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线停摆一百多天后,5月8日,传来了电影院开门的消息。
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是,院线恢复,影视行业停滞的齿轮终于又开始转动;愁的是,在“影视寒冬”与疫情的双重冲击下,行业仍百废待兴。
我们采访了几位影视行业从业者,他们有的已经复工,变得忙碌起来,有的仍待在家里,坚持每天至少看一部电影。
冰冻三尺,非一日能消融。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他们打算再坚持一下。
一、骆驼身上又压了把稻草
4月30日,北京将防疫一级响应下调至二级,大部分外地打工者都已经返京复工,木乔却逆人潮而行。
5天后,他把在北京的房子退租,收拾好行李,扔掉放在床头的大熊,坐上了回老家的动车。离开前他发了一条动态:“走了,走了!”
木乔放在床头的大熊,因为带不走,只好扔了。
木乔是某电影杂志的编辑,来北京刚好3年。受到疫情影响,他所在的公司一直没有进账,有一个月只发了2000元,而木乔每月房租与生活费的花销在5000元左右,入不敷出,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北京,回老家线上办公。
与木乔的处境相似,摄影笔酒吧老板孙遥也不太顺遂——因为疫情,酒吧关门好几个月,直到这周才重新开门营业。
酒吧门面在北京东城区一条胡同里,经常会举办电影相关活动,基本都是免费的。
损失是一定有的,但幸好房东人不错,减免了部分租金。酒吧收入微薄,孙遥说他已经习惯了——酒吧开业5年来,一直在保本线上徘徊。
孙遥酒吧墙上贴的《重庆森林》电影海报。
不营业的这段日子里,孙遥甚至动了去送外卖的念头。由于有留学经历,英文流利的他给一家需要会说英语的外卖公司投了简历,可是没收到回复,“回我的话说不定我就真去了”。
专职编剧林二今年没有回家过年,疫情期间他一直待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写作。
他前些年积累的影视项目,恰好都在这段时间运作。其中不少项目是中外合作的,由于疫情严峻,国外的合作者无法动身前来,项目也就无法启动。
“项目就是编剧的‘业’,有项目就有业,没项目就失业”。
项目停滞,林二所在的影视公司也承受了相当大的经济损失。因为工期都是约定好的,何时开拍、何时后期都敲定好了,钱花出去了,如果一直不开工,资金不能及时回流,公司就会难以为继。
林二在北京一个四合院里偶遇的小猫。
虽然境遇各不相同,但是木乔、孙遥和林二都没有过于焦虑。在他们看来,行业艰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早在疫情之前,寒冬就已降临。
“影视寒冬”在2016年就冒出了苗头,2018年以来更是引发了广泛的讨论。一线演员无戏可拍,电影学院毕业生转行卖电子烟,横店开机率下降45%,上千家影视公司倒闭……而今年疫情导致的院线停摆,就像往颤颤巍巍的骆驼身上又添了一把稻草。
据中新经纬报道,今年1月至今,已有5328家影视公司注销,是2019全年的1.78倍。而发布了2020年第一季度业绩预告的影视公司中,有六成亏损,万达电影、金逸影视、华谊兄弟等龙头公司均亏损超亿元。
行业的不景气,落在数十万从业者身上,则是非常具体的困境。
孙遥因为开酒吧的缘故,认识了不少影视圈的朋友。据他观察,没有产出没有利润,许多小公司就像连环骨牌一样倒下了,有些朋友还开始做微商卖货。
虽然已是老板,但孙遥也有意重返职场。疫情期间他给各大影视公司投了三、四十份简历,只收到两个面试邀请,其余全都石沉大海。
酒吧内的投影仪。去年有关部门前来检查,说酒吧不是影院,不能放电影。孙遥不得不停止举办放映活动。
另一边厢,木乔所在的电影杂志生存也越发艰难。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木乔就已半自由办公,疫情期间则完全待在家里工作,确保内容的正常产出。对他来说,他从未真正“停工”,也未曾真正“复工”。
售卖电影杂志,其实盈利空间并不大。木乔介绍,公司的盈利大头来自“产业服务”,如承办电影节、推广电影等。可是,疫情期间没有电影上映,就意味着没有电影需要宣传和推广;各大电影节要么宣布延期,要么线上举办,有的干脆取消。
