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在线订单、资料搜索……难以想象没有这些APP提供的加速与便利,我们每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有平台都能神奇地对我们的需求、我们的愿望、我们的欲望做出即时的回应,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在这些APP的背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男性和女性在为其运行而工作……”
以上这段文字,来自IDF2020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D20提名”评优单元影片《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Invisibles, ClickWorkers)》的提名简介。
这部法国纪录片在法国电视台(Fancetv)播出后,在中文网站多了个译名,《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
我们都是数据时代的打工人,有形的、无形的、有偿的、无偿的……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海报
一
想要在骑车送餐的同时,发现城市的美好之处吗?只要你想,就能实现。送一小时的餐,或者一个周末,还可以是一整周,甚至你的余生。工时灵活,适应性强,探寻旅游景点,惊险刺激。
几个月前,《人物》杂志的深度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引发热议话题。“送外卖就是与死神赛跑,和交警较劲,和红灯做朋友。”这样一句话,让人触目惊心。
在平台系统的算法下,外卖骑手这个业已成为国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职业,背后的辛酸比眼见的更加严重。
可为佐证的,是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郑广怀教授团队在2019年7月~2020年对武汉的快递员和外卖员——疫情中,他们是维系生活所需的英雄——所做调查显示:近七成武汉外卖骑手员每日工作时长在8小时~12小时;月均工资5882元,远低于武汉市的社会平均工资8170元。
法国纪录片制作者说,他们的外卖骑手更惨。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里昂人比雷尔,看上去有些北非血统,24岁,给Uber外卖打工已经两年多。四兄弟中,除了最小的14岁弟弟还在上中学,其他两人也是外卖骑手。
创立于2015年的Uber外卖,到2018年营业额就已达3亿欧元。而比雷尔每周工作超60个小时,每周只能赚到400欧元,勉强达到法国最低工资线(税前1539.42欧/月)——但还要交24%左右的税给政府和保险。送外卖过程中的一切支出需要自己支付:电话费、自行车、爆胎修理费(一个月三到四次),甚至还有服装押金。
Uber对骑手工作没有任何工时上限,只要他们打开软件登录,就代表已经随时准备好开始工作。
“老实说,我的生活就只剩下Uber了。所有时间,所有精力,把一切都给了Uber了。”比雷尔说,“我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了Uber。”
Uber以任务奖励的方式鼓励骑手,比如两小时送满15单。这是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两年里比雷尔只完成过一次,其他时候,即使他竭尽全力,闯了所有的红灯,违反所有的交通规则,仍然做不到……
比雷尔和他的同事们经常抱怨Uber内置的导航不靠谱,有时会把路线规划上环路甚至是高速路,总之不是自行车能走的路,以至于有些同事不得不自费换成电动车。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他们不知道的是,送餐途中不断给Uber系统回馈定位信息,是Uber在为将来的无人驾驶送餐车收集数据,优化路线。
同时,以“合理调配人力”的名义,Uber会把骑手指派到不同的城区,当他们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订单时,也在持续生产着数据信息,滋养着算法。
而这些数据产出,不需要Uber额外付出任何成本。
纪录片《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点评:在Uber这家亿万级的企业里,骑手并不是被承认、被尊重的员工,他们像机器一样工作,变成了一个机器人。“但就算是一台机器,也会在某一刻故障的”。
AI确实能帮人提升效率,但不会把我们当作人。
二
