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岁的发廊店老板林立青来深圳20年,一直生活在城中村。他从龙岗,搬到南山,起初在南山区福光村的理发店做总监,后来这里成为深圳有史以来“最大拆迁工程”,变成了南科大的校舍;他搬到大冲村,那里也拆迁了,变成了华润城,写字楼耸立;他只好搬到龙井村,去年又搬来白石洲租房。如今,白石洲也成了“拆迁航母”。“走到哪拆到哪儿”,他说。他的搬家轨迹,也是深圳这座城市的另一种发展记忆。

拆迁,搬家,再拆,又搬|一个“深漂”20年的城中村记忆-激流网

在白石洲,林立青的发廊规模算大的,他租了两个铺面,120平方左右,新合同签到2021年3月,卫生许可证不久前也刚更新过。店里一水儿褐色皮革旋转椅,灰色的装饰墙,长方形梳妆镜镶满了明亮的圆灯,店里也新装了监控,“黑灯也能看清楚哦,小偷、酒鬼无处遁形!”今年6月,小监控还曾抓到抓到一个洗头没给钱跑掉的年轻女孩。

来深圳快20年,这是他投资最大的一次。开年生意兴旺,特别忙时,只好妻子出马,客人来得太晚要加班。也有不少惊喜,大儿子拍了小学毕业照,成了小大人儿;小儿子不到3岁,夏天时,居然能和他一起爬羊台山。

一切都让林立青觉得有干劲。仲夏夜里,天气燥热,5月初,他突然发现,附近商铺正一家接一家悄悄关闭。拆迁流言此消彼长,直到6月30日,沙河五村城市更新项目搬迁补偿安置签约正式启动。公开资料显示,待拆迁私人物业约1529栋,约涉及4900户。

拆迁区域占了白石洲的五分之四,包括林立青一家租住的一居室和整个发廊——安逸日子戛然而止。

这个最高峰能容纳15万人的城中村,旧改后定位为“以居住商务功能为主导的城市综合体”。林立青说,他们一家8月就被房东赶出来,他只好先让家人临时住店里。

近两个月来,店里客流量剧降,39岁的林立青之前经常感叹赚钱奔波,没时间陪家人,但现在才觉得“忙个不停真好”。拆迁清楼以来,收入已经下降到平时的十几分之一,“一天比一天难,就算房东不赶我走,店也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以下为林立青口述:


搬家,拆迁,再搬,又拆迁,再搬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在深圳扎根。

我从骨子里就特别喜欢自己种菜、摘菜、养鱼,农村那种生活,来深圳只是挣钱机会比较多。2000年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广东梅州一个很大的理发社打工,其他亲戚朋友都在深圳打工,受他们的影响,我最开始到深圳,在一个老乡的理发店里做师傅。我在深圳从来没住过小区房,一直都住城中村,因为城中村才能便宜啊!

最开始我住在龙岗区的龙东那边,后来搬到原来南山区西丽镇的福光村,现在是南方科技大学(校舍);然后是南山大冲村,那边也要拆迁就又搬到了龙井村;再后来搬到白石洲村,现在白石洲又要拆迁,我又在附近珠光路新屋村找了个两房一厅。

(龙岗区)龙东那里是个比较偏僻的城中村,20年前房价每平米就两三千左右。那时候赚了钱就花光,一晚上去几个地方喝酒,也好赌,后来差不多2002年左右,老板娘没法再经营店铺,把店给我做了。

龙岗那边是个大工业区,早年的时候治安很乱,到处是抢金项链打架什么的,很不安全,地方很偏,我不喜欢,太乱太脏了。店里面顾客也都是工人比较多,都是剪了就走剪了就走,除了发型上的沟通,都没时间聊天,那会儿是10块15块剪个头发,店面60多平方每个月租金600块左右。

但那时候没有“喝茶费”。深圳这边开店的商家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就是给房东一万块钱的喝茶费,没有任何票据之类的——只要你店面地段好,就必须遵循这个规矩,才能给你续租。之前除了喝茶费,有的租金还要递增10%,合同上签死的。

非典那段时间,深圳受影响很严重,很多工厂的人出不来或者只进不出,老板请我和几个店的理发师,戴着口罩全副武装进厂,一个厂子几百个工人,都排着队,一天之内给他们剪完,像流水线一样,一天最少都要剪50个人以上。

那两年生意变得很差。我待到2004年,就跑到深圳市里面南山区的福光村,现在南方科技大学的地址,离龙东最起码有60公里。我在一个理发店里做总监,是个潮汕人开的店,在深圳我还没见过本地人开发廊的。

福光村人流不大,就是一个小村,在塘朗山脚下,不会那么热闹,但那个村的地很小,所以房子也建得像白石洲一样密。我在那里租的是一房一厅,2007年左右,租金大概每个月才四五百,接着就结婚了,大儿子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在那边干了一两年左右,慢慢就会有一些熟客,一起坐下来喝喝酒喝喝茶,和朋友一样。