整个行业的产业链是断裂的。他形容道,就像“工厂还在,工人也每天都在擦机器,维持机器运转和工厂日常运作,看上去是复工了,但是工厂没有订单”。
二、喘息和沉淀
疫情的到来,固然打得整个影视行业人仰马翻。但也有不少人将其看作难得的喘息空间,以及适合静心创作的沉淀期。
在行业内摸爬滚打近10年的岳漟,在疫情期间反倒更忙碌了。
岳漟是一名编剧和影视策划,刚毕业的时候在电影制片厂做过情景剧,也拍过商业广告宣传片。去年她重返校园,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研究生,念电影剧作。同时也在影视公司策划电影和电视剧项目,开发剧本。
据她所说,剧组停工的这段时间,很多影视制作公司趁机囤积新项目,就等着复工之后开拍。她身边的编剧朋友们,也基本没有停下来的,都是铆足了劲儿在搞创作,反而还更加沉下心来了。
编剧不需要坐班,岳漟平时就在家工作,要跟片方碰头开会时才到公司露面。因此在家隔离对她的工作影响不大,倒是无法出门去游泳,让她觉得“很痛苦”。
从事编剧5年多的林二,宅在家里的几个月同样没有搁下过笔。
在家工作容易懒散,林二于是给自己定下标准:每天写3000字。虽然不是硬性要求,但是不能不写,“一定要保持活力”。
除了写剧本,他也写文学故事。前年,他写了一系列关于便利店的暖心短故事,在豆瓣阅读上发表了,反响还不错。目前,他正在连载一部长篇科幻小说。
闲暇时,林二会在家里自己做馒头,配着地三鲜吃。
林二大学时学的是工科,因为一次帮室友写宣传片脚本,意外开发出自己对编剧的热情,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毕业后,他就转行当了编剧,把这当作最后一份工作。
当编剧之后,林二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活着”。
他记得刚入行的时候,“手艺”生疏,一年一年地不开工,那时候就磨出性子来了。再加上电影筹拍周期一般都很长,从一个构想到变成剧本,再到拉投资、组建团队,然后开拍、后期等等,至少得花上两三年,中途夭折也是常有的事。
手头上没有项目,也就没有收入,这时林二就会接点约稿、写连载小说,赚点小钱养活自己。
这种常态,早在疫情之前就已形成。
另一边,远在加拿大独自闯荡的司瑜,也在疫情期间兴致勃勃地开发自己的新技能。
司瑜毕业于多伦多大学,目前是一名吊杆操作员和现场录音师,国内俗称“挑杆儿”,简单来说就是剧组里举着话筒收音的。
工作中的司瑜。
做这行的女性少,基本都是大老爷们,但司瑜有自己的优势——她比较了解镜头,只要看一眼取景框,就知道话筒放哪不会进镜头。而且因为身型比较小,很多地方她都能钻进去,桌子底下也好,随便什么缝里也好,只要不是特别宽幅的镜头,她都能完美“隐身”。
由于是“自雇”,她的工作并不稳定,一般靠熟人或前辈推荐进组。3月份疫情爆发以来,剧组停工,司瑜基本没有收入。
在加拿大,自雇是不能拿EI(失业福利金)的,但政府推出了新政策,给无收入群体发放CERB(新冠疫情紧急救助金), 每四周2000加币(约合人民币1万元)。政策一出来司瑜就去申请,两三天钱就入账了。
待在家里,司瑜把所有可以做的事情想了一遍,最后决定把莎士比亚的37篇作品,逐一做成英文朗诵视频。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对司瑜来说,视频拍摄和剪辑相对容易,难的是翻译文本、校对以及练习发音。
她朗诵的第一部作品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先自己读了一个月,跟着广播剧练发音。Th、l和s等音节,是中国人最常见的发音“坎”,搞不定的时候她就请教室友,录下来嘴型,再慢慢练习。
为了减少环境噪音,司瑜一般选择深夜拍摄,录制好的视频就发布在B站和YouTube上。虽然观看量都不过千,但司瑜热情不减,她也明白自己的视频小众,不过千金难买她喜欢。
虽然2020年出师不利,但司瑜没有太多忧虑。在家这段时间她没事儿就拍拍视频,收拾收拾设备,“利用这个时间好好充实自己,总是要有一个过程的。”
三、易碎的饭碗
寒冬加上疫情,影视行业可以说是几乎触底了,至于之后能不能反弹,有人持悲观态度,也有人比较乐观。
岳漟的态度比较中立。从业这么多年,她算得上是眼睁睁看着行业从火热走向寒冬。
她回忆说,大概2012到2015年是比较黄金的时期,那时候有大量资本涌入,行业在资本的冲击下也变得比较浮躁。如今全球经济紧缩,不但资本变得谨慎,相关政策的桎梏也越来越多。
