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灵魂都要出卖的人:社畜的阶级本质
前几天下班回家,正好在楼下碰到了来送外卖的盒马小哥,是一个白净的小伙,之前没见过。我们一起忙乎了10分钟才把我的菜挑出来,中途我还在不断提醒他类似这份是中国芹菜不是我点的西芹,香蕉也不是我的我的是小甜香蕉之类的问题。他满口道歉。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突然有些心疼——我仿佛看到了失业后的自己。
有一张图最近又火了起来,画的是互联网人士的普适性职业生涯,大致的生涯归宿类似35岁外卖骑手、滴滴专车、淘宝店主、微商、卖保险等。
一张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火一次的图
这种戏谑的背后其实是职业的傲慢,大概在自信满满的互联网人士看来,这些职业对人的要求很简单,自己做这些事简直是降维打击。虽然他们也叫自己码农、excel女工,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是骄傲的。
但是事实可能远非如此。
我把古代和现代的主要职业放入到如下的金字塔分布中。非常明显,社畜处于历史上所有职业的最底层,要从互联网人士成为滴滴司机和外卖员,还需要向上完成2个阶级跃迁。
社会阶级金字塔
实际上,社会阶级从来都不是由学历和收入决定的,社会阶级的根本决定因素,是人们掌握生产资料的多寡和对自己肉体和灵魂出卖的程度。
社畜几乎是伴随着工业化兴起才出现的产物,那些有悠久历史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个体老板、销售等都不是社畜,他们拥有专业技能和社交技能,自食其力,拥有古老职业的荣光。他们一般直接面向客户,内部较少依赖协作,即使协作,也往往不是以公司的形式,而是以合伙制的形式。(典型的如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投资机构)
在工业化的初期,人仍不是社畜。那个时候,纺织业首先完成工业化,而纺织业是典型的可计件行业,这个时候,人仍然是自由的。可以认为是:工人租用了机器,并按产量为之支付租金,而不是机器雇佣了工人。
工业化的高级形态是流水线,流水线是革命性的,第一次,机器通过内部的组织自我产生了价值,他们雇佣工人并为劳动力支付租金,而不是劳动力向机器支付租金。机器和工人的价值位颠倒过来了,工人成为彻头彻尾的工具人。但是即使如此,流水线工人也不能算是社畜,因为他们出卖的是自己的劳动力,而不是灵魂,在工厂之外,他们是完全自由的。而且与社畜24小时待命不同,流水线工人的劳动力出卖是按照小时计费的,而且他们的加班是有工资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社畜出卖的是自己的全部。
根据科斯在其经典论文《企业的性质》中提出的观点,企业的本质是通过一次性的长期契约替代一系列的短期契约,降低交易成本。企业的本质,是一种替代市场价格发现机制的权力结构,契约中规定的指挥权是“雇主与雇员”这一法律关系的实质。契约规定了企业家的权力范围,而由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这种规定几乎一定是模糊的,解释权在企业家,所以在这个契约内,企业家几乎对员工拥有无限权力,按照科斯的话说,是完全的“主人”。
因此,“码农”“excel女工”的说法是不确切的,更准确的说法,或许应该是“码奴”,和“excel女奴”。
二、丧失社交技能的人:社畜的物种起源
既然社畜是工业化的产物,那么,社畜这一物种从何处来?