住了这么多城中村,还是最喜欢福光那里,因为喜欢那片山,每天上班下班都望一望。山会让人想起老家那种宁静的生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释放过,每天都在奔波。我带着一家人爬到过塘朗山顶上,能看到整个桃源村那一片,站在山顶的时候感觉特别好,心情很舒畅。

后来福光村要拆迁,建南方科技大学,我那会儿是给别人打工,也不涉及商家赔偿这些,拆迁我就搬走嘛。

后来我就搬到了(10多公里外)大冲那片,房子都是我老婆找的。我爱人很喜欢把小家里布置得很温馨,我儿子喜欢看少儿节目和动画片,所以我们无论搬家到哪里都会搬一个彩电,还有一个机顶盒。

拆迁,搬家,再拆,又搬|一个“深漂”20年的城中村记忆-激流网2012年4月,教育部同意建立南方科技大学。


“不许踏进我们店一步”


大冲那边也是一房一厅,2008金融危机那年,大概月租金750块左右,差不多30个平方。住了不到一年,大冲又说要拆迁,当时白石洲这边的(理发)总店在大冲,拆迁之前,我就去应聘,刚过完年那会儿,就被调来白石洲这边的店上班,我们一家也搬去龙井村住,一直住到去年的12月份左右,大概住了9年。

龙井村就是一个小区那种感觉,周围也有很多高楼大厦,但不会建那么多的农民房,人口没那么密集,也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一起住,比较清静。在龙井村,我老婆前前后后开了几个店,最开始开了一个童装店,后来又开了一个早餐店,然后又开了一个炸鸡店。一个小村的客流没多少人,每个月大概就赚三五千,好的时候一万左右。

整个深圳的城中村都是外地人比较多,像白石洲最多时候有15万人,本地人就1500个左右。来剪头发的什么样阶层的人都有,很多有钱的顾客你都看不出来的,外表根本不显眼,平时穿着拖鞋大短裤,有的男顾客甚至都不洗头就来单剪,头发又油又脏,有次我在路上碰到他竟然开着奥迪Q7!还有开着路虎的,所以人真的不可貌相。一天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晚上,大家都下班的时候,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小白领呀,小老板呀。很难缠的顾客也有,都是外地人。有次店里来了一个“色鬼”,比我高,很瘦那种,摸我们女员工屁股,洗头也只等漂亮的那个洗,提很无礼的要求,我就直接过去掐着他把他按到地上,其他师傅就冲过来打。我说:

“我们是那种很正规的理发店,你现在马上买单,给我们那个女员工道歉!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进我们店一步!”(笑)然后他就乖乖买单走掉了。

前段时间也是,有两个酒鬼。晚上下雨天,我说我拿伞送你们回去,等你们酒醒了再过来剪头发都没关系,但他们怎么都不肯走,然后“要这个女孩子洗两下头,又换另外一个女孩子洗”,后来我就报警了,警察一过来,问他身份证号码,他几秒就报出来了。我说你是喝醉了吗?你报身份证这么快不是装疯卖傻吗?他就把我骂了一顿,说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做生意的,有钱都不会赚!

员工大多都是90后,00后也有,不管再忙每餐我都会自己做饭给大家一起吃。平时我也会给他们讲一些我当年来深圳打拼的事,他们也听得进去。

后来大儿子在塘朗山脚下的龙珠学校上学,在山背面,来回很麻烦,也不安全。所以去年12月我们又搬来了白石洲住。

白石洲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人和吃的太多了:最多的时候店里一天能有200多个顾客,营业额有9000多块,大家都排着队拿着吃的等着弄头发;这里什么小吃都有,很多在白石洲住久的人就是因为这里美食丰富,性价比又高,随便几步就一家吃的。我谈不上喜欢这里,只是因为人流量大,赚钱能容易一点。白石洲没有什么有生活感的时候,就是睡觉、开店,这20年在深圳住其实也没有什么生活感,一直在忙着赚钱。

2016年那会儿,股票大盘从5000多点到3000多点,也是网络赌博比较兴盛的时候。白石洲的(理发)店有四个股东,当时四个人加起来总共输了有120多万吧。我是玩的心态,就拿出来几万块钱,结果还是输光了,没再陷进去。但那些店长总监他们就陷进去了,输得很惨,所以我就把(他们的)股份都低价收过来了。

这几年城中村治安好了很多,有巡逻装监控这些,但城中村的人变化不大,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不过普遍都觉得越来越难。因为生活成本和居住成本都提高了。我在深圳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每年除了店租、工资分红之后,看剩下的钱,钱越多越高兴。本来接下来计划是小儿子打算上幼儿园,但因为拆迁,生活太不稳定了,所以还没定。

