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6:30,钭江明的闹钟会准时响起。他迅速打开微博,将前日发布的内容,更改数字后点击“转发”按钮:今天是寻找袁学宇的4582天,山西黑窑事件的失踪窑工仍然失踪……
2007年3月,15岁的袁学宇在郑州打工时失踪。父亲袁成怀疑儿子被拐骗至黑砖窑,四处寻找无果后,发起成立了“寻子联盟”,并携手志愿者和媒体人揭开了山西数百家砖窑非法用工的黑幕。随后,在全国展开的整治非法用工专项行动中,有1340个窑工获救,但袁学宇却一直没有找到。
如今,袁学宇已经失踪12年了,黑砖窑事件也很少再有人提起,唯独只有袁成和当年的志愿者钭江明不愿遗忘。“希望儿子能回来,把我们全家从痛苦中解救出来。”10月11日,红星新闻记者采访袁成时,他讲述了这些年的寻子历程,并坦言最近陷入一个矛盾深渊:前几年,一心寻找儿子,觉得亏欠了妻子、女儿;这几年,试图重建生活,又觉得对不起儿子。
袁成
15岁儿子退学外出打工,生日前一天突然失踪了
袁成房间,灰色的台式电话好久没响过了。他也两年没出远门寻找儿子了。有时候家里没事,他会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电话旁记满寻人信息的笔记本。他想打电话,但是不知道拨给谁,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抽烟,发呆。
房间的角落还挂着一个磨得掉皮的黑色挎包,包里有一本地图,60多张失踪少年的照片,以及一沓各地旅馆、司机和好心人的名片。翻开地图,可以看到黑色签字笔留下的标记,其中河南和山西的大部分县市都被画上了勾,密密麻麻。照片是寻子家长留下的,一张张稚嫩脸庞的背面是电话和地址,有一位家长甚至留下了儿子唯一的影像——中考的准考证。
这些年,很多家长找到袁成,拜托他外出寻子顺便留意自己的儿子,他家的电话也就成了寻子家长的信息中转站。可是现在不仅儿子的信息少了,寻子家长的电话也少了。“很多人都放弃了。”袁成理解,“毕竟生活还得继续。”
袁成上一次出门寻子已经是2017年的事了。有人打电话告诉他北京有一个流浪汉像他儿子,他赶过去,发现不是。那次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从河北丰宁西窝铺村走1个多小时山路到西官营乡,然后坐2个多小时汽车到丰宁县,再坐4个多小时大巴到北京。
这算距离最近的一次寻子经历了。以往他还要继续坐一夜火车到郑州,然后以郑州为圆心,向周围的县市延伸、寻找。因为2007年3月13日,15岁的儿子袁学宇正是顺着这条路,到郑州打工的。
袁学宇小时候
走出大山之前,袁学宇有一个闭塞的童年。他每天需要花3个小时走山路上下学,平时沉默内向,成绩中等。初二时,同村唯一的上学伙伴退学了,他也向父亲袁成提出:想退学打工。
最初袁成和妻子罗淑莲觉得孩子小,说什么也不愿意他出去。直到退学1年后,儿子再次提出要和老乡、同学一起到郑州打工,他们拗不过,才勉强答应。
袁成记得,儿子出门的那天,他的小女儿抱着哥哥的腿不让他走,妻子则在一旁抹眼泪,他借来一辆摩托车,载着儿子到西窝铺乡赶汽车。汽车一走他心慌了,骑着摩托车在后面追了30多里,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到郑州,袁学宇两三天就往家里打一次电话,他告诉袁成自己在郑州管城区航海路上的一个工地,学习安装铝合金门窗,每个月1200元。“第一个月工资先买个手机,之后就可以往家寄钱了。”袁成记得,当时儿子的语气透着欢乐。
但是,就在袁学宇生日的前一天,3月29日下午,老乡打来电话说,袁学宇失踪了。袁成随即赶往郑州。
第一天,他认为儿子可能出了意外,老板瞒着他。他把工地每个角落都找了好几遍,没人。第二天,他开始到郑州的大街小巷找,遇到身高、体型相仿的,他就冲上去,路人纷纷往后躲。他带着哭腔解释:我的儿子不见了。
找累了,他坐在十字路口,看着车来车往,思考儿子会往哪个方向走。他买来一张地图,看着像血管一样的路线四处延伸,他崩溃了,从来没发现中国这么大。
往后几天,他开始复印寻人启事,有时候一次性2000张,车站、小吃街、菜市场……他和老乡一起去贴。晚上,他回到儿子住的宿舍,坐在床上,看着儿子的行李,忍不住地流眼泪。很多时候,工友们睡着了,他怎么也无法入眠,又裹上衣服,到街头游荡。
没有任何线索,他找了一家报社,登寻人启事。为了不漏掉任何一个电话,他买了一个新手机,将手机号和家里的座机都留在了上面。
