对陈永贵也十分体贴。一个锅里搅勺，一根针上缝衣，即使有什么磨擦，也能互相理解。

按照当时农村的情况，一个外姓人要在大姓家族占据的村中落脚是十分困难的。陈永贵把贾家的大门当常道走，自然引起了贾氏门族的非议和谴责，只怕他把贾家的一份产业占了去。他们知道陈永贵的厉害，因此不好意思亲自出面，就常在稳周老人和同院的贾四元身上打主意。

有一次，和他们同住一院的贾四元趁着陈永贵出门远去，夜里没等他回来就故意把大门关上了。陈永贵回来，看见大门关着，窝着一肚子火气，便梆梆梆地敲起门来。那敲门声像敲着大个子寡妇的心肝。这不是对金小的过不去，明明是欺侮俺没主的娘们。她从不用恶言恶语对人，这次一气之下，唾沫也成了钉子了，便趁着开门的当儿，亮开嗓门在院子里骂起来：“什么人的指头发痒得不行，人还没回来上什么门？”

贾四元被骂得心里受不了，本想再恶声恶气地对付几句，又想到自己是叔公公，说话得讲点分寸，才变了口气：“门是我关的，怎么着。咱院里两家人，你一家我一家，你看还差着谁？要是外边随便进来一个人也算贾家的人，这门就什么时候也不能关了！”

贾四元说得话里有话，大个子寡妇听进一肚子气。瓜子脸一拉，桑门也粗了：“不要管本家不本家，反正在这个院里住着的人没有回来，这门就不能关！”

贾四元一听这年轻寡妇不是一盏省油灯，口气也软了点儿：“这院的大门有我一份，我有这关门的权！”

陈永贵大摇大摆地进了院，权当没听是似的，躺在炕头上睡觉去了。

稳周老人也忍不住了。为给媳妇和养子撑腰做主，她也在上房嚷道：“老四，你说什么权不权的，一串院两家人，你一半权还有我一半权。你以后想关门，把你那一扇关上，那另外一扇门给我留着。”

贾四元无言可答。但是，他既然看不惯两姓人在自家院里进出，总要找机会发泄。有一年除夕，陈永贵要回石山老家过年，贾四元便在街门前撒了一条石灰道道，按照封建的世俗就是“撒扫尘除大灰”，永远不叫杂姓户登门。大寨户数不多，贾家占了优势。如果一个家族垄断了全村，其他杂姓户简直不能活。陈永贵并不管这些，过了年从石山回来从后，两条腿往石灰线那边一迈，照样和婆媳俩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院里聊天。

大约陈永贵在25岁上下的时候，他在县城一家烧饼铺当小伙计。有一次，他挑着担子到街上卖烧饼，恰遇几个讨饭的过来，好说歹说要吃几个烧饼救命。陈永贵索性把烧饼分给了他们。卖烧饼拿不回钱，怎么向掌柜交待？陈永贵只好打了不回去的主意，干脆连扁担筐子一齐处理掉，上省城太原找出路去了。谁知在太原也没混下个长短，他只得徒步经寿阳返回大寨。中途走在巴洲乡山庄头村，在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黄毛丫头，身上衣衫破烂，骨瘦如柴，自个儿啃着一穗青玉米吃。陈永贵便问：“你怎么吃生玉菱？那东西生得不能吃嘛！”黄毛丫头从肚子里挤出一个“饿”字来，尔后就抱住陈永贵的大腿：“大哥，你把我带走吧，你救我一条命吧！你走到那里，我就跟到你哪里！”陈永贵被丫头的伤心话说动了心，紧紧地攥住了丫头的手。可是，他连自己还顾不了，怎么能养活这个女孩子呢？他便好言相劝，以解脱丫头的纠缠了事。不料这丫头一直抱住陈永贵的腿不放，求他带出一条活路来。陈永贵最后答应她，再过二年，他肯定来接他。陈永贵说话算数。两年之后，陈永贵真的来山庄头娶当年的丫头李虎妮为妻。石山的家族们为他的婚事吃了一顿荞麦面条，陈永贵便带着李虎妮回了大寨。因为大寨没有姓陈的一垄地一片瓦，陈永贵和李虎妮继续在稳周老人家居住。大个子寡妇待李虎妮如同亲妹妹一般，还特意嘱咐陈永贵：“金小，既然虎妮坐在咱的炕上，你就不能慢待人家啊！要有个说三道四的地方，俺可担不起那个坏名声啊！”可惜大个子寡妇命薄，那一年她得了一场重病，阎王爷不久就牵走了她的魂。陈永贵以本家兄弟的身份把她送进贾家坟场。又过几年，稳周老人去世。陈永贵为她披麻戴孝，送进坟场，完成了一个养子应尽的义务。随后就把一切遗产全部交给了贾家人。陈永贵毕竟是一条硬硬气气的汉子。

人们应当牢牢记住这两位女性，要不是她们帮助陈永贵这个外姓人在大寨立住脚，若干年后的大寨历史可能是另外一番模样。对于陈永贵个人性格的塑造来说，这一段经历也是不可少的。如果说悲惨的童年遭遇造就了他的硬性子，那么，这一段遭人冷遇的日子则给他增添了在无情命运摆布下挣扎奋斗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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