如果非要为社畜寻找一个历史的渊源,那么可能是奴隶制。奴隶是在战争中失败而失去自由的人,奴隶制是极端的集权制,奴隶是真正的畜力,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结,甚至连婚配权都被剥夺,成为奴隶主主导下的“配种”。
后来,奴隶制很快消失。但是在美国是一个特例,美国南方庄园奴隶制的生产效率被得到有效证明。根据芝加哥大学教授福格尔的研究,由于规模经济、有效管理以及对劳动与资本的密集使用,南方奴隶制农业比北方家庭农场的生产效率高出35%。所以南北战争的本质,是把黑人奴隶从南方种植园奴隶主的手中释放出来,转移到北方工厂主的手中,仅此而已。黑人或许得以不再出卖灵魂,而是只出卖劳动力(在我们的金字塔中提高了一级),但是这远非解放。
在全球范围看,在奴隶制结束后,社畜曾一度消失了。社会的主体以自食其力的自耕农为主,即使是佃农,与地主之间也是土地的租赁关系而非人身的依附关系,完全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雇农(比如长工)从来都不是主流。
然而,社畜作为一种基因,却一直存在着。
社畜基因的本质是无法独立生存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没有自己完成P&L建构的能力),他们天然具有依附性(但是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有正外部性)。
看看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就可以了。因为社畜天然依靠组织才能存活,而在古代,唯一的组织是政府,所以古代社畜的出路就是从政,这是学而优则仕的本质原因。在中国农村,知识分子的地位从来不高(这一点与美国很像,知识分子普遍被视为nerd,川普代表的红脖才是美国文化的主流。这一点与欧洲非常不同)。如果不是因为从政而获得了政治资源,知识分子几乎必然面临着被讥笑、被排挤的命运。
所以,社畜的天然倾向是内向的、理性的,而不是社交的、感性的。社交从来都不是人类的本能,更像是一种技能。在古代,社交是一种高效(且必备的)获取信息和资源的方式。通过进化选择,社交成为显性基因,而非社交成为隐性基因。
这种非社交的隐性基因,一直隐秘地在历史中流传,在知识分子中间部分地呈现出外化,而一遇到工业化时代,便大爆发了。因为在工业化时代,机器取代了社交,逻辑被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人需要被结构化割裂,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在。社交不再是获取信息和资源的高效方式,机器才是。丧失社交技能的、内向的、理性的、已经被切割好了的社畜天然适合工业化的时代。于是社畜成为了社会的主流。
为什么社畜是一种低社交技能生物?
因为社交有两个必要前提:一是独立的灵魂,二是有可用于交换的资源或信息。而这两种东西,社畜都不具备。因为已经把灵魂出卖给公司,所以社畜并不再完全掌握自己的灵魂。因为完全的工具化和高度同质性,所以社畜几乎不掌握有价值的可用于交换的资源或信息。
所以,社畜拥有了工作的稳定,却也放弃了自己的社交技能。他们的工作被机器所完全定义,失去了面向工作外复杂环境的机会。即使在工作中,他们与其他人的交流也是通过机器发生作用,从而他们也失去了最后的社交动力。这似乎与野生动物选择接受人类家养成为家畜的性质是一样的。
必须注意,“社交技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社会”(带有一种江湖气的),“社会”与“社会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社畜是高度社会化的,但是他们并不社会。“社会化”的本质是顺从和肯定,而“社会”的本质是反叛和否定。
在我们通常的认识中,北方人(尤其是东北人)是更加“社会”的(很明显,快手比抖音要社会得多),然而北方人其实并不“社会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反而是不受规训的个人主义者。
在《所有成功北大男的最终归宿都是李国庆》一文中,我曾经应用过science上的一篇论文,其中提到,(由于种植水稻)南方人更加集体主义,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而北方人更加个人主义,人与人之间相互独立。
实际上,南北方在职业选择上的差异也证明了这一点。与一般认识中南方人更喜欢做生意不同,北方人其实并不喜欢标准意义上的日常上班工作,他们好像更喜欢成为个体户。当然,这可能与地区发展水平不同有关,但是即使如此,职业的现状也反过来也影响了该地区的文化。
各省个体就业人数占比
这或许能部分解释为什么社畜文化首先从日本兴起,因为日本是典型的集体主义国家(同时也与中国南方一样,种植水稻为主),人多数选择在公司(会社)工作,人们的社会化程度是最高的,社交恐惧程度也恰恰是最高的。
三、社畜的性、日常生活和文化