至今,袁成包里还有60多张失踪少年的照片
和5位家长组成寻子联盟,在黑砖窑解救100多个孩子
终于,有电话打来了。但袁成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骗子。他们对袁学宇的事情说不清楚,只是换着花样要钱。
有人打电话说,袁学宇受伤了,正在洛阳一家医院,让他带上衣服和钱赶紧过去。他立刻从郑州去洛阳,但是到了当地,对方和他约了6、7个地方,始终不露面。对方要他打钱到卡里,他则要见面。他们僵持了3天,对方绷不住了,他也知道上当了。
还有人从平顶山打来电话称,袁学宇经常在他店面附近转,没钱吃饭,很可怜。袁成赶过去,对方又说人今天没来,让他留点钱,等看见了再给他打电话。有人则直接说袁学宇在他手上,只要打5万元,就能见到儿子。袁成想只要是儿子,给钱也行,但是需要听到儿子的声音。“爸,你快来接我……”电话那头,一个男孩哭着说,袁成一听就不是儿子。
也有人喝醉酒打来电话,“我就是学宇……”罗淑莲听着不像儿子的声音,大声呛回去,“你是学宇,你怎么不回家啊。”对方吓得立刻挂断电话。第二天,罗淑莲有点后悔,又拨电话过去,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罗淑莲记得,那时候她整天什么事都不做,就在家里接电话。有时一天接几十个,她先把电话信息过滤一遍,然后挑几个重要的告诉丈夫。月末,她到营业厅交话费,单子打出来,400多元,大家震惊了。“你家都干嘛了?”营业员打趣地问。“家里孩子丢了。”罗淑莲回答。大家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段时间后,袁成认为坐着等线索太被动了,想自己去找。他从一位寻子家长那里得到消息,在郑州有未成年人被骗到黑砖窑做“奴工”。他怀疑儿子也被骗进了黑砖窑。他通过报纸上的寻人启事,联系了5位寻子家长。6位家长相聚郑州,组成了寻子联盟,开始到砖窑寻子。
袁成发现,他们6家失踪的孩子年龄相仿,失踪时间相差不过20天,失踪地点都在郑州。于是他们以郑州为圆心,开始寻找,随后又把路线延伸至山西和陕西。
他们两三个人一组,以买砖或看设备为借口,到各个砖窑查看,伺机找工人聊天,递上照片让其辨认。往往问上两个工人,窑主就会发现,然后把他们赶出砖窑。
袁成回忆,他们寻访了很多黑砖窑,里面有大量“奴工”,场景触目惊心。“那些童工和智力有缺陷的人,被安排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拉砖坯、码砖坯、装窑、出窑。他们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睡工棚、地铺,吃的和泔水差不多。由于长时间不洗澡、不理发,一个个像野人一样。”
在山西运城一个砖窑,有个窑工告诉袁成,袁学宇曾和他们一起干活,但是几天前刚被转走,此前他们一行27人被人从河南带到山西,分在不同的砖窑。袁成叫来警察,解救了那些童工,但是窑主怎么也不承认袁学宇在砖窑干活的事情。
每到一个砖窑,袁成看到那些童工就会想起儿子。他和寻子联盟其他成员商量,尽力解救这些孩子。他们能想办法带走就自己解救,没办法带走就找当地派出所。据袁成统计,期间他们直接和间接解救超过100个孩子。
袁成家
“黑砖窑风暴”解救1000多人,寻子联盟5个家庭都找回儿子
辛艳华的侄子就是袁成带领的寻子联盟解救出来的。当时她侄子和另外两个孩子在郑州火车站,被人以学技术为名骗到山西永济县一家黑砖窑。袁成遇到三个孩子时,他们正在用板车拉砖。“叔叔,求求你带我们走。”得知袁成前来找人,他们甚至跪下来求他。
袁成回忆,当他正要带三个孩子逃走时,20多个打手开始围追堵截。“幸亏司机路熟,绕了100多里山路才脱险。”
回到郑州,袁成带着三个孩子到公安局做笔录,辛艳华和小孩的家长赶来,看见被营救出来的孩子,他们抱头痛哭。辛艳华记得,当时三个孩子披头长发、目光呆滞,浑身布满淤青和伤疤。
很快,寻子联盟的救人行动引起媒体关注。2007年5月,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记者付振中多次跟随袁成等人前往黑砖窑偷拍,随后制作播出的新闻,在全国率先报道了黑砖窑事件。随后,辛艳华写了一篇名为《400位父亲泣血发出呼救:救救我们的孩子》的文章,在网上帮寻子联盟呐喊。该文章迅速在网络论坛发酵,掀起了一场“黑砖窑风暴”,引发全国网友关注和更多媒体跟进报道。
