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不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不结婚也挺好的,单身挺好的,想干嘛就干嘛,没有压力。你要是结婚了,你就得生孩子。你不生孩子就会被别人觉得你有问题……我没有那么强烈的追求和想法,就是顺其自然,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阿兰今年29岁,在深圳各工业区辗转打工十几年。由于长期的过劳,今年年初她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胃痛、肌肉酸痛无法长时间站立,于是便从富士康辞职出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从工厂出来有3个月了,靠着之前积攒下来不多的储蓄生活着。阿兰不是很想再进工厂了,她想着找一份物流仓管的工作,却屡屡碰壁。不是学历不符,就是工资算下来还没有进厂高。

“我妈前几天才打电话给我,催我回家相亲。她说,你看看我们村子里,还有几个跟我一样?叫我赶紧结婚,回去结婚。反正在这里也赚不到钱……我前任就比较大男子主义,他说生孩子一定要生好几个,一定要有儿子。我本身就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我对此深恶痛绝。结婚有什么好,我又穷又没有本事。结婚有了孩子,还不是留守儿童……”

我第一次和阿兰见面,那时候的她告诉我,她正在慢慢突破“婚就是早晚都要结”的困局。她跟我说,现在的她,要慢慢养好身体,好好存钱。她还想象过,如果真的有一天大家都老了,都没有结婚,就几个女孩子找一个安静的乡下地方,租一栋有几层的楼,一起养老,相互扶持。

阿兰一词一句跟我描述着她那美好的愿景,想象着那依旧美好的单身集体生活。

单身,当然是阿兰的选择。

“我昨天才跟朋友聊到,结婚的话,我是一定要彩礼的。为什么呢?我要买房子呀。”

结婚?彩礼?买房?

第二次与阿兰见面,她不再谈论她对单身的美好憧憬,而是告诉我,她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彩礼,一定要买房,不然给男人生孩子亏大了。

“可是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说,你选择单身吗?”我很诧异,隔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她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阿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就觉得好多方面都有压力,比如父母的压力。还有一个主要是经济能力,如果一个女孩子她的工资足够高,生活比较充实,有自己的圈子,就不用担心单身还是结婚了。首先得有自己的朋友圈。我觉得人是一个群体性动物。就像有一个比喻,就是在考场上所有人都交卷了,剩下你自己没有交卷时,你心里会很紧张。说实话,我们每个人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她们也有可能去恋爱,会去结婚。只不过她们现在比较满意自己的单身状态罢了。”

我俩谁都没有讲话。

阿兰是河北人,家里除了爸妈,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高中还没有读完,她就从老家到深圳出来打工。她还记得,她自己一个人从自己的村先坐车到县城,到市,再坐火车南下到深圳。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给她打电话,问平安。

到了深圳之后,她去过华强北帮人卖手机卖零件,去做过餐厅上菜小妹,最后进工厂,富士康佳能,台企日企走透透。早八点晚八点,流水线作业,站着上班,一站就是10个小时。汗也一直从上班出到下班。除了身体上的疲惫透支,阿兰精神压力也很大,她生怕自己犯错,一犯错就要挨骂,严重的话工资说扣就扣。一名普工扣除社保后,阿兰的工资就是到手四千多。她在村里租了一个小单间,算是水电也要七百多一个月。再扣除吃喝杂七杂八的,每个月撑死也就存个两千,一年也就两三万。后来听说,那个村子被纳入城市更新项目,被房地产开发商承包了,要打造成白领小资公寓,里面给配上家电和装修,拎包入住。但房租瞬间就涨到了一千多,远远超出了阿兰的承受范围。

“但如果你有足够的存款,你就不用担心了。努力赚钱吧。”还是阿兰主动打破了这沉默的尴尬。

“那要赚到多少钱,才不用担心呀?”

“我认识一个男的,我是偶然知道他的年龄,快40岁了。但是看起来很年轻,工作也很随性,就是干了几个月就不干,玩一段时间,玩好了再去工作,也可以去学习。他做IT的,可能几万块一个月吧。”这是阿兰身边唯一一个她了解到的,高工资的单身人士,在阿兰看来,如果她也能像他这样赚几万块一个月,一年存个十几万,那么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成为那个唯一在考场上没有交卷的人。因为即使那时候她没有交卷,手中的钱,也足以塞住众人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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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早些年铺天盖地的剩女羞辱,充满恶意与歧视:在2007年教育部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中,“剩女”成为171个汉语新词语之一;年龄攻击、外貌攻击、生育攻击和贬值等所有的羞辱如同狗皮膏药一样被紧紧贴在女性上。谁贴?父母,亲戚,同事,朋友,相亲对象,连不认识的人也可以贴……单身女性如果不结婚,就过着一种四面楚歌的战斗生活。

近些年,“剩女”一面倒的论调开始松动,战斗让“剩女”变成了“胜女”,高举单身是女性的坚持,她们照旧游四方,赏风光。之前网友“@SUM不二”设想的的一部电视剧《淑女的品格》在网络上引发广泛的讨论:四个坚持不婚主义的大龄女青年一起过着自己的生活,设计师、老师、公司总裁、主任医生,都是“美丽、有钱、自由、想爱谁爱谁”的精英女性。她们摆脱了伦理家庭剧的狗血,肆意人生。

