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对抗病毒的战役中,卡车司机是个特殊群体。假如地球是一个巨人的躯体,道路就是毛细血管。如今,密如蛛网的道路突然变得空旷。但他们运送物资,提供补给,保证着生活的正常运转。
以下是河南司机王晓伟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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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小汽车的司机,把窗户打开,冲他们伸出大拇指,他们赶紧把窗户打开招手。还有一辆白色的车,跟着他们,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后来被卡友搜到。
那天是雨夹雪,天灰蒙蒙的暗白。下午三点,我和刘建民出发了。我们带着武汉传真过来的通行证,还有一个白信封,上面写着对接人的联系方式。我们要送的是好几百套卫生洁具,一共15吨。这是我这个春节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代表卡车协会,去给武汉火神山医院免费送物资,没想到发生了不少插曲。
除夕那天晚上8点,我们村突然停电了。摸黑。我用手机联系运货的事。结果把车开过去,装的人没找到。初二,刘建民一早从鲁山县赶来,才装好货。卡车协会的会长来给我们送行,给我俩戴上红围巾,很吉祥的感觉。围巾我一直都带着,工地有泥巴,很湿,拉到地上都弄脏了。
我叫王晓伟,今年42岁,是一名有23年驾龄的卡车司机。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中国卡车协会河南禹州分会的分会长。卡协有近2万人,我们禹州分会有卡友718人。
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很突然,1月23日,也就是除夕前一天,我和卡协的易学兵会长就商量,成立一个车队免费去运物资。当天我们就把倡议书写好了。很快,卡协就有100多兄弟报名,大家在名单上接龙,把车型、电话、车在哪个位置都写了,随时待命。
其实我把倡议书发到微信群后,还是有一些司机不理解,冒着风险还免费,油钱谁出?有人私下说,这和地震救援不一样,去染了病毒不是帮倒忙嘛。不过我没考虑那么多。
倡议书发后第二天,正好有个物流信息说,有一车货,急需运到火神山医院去,货主说加双倍钱都找不到司机。我说我可以去,人家说给钱,我说给钱的话我们就不叫公益了。还有一个兄弟,卡协鲁山分会长刘建民,他也要支援,我们两个就决定一起搭个伴。
火神山医院工地交代货物急用,初二必须运到。我们走的时候很急,我爱人说车上有6个口罩,我就带了薄的那种普通口罩。路上电视台跟我们直播连线,主持人说你们戴的口罩不行,不能这样防护,赶快把口罩加两层,我们就都戴了3层口罩。
卡车从河南出发,前往武汉火神山医院
路上车不多,零零星星的,我们一路不停,时速在90公里,争分夺秒。有一辆黑色小汽车的司机,把窗户打开,伸出大拇指,我们也赶紧把窗户打开,招手。还有一辆白色的车,车号是驻马店的,跟着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拍了视频发到网上,卡友们搜到的。
初二晚9点左右,我们到达武汉收费站,测体温、消毒就进了城。中法友谊大桥的限高杆过不去,又绕道走了一个小时。金龙大道我数了数,一共就3个行人。
火神山医院,全国人民都关注的地方。印象中,工地一个挨一个,全部是车子,有运救灾物资的,还有工地上的渣土车。有一个装卸工过来说,一看车号就是你们河南的,他说你们河南人有个驻马店的,50多岁了,春节坐车自愿来这边支援,看那个修路定位的旗杆,网上我看好多人都转发。
我们运的是坐便器、洗漱池等卫生洁具,很沉的,几十名卸货工接力搬抬,很快就干完了。后来远远的,我看到公安、医务人员停在路边在忙,还有一些人穿着桔黄色反光衣,排队领餐,很简单的塑料饭盒。最后我在交货单签名时,特意看了上面的运输车牌号,都是湖北的牌照,我们是第一个“豫”牌照来送货的,我拍了个照,留做纪念。
凌晨1点,我和刘建民开始返程。初三上午到禹州收费站,听说我们武汉回来的,检查人员还是挺重视的,把我们叫到路边检查登记。我一路都在联系隔离的地方,回到村里也给亲人添麻烦,想着就到禹州物流园,卡协办公室所在的轮胎公司,自我隔离14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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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正月是运输旺季。你们可能不知道,卡友们有个赚钱秘方,就是运货去云南,把车停到景洪的缅甸口岸附近,然后坐飞机回河南。初一开始飞去云南,拉一车缅甸香蕉回来。平常一万七八运费,春节涨到近三万,除去油费过路费,有的一趟净赚小两万。今年要拉香蕉的,都落空了。有的车去了,人去不了,每天白交停车费,光禹州分会放云南边境十几台卡车。
我本来也要去拉香蕉的,因为筹办年会,回来得早。禹州卡协副会长牛高俊的卡车,买的初六去昆明的飞机票,两张1700元买的。疫情这么严重,他把票退了,还是待到家里,响应国家号召嘛。
我们禹州群里,也有卡友是冒着疫情风险出去的,还是不想损失云南这笔生意嘛。卡友李艳峰初六坐飞机到云南,包了一辆去勐仑的小汽车,去找自己的卡车,结果路上被防疫人员截了,住了两个晚上。那边小车不让进,卡车运输可以进,他联系卡友搭人家的卡车,才到了云南口岸。
那边现在找不到好货源,拉香蕉回河南运费只有1万多。绕过武汉还要多费油钱,不划算,还不如不去呢。现在他们说吃住在卡车上,等等看运价高的话再走呗。