与奴隶时代相同,社畜的生育似乎又一次出现了某种计划的属性——即使在外部控制消失后也是如此。大城市普遍出现了生育率的下降,这不是因为所谓的大城市的压力大、或者GDP高导致了生育率的降低,更多是因为天然生育率低的社畜主动迁往大城市(因为大城市的本质是分工合作,社畜在他们的还保留着原始状态的故乡几乎寸步难行)。社畜是一种低生育能力的动物。他们对待性的态度也是机械性的,也是消极的。如果没有人的主体性,那么自由人的联合也就无法成为可能。性的本质是权力,社畜没有任何权力,这几乎导致他们丧失性欲。
社畜喜欢背着书包上班。在我们父母那一代,背着双肩包是不成熟的表现,想象一下父母背上书包的形象,你还会觉得他们是大人吗?双肩包天然的属于小学生。或许,我们已经永远无法成为像我们父母那一代人一样真正的大人了。
职场中普遍的“同学”这个词,似乎也是一种隐喻。所谓终身学习,不是完善自我的人格,而是不断接受社会的新的规训。学校的本质就是规训,通过规训,人们得以纳入社会化大生产的组织中。
目前中国目的不是规训的学校只有寥寥几个,比如北大。如陈平原所说,北大学生欠训练,北大人普遍存在着的对于天才的期盼,以及对于训练的藐视。而如北大这样的学校,也在就业率等方面被现实重锤。北大人的唯一出路似乎是成为个体户,但是问题是,他们在进入大学前在高中受到的恰恰是规训,他们习惯了这种规训,社交技能等都已经弱化了。于是他们成了一群既不“社会化”又不“社会”的人。成为了永远游离在社会和组织外的无用的人。
我曾在路上迎面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社畜,这从他畏畏缩缩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出来,我们同时向左,又同时向右,最终还是差点撞到一起。在没有规则的世界,社畜寸步难行,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柔性反应的能力。社畜适合生存的未来世界似乎将成为:每个社畜都被指定一个信号,当发出A声音的时候,意味着你身后有一名社畜正想超车;当迎面走来两位社畜,大家同时发出B声音,意味着将从各自的右侧会车。在社畜的世界,一切都被结构化了。
包括层级。但是这种结构化是一种虚假的结构化。社畜的层级不是真正的层级,更多像一种分工,社畜共同的主人是机器。大公司的层级,越来越成为一种cosplay。而在典型非社畜的岗位,比如销售,层级的本质是一种人对人的管理体系,类似大小宗和师徒关系,上下级是同构的。社畜的层级制本质是分工,这似乎避免了人对人的奴役,但是却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奴役:机器对人的奴役。
社畜的文化是高度单向的。如果说面对古代社会,社畜尚是一种超越性力量,因为古代社会总体是社交的,因此逻辑的社畜体现出一种超越性。那么在已经是逻辑性的现代社会,逻辑的社畜完全是一种单向度的肯定力量。
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马尔库塞指出,人类的需求,除生物性的需求外,都是受先决条件制约的,其本质是社会所塑造、控制的需求。收音机、电视机等已经成为一种“控制的接收器”,自由选择商品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活。个人自发地重复所强加的需要并不说明他的意志自由,而只能证明控制的有效性。
社畜是标准化商品和信息的最大消费者,他们天然是mass market。这一点很好理解。我在前面也讲过,社畜是丧失社交技能的人,他们与世界的相互,强烈地依赖于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说,社畜甚至是一种“半机器人”。社交是感性的,因而也是难以标准化的。但逻辑天然就是标准化的。因此标准化的社畜天然适合标准化的商品和信息。
千篇一律的大众品牌是社畜的枯燥乏味的想象力的最好证明,社畜对尝试新的小品牌充满疑虑,他们是大牌天然的拥趸。Costco的SKU只有3000个,且经久不变,社畜们似乎非常习惯这种每周“补货”式的千篇一律的购物生活。社畜还非常依赖网购和楼下便利店,因为网购和楼下便利店避免了与人直接的接触,而且明码标价,网购可以比价,也让社畜获得理性的满足。社畜几乎不会出现在菜市场,那是个充满了尔虞我诈的江湖,对社畜来说太可怕了。
精神消费也是如此。千篇一律的抖音神曲反映出社畜精神的空虚。人们甚至似乎对人声都不那么习惯了,siri的机器音在短视频中随处可见。在抖音,人的行为甚至都被机械化了,情绪的表达被结构化为下滑和双击。在某种意义上,抖音正在把他的5亿用户纳入到他的庞大机械引擎中,成为他体系内的工人,信息流与流水线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关联。
四、社畜的出路
社畜的生活虽然称不上多么好,但是毕竟也算是舒适的奴隶。能进阿里996,对多数人而言仍是一种福报。然而,这种社畜最后的安稳(小确幸),在技术的巨大冲击下,可能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长期以来,社畜作为半机器人,其存在的价值是半自动化条件下人的介入。多数典型的社畜的岗位,无论是运营、财务、数据分析还是程序员,干的本质上都是半定量的事情,可以认为是自然语言与机器语言的翻译官。专家规则被人转化为程序,数字被人转化为PPT。然而,这一切随着算法的进步正在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