这精英单身女性的美好想象也落在了阿兰身上,只不过在她身边,她看到的是精英单身男性的肆意和自由人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说实话,如果没有遇到阿兰,我也一直坚信着单身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毕竟我身边认识的朋辈都一一验证和坚定了我的信念。

丽莎今年34岁,复旦毕业,在上海某一家外企做经理,月入近三万。丽莎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独生女,爸爸是某国企的工程师,妈妈是家庭主妇。按她的说法,他们家还是幸运的,在上海房价上涨前多买了一套房子,三口之家住一套,另一套出租。她妈妈也曾经催过她结婚,但都被丽莎一一挡回去,“可能是我一直都比较独立吧,我就不听,他们也不能干嘛。我爸妈有些部分还是传统还是封建,但可能就是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吧,他/她们就还是站在我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就我开心就好。但万一我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他/她们可能会希望我结婚,这样家里的房子就可以让出来。现在?我开心就好了。”

丽莎认为,如果碰到一个她觉得合适的人,她可能会考虑结婚;但如果碰不到,她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过,一直单身下去,“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结婚。我没有想好,那我的看法就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以选择结婚,可以选择不结婚,可以选择单身,可以选择不单身”。她正过着自己舒服的单身生活,自己喜欢就逛书店逛展览,约朋友喝咖啡吃美食,自己一个人去旅游,境内有境外游;不想外出,就呆在家里看书看电影,慵懒地过一天。以后老了,就挑个环境好、服务佳的养老院去养老。在上海有两个房子是丽莎的定心药丸,“大不了,之后卖掉一套房子养老。”

说实话,我脑海中的单身女性,也许没有《淑女的品格》里女主的主角光环,但就如同丽莎般,高学历、中高收入、经济和精神独立、既懂工作也懂生活,按照自己的喜好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坚信着,无论走哪一条路,都是自己的选择。第一次碰到阿兰时,让我更加坚定这样的一种信念:连一个高中肄业、在深圳打工赚4、5千的农村打工妹,都可以抵抗住家庭和身边人的巨大压力,潇洒地告诉我,即便身边的人多么视她为“怪咖”,她依旧肆意地坚信自我的单身选择。

单身,是所有人的自我选择,不论何时何地。不论你我,谁都有这个选择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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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第二次和阿兰见面,她就改变了主意。阿兰告诉我,如果她有钱了,她就可以多了单身这一可行的选项了;如果她有钱了,她就可以单身快乐了;如果她有钱了,她就可以从“剩女”翻身为“胜女”了。那原本我想象中的丰富的单身形象,又开始扁平化单一化了。单身女性的形象,总是围绕着精英女性而树立,所有想着单身的人,都想要往它靠近一点。阿兰也不例外。

如果你问我,单身是不是一个个人选择。我会回答是,只不过阿兰和丽莎的故事告诉我,“单身”的前面得加上一个修饰词,一个前缀:精英。精英女性的单身是一个选择,有资源的人的单身是一个选择。谁都无法否认,这是一个有区间限制的选择,这是一个突出了阶级差异的选择。不管阿兰有多努力,她这个“单身梦”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沦为镜中花水中月。不然怎么会想着要嫁妆买房呢?残酷的现实,左右着她。没有人不想按照自己的自由意愿去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但从无可选择到自由选择这一路得花多长时间,走多久的路,受多少伤,流多少泪,也许是从你出生在偏远郊区还是发达城市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同了,也许从你出生是男性还是女性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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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谁的单身是选择”这一命题上,我看到的不仅是阿兰和丽莎两者所呈现出来的阶级差异,在高呼“单身是个人选择”,且是通过“高收入、高消费”来强调从“剩女”到“胜女”这一胜利时,我们更要警惕这一将社会问题“个人化”的趋势。改革开放后,经济体制改革,重要的公共产品(如住房、医疗、养老和教育等)从国家承包转向为部分或全部由市场和家庭负责,迫使我们每个个体重新回归到家庭,以寻求庇护和责任分担。所谓的“我”的主体性仍旧从属于家庭,而自由的个体主义也变相沦为个人应对市场经济为核心的社会规则所发生变化时的一种生存法则。

即使幸运如丽莎,可以凭借自己的丰厚资源在市场为主导的社会里过着优渥的单身生活,但仍逃脱不了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双重桎梏。如果说“剩女”是污名,是禁锢,那“胜女”又何尝不是呢?“剩”与“胜”不就是建基在对单身女性的歧视上所产生的吗?凭什么只有我披荆斩棘爬上别人认可的高度后,我才能得到他人的掌声,才能高呼,单身是我的个人选择?不然,我还是依旧活在被歧视被污名的痛苦中,我还是依旧受制于各种枷锁中,我还依旧被迫重新演绎传统“性别展示”以获取父权制下的控制型保障。

我愿,谁的单身都是选择,不管是阿兰还是丽莎,还是你和我。而唯有时刻铭记我们要共同推翻压在身上的父权制和资本主义这两座大山,“谁的单身都是选择”才有实现的可能。那才是一种可以逃脱经济限制、文化污名、制度桎梏等的真正的自由。不然,谁的单身都是带有限制性的,我们自以为的自由选择不过是在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下共同划定的框架内的幻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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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剩女”到“胜女”,全都是输家-激流网(作者:丁冬。来源:多数派。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