前年,岳漟手上有两个古装剧项目,导演和演员都谈好了,但一个“限古令”(广电总局规定古装剧集数不能超过所有电视剧总集数的15%)下来,两个项目都停了。不仅赔进去两年多的时间,岳漟预期的收入也泡汤了。
但岳漟觉得,疫情也许是一个契机,可以引领创作者们去思变。无论是内容创作上,还是产业结构上,都具备让行业转型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在国企宽厚翅膀庇护下的陈二狗,则要乐观得多。
陈二狗在电视台工作,负责拍宣传片和美食、地理纪录片。虽然工资不及私企高,但至少稳定,各项福利有保障。从业3年以来,“影视寒冬”的冽风从未刮到他的脸上。
但陈二狗对各方面都不成熟的国内影视圈,还是颇有微词。他以前也跟过剧组,发现剧组里鱼龙混杂,很多业余的人,“就是一群没文化的人在做文化,门槛太低了”。他认为,国内影视圈应该建立起一个完善的规矩才行。
陈二狗在返京航班上,乘客不到10人。
编剧林二也形容,自己对影视行业“如朝阳般乐观”。
“一个行业肯定有起伏的,从过度繁荣走向理性,淘汰不好的、坚持不下去的,留下那些真正愿意为理想付出的。”
他把这种乐观,归结于自己“还年轻”,无论行业顺风还是逆风,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是积累。他特别喜欢《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老师,觉得“他的剧本语言炉火纯青,看到文字就能想象出画面”。
每次看芦苇老师的剧本,林二就跟《霸王别姬》里边的小癞子似的,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怎么成的角啊,得挨多少打啊。
对林二来说,身为编剧,他还在“挨打”的阶段,还得磨练呢。
相比起来,酒吧生意一直不好的孙遥,则比较悲观一点。
开门迎客,有时难免遇到比较难搞的客人,闹心事挺多。加上酒吧也不挣钱,他也想过要不关门大吉算了,“做不下去了”这样的话也挂在嘴边好几年了,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这家店,舍不得一帮老顾客。
上个月孙遥生日,朋友喊他出去喝酒,到了地方才发现好些客人都在,来给他一个惊喜。末了,朋友还偷偷塞给他一个信封,原来是大家觉得酒吧这段时间肯定有困难,于是凑了点钱,希望帮助酒吧渡过难关。
孙遥挺感动的,有些捐钱的客人他都不认识。之前也一直有人让他做募捐、搞众筹,但孙遥觉得挺难为情的。他想,要是一家店没办法良性循环,命里该倒就让它倒好了。
酒吧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
一家酒吧要渡过难关,靠的是老顾客的支持;但整个影视行业要渡过难关,恐怕不是几张电影票就能解决的事。
虽然电影院开门了,但木乔认为,离行业真正好转,路还很远。一名电影媒体人“二十二岛主”也预测,行业起码要花上2到3年,才能恢复到去年的境况。
无论如何,院线恢复了,至少是一个开始。往后行业何时才能真正复苏,依然是个未知数。
但可以确定的是,影视行业经历了一个祛魅的过程,剥去资本泛滥与虚假繁荣的外衣后,露出了衣衫褴楼的底色。
这个行业从来不缺前赴后继、怀抱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如今举步维艰的他们也不得不开始思考更多现实层面的问题——该坚持还是退出,该抗争还是妥协。
正如木乔在朋友圈写下的一句话:“每秒24帧不是真理,而是饭碗。”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2020已有5328家影视公司注销,中新经纬官方微博
[2] 影视业生死时速:超6000家影视公司注销,有影院经理开始兼职微商保险,《财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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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新雅。来源:看客inSight。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