拆迁,搬家,再拆,又搬|一个“深漂”20年的城中村记忆-激流网2010年的城中村大冲

拆迁,搬家,再拆,又搬|一个“深漂”20年的城中村记忆-激流网2017年,在大冲原址上盖起的华润城


好时光


8月份清走一大批人之后,白石洲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客流量最好也就30个左右;9月又清走一大批,估计国庆节后回来客流也就十几个左右。我们住的房子,8月10号就被赶出来,我在店的后面隔了一个20平方左右的单间,临时给家人和员工住:一个小女孩(员工)跟我大儿子睡上下铺,然后老婆带着小儿子睡一个双人大床。我跟另外一个师傅在下白石洲,就是没拆的那片租了一个单间。

现在白石洲那边的店还在开,但每天都有人搬走,平时工作日从理发店门口就路过一两户,最高峰的时候是周六日,整个一条沙河街、金河路、银河路全都堵死了。有很多人直接搬回老家了,但最多的还是搬去西丽镇这些片区,就是方圆十公里以内的城中村。

也想过说不住城中村了,因为老要拆迁老要搬。去那种小区里了解过,两房一厅最便宜月租都是五六千以上,三房一厅要一万五左右,因为白石洲拆迁这个事,周围的房租最少都涨了五百以上,像我现在刚租的这个房子,原来月租是2500块,现在变成3300块。就像猪肉现在涨价,鸡蛋和豆类品蔬菜这些价格也都上去了,确定拆迁之后,连周边的店铺租金也在飙价。

新店在珠光村的龙珠路,几个月之内应该能创立起来,名字和以前一样,离老店5公里,面积小一半,月租5500块钱,白石洲是14000块钱一个月。

白石洲大概有20多家发廊,平时我们都没有联系。但因为这次拆迁,反而让我们几家店走到了一起,商量找店、赔偿上诉这些事,我是五个比较积极的店主之一。

像我房东她大概有6个铺面,还有几栋楼,最少一千平方米以上。网上不是传“有1800多个亿万富翁”,根本不可能,听他们说大概就400个左右,5000万级别的大概有1400多个,加起来才是这么多人。

我听到的已经有些人私下和房东协议赔偿搬走了,最少的是五万,然后十万八万(赔偿金)的也有。我这个房东已经79岁了,工作站的人来协调,说你要是四五十岁的房东就好说话,年纪大的她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只要到她口袋的(钱)打死都不会出。

深圳的医疗和教育方面比老家好,小孩看病也有少儿医保,我们大人也有社保,所以也想让小孩在这边上学。等到小孩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就打算回老家搞个工作室或者健身房,所以除了车是深圳牌照,我们一家人的户口、房子都在老家。

周围的亲戚都在深圳买的房子,他们不太能理解我想回去。几年前我老婆曾经想在关外买个房子,我们去看了首付都要七八十万,太多了,我和老婆都比较要强,不愿意去求人,我也不想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后来就决定把钱都花光,在老家盖了房子,2016年盖的,旧房子翻新后加盖了两层,一共500平方,用围墙围起来,旁边有一块很大的菜园,接了水龙头到菜园的中心,随时可以浇水喷花。

过年回家就待一个礼拜,要取现金,把红包堆起来,100的一堆,50的一堆,20的一堆,这是远房亲戚的小朋友,这是近亲的,员工每个200,就很有成就感。六点半七点就会被鸡叫吵醒,突然听到,就很新奇,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就马上爬起来,怕浪费掉这些好时光。

盖好自己房子之后,再回城中村住肯定会有落差。但是看下来,城中村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甚至有开着深圳牌照的宝马豪车,住着一两千的农民房的单间,但老家又有豪宅或者几套房。我们想法都差不多,不会把深圳作为一个家,只是年轻时候赚钱的地方,但绝对不是长久养老的地方,不管搬到哪里租房子,多干净多大多方便,都感觉不到生活的快乐,这只是一个暂住的地方,没有归属感。

但现在,白石洲拆迁之后,我有想过,在宝安区石岩镇那边或者关外买个农民房,哪怕自住到一定年龄,回老家之后把它卖掉,也算是一个很好的投资。

大冲和福光我都开车回去过好几次,大冲那边已经是华润城,盖了很高的楼,都快认不出来了,曾经住过的地方在车里望不到楼顶,好美了!龙东那边也想回去看,但因为太远,一直没有机会。国庆之后,我们一家人又准备搬到新屋村住,我想新屋村可能最后一个站了,如果这里再住不了(拆迁),要再搬的话,我就准备回老家了。

(应受访者要求,林立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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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搬家,再拆,又搬|一个“深漂”20年的城中村记忆-激流网(作者:王一然 。来源:公众号  极昼工作室。责任编辑: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