我们致力于通过外包的方式,处理客户关系业务,在不同地域和不同国家,多个行业和部门中运行。为此,我们需要依靠合作伙伴的能力。他们充满激情,持续自我完善,提供优质服务,不断进取和灵活运用。
不需要和骑手小哥、快递小哥一样在外奔波的数字时代打工人,处境实际上也没好多少。
互联网的飞速发展,改变了传统工作模式。如果说工业革命是围绕工厂来组织的,那么,在一种宽泛的意义上,今天的商业变化则是围绕数字平台来展开。
最典型的例子是,数字劳动事实上已经不再需要特定的工作场所,它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包括私人住宅、公共咖啡馆等等;在时间上也是分散的, 996是福报,7*24小时才算全勤。
曾经有人用充满诗意的话语来赞叹科技带来的“变化”:摆脱了每天上下班的烦恼,保持了和家人的亲密接触,在工作中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
被现实“毒打”之后,人们现今已经知道,事情其实没有这么简单、美好。
可以“自由”选择工作地点的数字劳动,主要两类:高创造性的设计或高度复杂的分析工作;重复性的、低技术的数据输入和文案工作。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相比前者,后一种工作的人,收入不高,还少了受法律保护的福利,缺少传统模式下的培训、个人晋升,对他们而言,更像是换了一家条件更苛刻的高科技“血汗工厂”工作。
同时两类工作都面临着一个难题:工作与家庭生活的平衡——源于通信和信息技术所导致的不间断的生产,不限时间地点的网上工作本来被看作是一种自由,现在却变成一种新的“7*24”奴役。
42岁的玛塔莉,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做了12年全职主妇,离异之后的她,靠求职网站,得到了一份给谷歌做碎片化翻译的工作,已经做了三年半。
她的工作,大多数人,只要不是特别笨,都可以完成,比如告诉谷歌,这个“芥末酱”和“芥末酱”是不是一个意思;再比如,“不钻孔挂画”和“如何不钻孔挂画”,能不能给出同样的搜索结果。
工作一两个小时后,人就会觉得像机器,麻木。而且做得越多,玛塔莉越焦虑,她不知道到周末甚至是明天有没有足够的工作,保证她赚取一家生活所需。
这不是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没有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合同,你可以随时选择终止工作。但同样的,网站也可以在想停止合作的时候,随时没有征兆地停止。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数字劳工”在这个地球上几乎不再受到地域限制:它吸引了渴望增加月收入的学生、成人,也吸引着俄罗斯、印度或非洲大陆的无稳定工作者。
她们可以是在马达加斯加为巴黎迪士尼做客服的孩子妈妈,一周工作六天48小时,收入200欧元/月;
也可以是在平台上接活做音频转录工作的年轻女孩,一周完成812个任务,收入30欧元……
这些“数字劳工”以分包的名义,如蚂蚁般在短时间内分拆完成着执行最大数量的工作,用极其低廉的价格出售“人类智能”——就像1936年电影《摩登时代》中的卓别林。
他们在帮人工智能逐步优化,帮它在不远的未来淘汰自己。
“所有被称之为人工智能的东西,都是人工完成的,都是由人给机器不断地喂养信息完成的。”《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言之凿凿。
三
渴望挑战?不惧困难?需要超越自我吗?快来加入我们的团队吧,一起共同创造最棒的客户关系。内容监管员,Web2.0.5的专家,你需要有良好的沟通能力,遇事果断坚决,以及真正的灵活性。
“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IS,他们会处决人,拍下视频,然后发布到网上。在游戏里,射击头部,你的头会‘爆开’。但是在现实,如果我们用机关枪射击头部,子弹永远是从一边进入头部,然后带飞另一边的脸,但是剩下的半张脸,皮肤还有保留,会被气流吹到一边,然后因为张力又反弹回来,来回摇摆。噗噗噗噗……”克里斯,前Facebook英国分部内容审查官对着纪录片摄像头说,这份工作给他留下的记忆,“是一些我并不想记住的事情”。
这也是《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中令人印象极深刻的一段。
网络可以自我调节吗?答案在当下显然是,不。互联网是信息的海洋,是自由的、无限的,但在接收信息前,需要一层滤网挡住眼睛,将那些被认作不适合传播的信息过滤掉。
平台将这层滤网称为“系统”,AI完成其中一部分算法过滤,但还有无法数记的内容审查是通过人工完成。
谋杀、自杀、性侵、家暴、种族歧视……所有内容,都由内容审查官判别是否合适发表。他们每天需要观看300到600条内容,平均大约一分钟就要做出1次审查决定。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社交媒体平台脸书(Facebook)宣称“将全球的人们连接到一起”,但事实上,将内容审查官与他们连接到一起的,是外包公司。