现在,算法模型可以数据自动生成,于是,专家规则失效了。数字没有必要再转化为PPT为人所理解,甚至“理解”本身也已经过时了。本来机器这头巨兽还需要人去投喂物质和信息,现在突然间,机器有了自己进食的能力(或者换一种说法,本来这头巨兽需要动物园的管理员去投喂,现在则成为游客的自动投喂。feeds流,从某种程度上说,一方面是向用户投喂信息,另一方面,用户的反馈也是在向推荐引擎投喂信息)。
社畜的兴起取决于逻辑和意义的兴起,但是意义的丧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意义的本质是对原型的追寻,是从现实概括模型,从而更好指导现实。然而,在人工智能时代,模型是自动优化的,有的模型甚至不需要一个中间structure,直接暴力破解,中间是黑盒子,在后现代社会,逻辑、理解、意义都完全丧失了现代社会中的意义,世界回到了经验的古代。我们生活在一个统计的世界、而非逻辑的世界,物质与物质的连接将不再通过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物质,而是物质直接决定物质。
这个时候,人唯一能擅长做的,恰恰是理解人本身,同时以一种即兴表演方式(即兴是古代人的典型文化属性),为算法提供丰富的可行域,这种多样性、可能性或者创意,正是人类的本质。
于是我们看到的最新趋势是,社交电商和直播的兴起。
但是很明显,社畜不是社交电商的典型用户,这当然是因为他们拒斥这种非逻辑的购物方式,同时也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么丰富的社交关系链,所以社畜也几乎注定无法轻易成为合格的微商。
至于直播,更是一张典型的即兴表演,害羞的社畜几乎无法面对直播(但是他们仍有可能生产出优质的内容,但是不是直播形式的)。社畜无法理解为什么可以值得浪费如此多的时间在即兴购物和打赏上。我曾在《直播的本质》中反复提醒,直播是一种反古现象,是对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所代表的现代工业化的一种反叛。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就认为,人类从远古至今经历了一个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过程。游徙不定、采猎为生的时代,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是整体的、直观的把握,人的技艺是全面的、多样发展的,那时的人是整体的人,是部落人。由于劳动分工的出现和拼音文字的普及,人学会了分析,同时也使自己成为被分裂切割的、残缺不全的非部落人,机械印刷术和工业化则把人推向了非部落化的极端。电子时代来临之后,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再只是偏重文字的线性结构(前后文的强烈因果),而是结合视觉、听觉、触觉,人不再是分裂的人,而是更高层次的重新部落化的过程。
从这个角度看,社畜的前途似乎并不是光明的,在短暂的工业化高潮中成为高等奴隶之后,社畜正在重新面临做奴隶而不得的命运。
社畜有出路吗?已经习惯了被豢养的生活的社畜,还能再重归山野、成为真正的人吗?
首先正如文章开头所说,外卖员不适合社畜,复杂的地理环境、商品的挑捡、多变挑剔的顾客,可能会把社畜逼疯。社畜真正适合的工作似乎仍是机械化的、重逻辑的。在一些刚开始机械化,尚未完全自动化的领域,可能仍有社畜的机会。比如滴滴司机,在导航出现之前,社畜大概率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司机,因为这对他们的地理全局把握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要求太高了。导航拯救了社畜,于是他们可以像原来一样以一个半机器人的身份,接受导航里机器女声传出的指令,这正是他们得心应手的。然而,在自动驾驶出现之后,滴滴司机马上也要失业了。
信息论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自动化组织仍然需要人的存在,通过人不断与外界交换信息,调节体系内部变量之间的综合,从而可以抵抗自然的熵增趋势。因此,在组织中,人或许依然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比如:做那个公司边沿与外界接触、交换物质和信息的人,(交换物质的典型岗位如采购,交换信息的典型岗位如战略咨询),做那个出差的人,做那个跟外面的人开会的人。
然而,写到这里的时候,黑色的忧郁又一次像藤蔓一样爬上社畜的心头:如果社畜本身就是丧失社交技能的人,他们似乎压根就无法适应这种与人的接触。
于是,我第N次打开了美团外卖骑手公众号,点击了“提交申请”。
正在这时,我收到了招商银行的消息提醒,原来是老爸又给我卡里打了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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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春晓。来源:底层观察家。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