黑砖窑事件引起了相关部门重视。2007年6月,国务院下发《劳动保障部等关于开展整治非法用工打击违法犯罪专项行动方案》,全国展开了整治非法用工和打击违法犯罪专项行动。据媒体报道,该专项行动解救窑工1340人,刑拘、逮捕犯罪嫌疑人147人。
专项行动之后,最早加入寻子联盟的6个家庭,除了袁成,大家都陆续找回了儿子。再去寻找,他不得不重新找那些还没找到孩子的家长组队,到更偏僻的地方去。
那时候袁成路过郑州,经常到辛艳华家。有一次,辛艳华和袁成聊天,她8岁的女儿在一旁画画。后来她发现,女儿画了两座城堡,一座五颜六色的,一座黑色的。文字说明中女儿写道:有一群孩子,他们有一座漂亮的城堡,但他们有一天迷路了,进入了一个黑色城堡,他们找不到家了。我希望妈妈帮他们找到他们的城堡。
如今,辛艳华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那位被解救出来的侄子也已经结婚生子,而袁成依然没有找到儿子。这让他无法释怀。
袁成当上了村主任,和妻子养了20多头黄牛
自己的儿子一直没找到,生活仍在继续阴影无法抹去
同样无法释怀的还有当年的志愿者钭江明。2007年,还在媒体工作的他,被黑砖窑的新闻震住了。他前往河南,通过同行找到了袁成,随即一起到周围的黑砖窑寻找袁学宇。
此时,随着专项行动进入后期,黑砖窑变得越来越隐蔽,袁成的寻子之路也越走越窄。看着袁成和家长们的痛苦,钭江明想到利用网络让大家持续关注此事。
他先是注册了一个名为“寻找窑工袁学宇”微博,专门发布有关黑砖窑的新闻。随后又发起多场线上线下活动。其中,由他牵头发起的“十元签名和寻子家长一起上路活动”爱心捐款,成功帮助家长解决寻子的费用问题。
他还找来纪录片导演王英杰,一起跟拍袁成和家长们到砖窑寻子的经过,制作成纪录片《寻找袁学宇》。他甚至策划把袁学宇事件改编成电影,但是因为题材原因,项目搁浅了。他曾设想,如果电影拍出来,他就把海报做出寻人启事。“当海报贴满大街,更多人就会认识袁学宇。只有被公众广泛认知,这件事才有意义。”
如今,钭江明每天都会在微博转发一条“寻找袁学宇”的内容:今天是寻找袁学宇的4582天,山西黑窑事件的失踪窑工仍然失踪……钭江明说,这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这件事。但现实中,这条微博已经从最初成千上万条转发量,到目前仅有几条的转发。
王英杰在拍摄纪录片的这几年也看到了寻子家长的心态变化:从充满热情到疲惫不堪。在2012年最后一次和他们去砖窑寻子时,他发现不仅寻子家长越来越少,而且砖窑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他们寻找一路,一无所获。王英杰从那时开始意识到,不应该再打扰他们了,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2014年,钭江明、王英杰和辛艳华一起去袁成老家看望他。他们从最初积极帮他寻子,变为劝他开启新生活。袁成也照做了。2015年,他被选为西窝铺村的村主任,还和妻子养了20多头黄牛,试图回归生活。
但是,失去儿子的阴影始终在家里无法抹去。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听到电话声,到房间又发现电话没响。阴天下雪,他经常看到妻子趴在炕上落泪,妻子向他叨念,得好好攒钱,等儿子回来好在县城给他买房。这几年,他和妻子都开始喝白酒,有时候在一个桌子上,各喝各的,谁也不想说话。
袁成还坦言,他当初选村主任有一个“私心”。他想把西窝铺村到西官营乡的山路铺上水泥路,因为当初儿子就是因为这条路才退学,去打工的。“我希望儿子能回来,把我们全家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如今这条路已经铺完一段,剩下的预计明年完工。每次开车行驶在这条路上,袁成总会想起送儿子去打工的那个下午。他骑着摩托车,儿子坐在后座上。
“你到那边不要乱跑,如果你要是走丢了,全国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你。”他叮嘱。
“我都这么大了,不会丢。”儿子回答。
长按二维码支持激流网
为了避免失联请加+激流网小编微信号wind_1917
(来源:红星新闻。责任编辑: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