“我们工作在(爱尔兰都柏林的)脸书大楼,我们用脸书的系统,我还有脸书的账号,我要签一些给脸书的文件——我们为脸书工作。”克里斯说,但他不是脸书员工,而是受雇于另一家公司,“与脸书之间有一断层,我觉得这个断层就是未来在法律层面保护脸书。”
他回忆说:应聘时,这个岗位叫社群行为分析师,是他能找到的最简单的工作。公司没有提到脸书的任何事情,也没有详细解释这份工作内容,只是说“分析趋势,了解世界时事,执行一些标准”等等——听起来非常有意思。
“最初我只是在看黄片,或者一些被用户举报的内容,大多是裸女。”克里斯说他工作的第一个月“非常愉快”。
后来审查内容里多了恶心的动物性交图片,甚至是性侵幼童的……再后来,克里斯说英国分部的优先工作内容,变成了仇恨言论、欺凌、暴力威胁,以及一些更可怕的事情。“我会花六个小时看人们之间的争吵,或者对于穆斯林、黑人、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抱怨。一晚500条内容,可能有50个或者5个是真的很恶劣的,大部分很无聊、压抑、悲伤。”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当我开始工作时,我曾经很有激情,我觉得我在拯救世界,保护脸书的用户,免受危险分子的影响。但后来,我开始感到痛苦。”他不间断地看着人的阴暗面,看着很多人还过着的底层、糟糕、困难的生活,却无能为力,这让他变得焦虑、抑郁。
心理学研究早已经证明“人们可能会受到(这些不良内容的)高度影响,进而变得麻木。”但纪录片《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认为,数据平台巨头通过外包公司,以商品形式得到了内容审查员们的劳动成果,却逃避了对这个职业的心理保护责任,以及赔偿。
目前,内容审查的外包业务正愈来愈迅速向亚非国家转移,因为人工成本更低。
四
不管是送外卖,在家做零工,或者审核社交软件,不要谦虚,我们优化了整个世界的工作程序,工作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之酷。但是要小心,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接受新的事物,他们就想停留在原地,停留在布满灰尘的旧模式,停留在旧世界……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媒介和数字劳工研究》(RichardMaxwell著)一书中写道:资本的力量已经通过全球的相互连接而深入到非西方世界的劳动力中。例如,在中国的工厂里,组装智能手机的工人的劳动速度和时间直接由来自这些国际品牌的美国或欧洲的总部决定。
从十九世纪以来,工人阶级就一直在斗争,反对计件工作,争取权利……讽刺的是,《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认为,当下的数据劳工模式,等同于倒退回了计件工作时代。
互联网深刻改变了社会结构,改变了我们的生存方式,技术当然提高了社会生产效率,但却是以个体的福利为代价。
纪录片借受访对象之口,提出了一个对抗剥削的方法:组建工会,把零散无力的数据劳工们团结起来,与资本进行抗争。
这很法国。
纪录片《隐形者——数据时代打工人》剧照
原定在今年上映的国产电影《不止不休》,在预告片中有一句话颇为应景:“这个世上发生的事,有哪件是跟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呢。”
赛博朋克中有一个概念,叫“高科技,低生活”,即在未来世界,虽然科技越来越发达,却并不会让大多数人的生活更好;反而因为科技挤压了大多数人的生存空间,很多人生活还变差了。
因为我们至今无法解决的一个问题:科技,到底是为个别人服务的,还是为所有人服务的?
很多时候,作恶的并不是算法,而是控制算法的人。
资料来源:
纪录片《看不见的现实——数据工人》
《销声匿迹:数字化工作的真正未来》(作者:玛丽·L.格雷、西达尔特·苏里合著;译者左安浦,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0年10月版)
《媒介和数字劳工研究:西方的视角丛书》(作者:Richard Maxwell;译者:姚建华)
《数字劳工与下一代互联网》
《“平台工人”与“下载劳动”:武汉市快递员和送餐员的群体特征与劳动过程》(郑广怀研究团队,中国集刊网预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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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鲜于。来源:微信公众号Figure(ID:FigureVideo)。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