我们禹州卡协副会长牛高俊的车在云南景洪的停车场,歇了大半月,每天停车费30元,一个月也不少钱。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去年年底贷款刚买的新车,月供一万三,15号要还贷。之前上面淘汰了“国三”标准的卡车。牛高俊之前的“国三”才开了几年,刚还完贷款。跟卖废铁一样,卖了一万多元。一大半的卡友都是借贷款买车的,就是还贷的事。
王晓伟和他的卡车
你说这有的卡车司机,为什么这么大的疫情还乱跑,为了生活你还要奔波嘛。没有借贷,肯定不冒这么大风险。车贷不还款,银行肯定要催你。
禹州卡协微信群里,有的卡友说拉不了货,在家憋得慌。我们宣传员都是变着花样发标语,让大家按兵不动。例如:“看着钟南山湿润的眼眶,这是一场战争不是儿戏,打赢了,天天都是春节!”“收起你盲目的自信和侥幸心理,收起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场战争没有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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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屋只有一张木床,黑木桌上摆着电磁炉,旁边散放着挂面、炸丸子,还有镇干部送来的烙馍。王晓伟穿着蓝白花条纹的厚绒睡衣,不停地点着手机屏。
我们到了隔离的地方。爱人给我送菜过来,她先放在门口,我们两个坐在大车上就没下来。等他们走了,我们再下来。那天很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就有人打电话让我们下去。说你们冒这么大的风险,挣了多高的运费?我们告诉他们,是免费支持抗击疫情。他们说没有提前登记,要我们第二天一早离开。后来我们知道,他们是园区人员。但是镇政府领导很快过来道歉,态度很好。
返程后,王晓伟和刘建民进行自我隔离。图丨任麒桦 牛亚伟
初三开始,我和刘建民一起隔离。镇里送来蔬菜什么的,有个电磁炉,我们自己做饭吃。有一张木床,我们两个大老爷们不好挤在一起,我说睡沙发舒服,刘建民说轮流吧。我们卡协理事会有11个人,常常深夜开会,我们通过视频跟大家碰杯酒。
其实主要讨论的,就是延期还贷的事。卡车司机很多都是自雇的,贷款买车,自己找货源拉货。我们卡车协会近两万卡友,至少八成有车贷压力。就拿我们易学兵会长举例,他有15台卡车,两台还完贷款,其他13台车加起来每月还贷近20万,算下来,每天要七八千块钱。最近车辆都闲在家里。
不断有卡友给卡协理事会打电话,向我们求助,有的甚至带着哭腔。我们呼吁能够延期还贷。
其实我们卡车司机是弱势群体,货物少了很多,有时还遇到老赖欠款,更是亏钱。为什么我们成立卡车协会,就是要抱团取暖。遇到卡友举报的老赖,我们有一系列流程,调查员专门核实,以卡协名义和欠主电话协商。如果协商无效,微信群里发布“追讨令”。有的老赖深明大义,有的“软硬兼施”都不行,我们就集体标记对方为“疑似诈骗电话”。
2019年,禹州卡协两位卡友遇难,都是疲劳驾驶。我们号召各地卡友给两个家庭,一共捐了近十万。本来开车经验都挺丰富的。但是拉绿通的,时间要快,你不能停,时间赶不上,货主也不给运费。春节前,另一个县的一个分会长遭遇交通车祸,大家举办了哀悼会,商量遗孤安置。
卡协有一大批人才,宣传的工作人员文笔都是很好的,你看卡协的这个新闻:“夜色中,卡车协会的车标,像中国卡车协会数万名兄弟姐妹的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楷模式的卡友吴彦峰,向他投来了赞许和致敬的目光!”写的很好吧。
从武汉回来,我们卡车协会宣传的卡友还写了文章,说学习我们。其实我和刘建民也不是什么英雄,就是说武汉有难了,我们能尽我们的一点微薄的力量去帮助他们,就是心里特别舒服,特别自豪的那种感觉。
说了这么多,看上去光鲜的,其实我的人生起起落落。从小农村长大,19岁开始干货运,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开了个饸络店,那时候饸络面才8毛钱一碗,就是因为非典关门了。2008年四川地震,我去地震现场救灾支援板房建设两个月,那时候都是帐篷,天天吃康师傅方便面,喝汇源果汁。吃的现在味都不想闻。
这两年货运不景气,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就说去武汉火神山医院送货这个事,我和刘建民两个不是报报名就算了,是真的要去,自己其实知道有多大风险,我就想给所有的这些平台组织树一个榜样。
卡友还是有力量的,这几天,我们延期还贷的呼吁已经有一点效果了,有个欧曼厂,已经都公开在各地方开始宣扬还贷可以延期。我听到他们平顶山4S店李总说的,他们就是看到我们的呼吁了。凌晨1点钟人家看到,然后就发出这个命令了,证明起到了效应。
面对疫情,人人有责。我打开手机,一看火神山医院完工了,速度真是惊人。看了以后,感觉我们的付出也没白付,真是很有意义。我们送的卫生洁具,现在医护人员,病人应该是都用上了。我看到有个新闻图片,找到了火神山医院的卫生间,那个洗漱盆和座便器,就是我们送过去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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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楠。来源: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责任编辑: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