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flickr/Bastian Greshake Tzovaras
在当代美国政治的版图中,工会似乎总与进步政治相联系。支持劳工工会行使权利和罢工的往往是民主党和进步派。共和党和保守派则采用行政立法等手段,试图提高普通工人加入工会的成本,限制工会的数量及其集体谈判的能力。目前,美国拥有“工作权” (right-to-work) 法律的26个州,基本上为共和党的优势地带。2018年著名的Janus诉AFSCME一案中,保守派主导的高院以5比4的裁决站在了保守派一边,判定公立部门工会不得强制非会员缴纳代理费,严重冲击了公立部门的劳工动员。
美国历史上的工会和种族主义
美国建国史上,工会的角色却要复杂得多。杜博依斯早在1935年《美国黑人的重建》中,就归纳过美国南北战争后重建时期的两类劳工运动:支持废奴和保障黑人劳工基本权益的运动,和提升白人工人阶级,特别是欧洲白人移民待遇的运动。前者承认并试图消除种族主义,却缺乏阶级视角;后者用阶级视角来动员工人,却充斥着种族主义色彩。在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中,阶级话语和种族平权视角间尽管存在交汇,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紧张甚至偶尔互斥的关系。当代劳工史学者David Roediger曾进一步发展杜博依斯的视角,认为白人优越性带来的心理工资 (Wages of Whiteness),让他们始终没法和黑人劳工真正站在一个阶级立场上。
劳工运动与种族主义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则成为19世纪末以来左右美国政治走向的一条暗线。以美国劳工联合会 (AFL) 为代表的白人工会是1882年排华法案的重要推手,但同类型组织又促进了民权法案的通过。2016年,超过半数有工会代表的白人男性投票给了特朗普,一些极端右翼组织也擅长用白人工人阶级的话语来挑拨种族关系。但是比起其他政治社会团体,美国的工会又已经是族裔上最多元的组织之一。社会运动领域、民权运动家清一色是坚定的工会支持者,而劳工运动中也涌现出不少跨种族团结的成功案例。
可见,不同历史时期行业性质、工会类型、族裔构成、主流舆论等因素对劳工种族观念的形塑不尽相同。但总的来说,一个世纪的移民史终究有利于少数族裔力量的增长。从纯经济利益的视角出发,面对一个逐步多元的劳工群体,工会组织者有更大动力去维护族裔间的团结,而不是通过排斥少数族裔来提升白人工人阶级的忠诚度。比如早在1940年代,底特律等地汽车和钢铁厂的黑人劳工大面积罢工,UAW和CIO于同一时期开始支持黑人劳工的权益,与有色人种协进会建立联盟以期扩大自己的会员基数。上世纪30年代,工会会员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是黑人,如今,黑人劳工的工会入会率要高过全国平均数。上世纪90年代拉美移民的大幅增加,也使得SEIU等服务业工会采取了鲜明的挺移民立场。对高度依赖会员费维持运作的工会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强调白人劳工的种族身份似乎越发成为一门亏本生意。
21世纪的美国工会与种族怨恨
当然,工会领导人的价值观不一定能够完全传递到普通劳工身上。在当前的政治气氛下,工会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改变旗下白人劳工的政治态度?政治学者Paul Frymer和Jacob M. Grumbach在今年初的工作论文中,利用合作国会选举研究 (Cooperative Congressional Election Study)、选民调查组 (Voter Study Group) 和美国全国选举调查 (American National Election Study) 的数据,采用多个维度和多种测量方法证实了工会对缓解白人工人阶级种族怨恨的显著作用。
普通回归和匹配法的分析均显示,隶属于工会的白人劳工的种族怨恨程度显著低于非工会成员,这种影响远超模型中大部分人口变量,与教育的作用相当。2012年和2016年组成的面板数据则显示,从非工会转成工会成员后,白人劳工的种族怨恨指数至少降低了4%,对平权法案的支持度也显著上升。反过来看,突然失去工会保护则并不会增加种族偏见,以前加入过工会对种族平权意识也有积极的影响,证实了工会对个体态度的形塑效应可以长期维持。
这种形塑效应通过何种机制发挥作用?两位作者发现,对民主党的党派认同是最重要的中介机制。由于美国不存在劳工政党,民主党一直以来都与工会结成策略性联盟。加入工会让白人劳工更熟悉民主党的政纲,从而更不可能支持种族主义的社会政策。之前有不少研究认为,美国工会提高了劳工待遇和缓解了收入不平等,这种经济上的安全感可能促使白人劳工接受更进步的立场。但本研究并未发现这一现象,经济上较为宽裕的劳工反而有着更强的种族怨恨情绪。相比纯经济视角,民主党带来的政治社会化可以更好地解释工会的作用。
特朗普之年的种族和阶级
不过,前述研究所用到的种族态度测量方式,充其量只能说明白人劳工对少数族裔存在一定的社会宽容度,和真正的跨族裔阶级团结相距甚远。作者Grumbach也在推特上承认,白人工人阶级总体上有着较强的种族怨恨,本研究只是想说明工会可以稍稍缓和这种对立情绪。此外,两位作者预设工会的负责人比附属的劳工更进步、系统下的劳工只能听命于工会领袖。这也愈发不符合社会现实。2018年席卷美国西弗吉尼亚、亚利桑那和俄克拉荷马等红州的公立教师罢工潮,靠的恰恰是普通雇员和行动者绕过工会高层所发起的直接行动。白人工人阶级种族观念的更新,并未依靠民主党作为一个安全保险的中介平台,而是通过草根动员让参与者意识到了劳工力量的普世性。
如今,美国的社会运动场域中,白人和少数族裔特别是黑人运动家之间的敌意依然明显。除了个别城市的少数分部,各类深入卷入工运的左翼组织中,黑人成员的比例一直都偏低。对种族团结彻底绝望,强调族裔分治的黑人民族主义思潮也一直潜伏在各类草根社区。而其他族裔的激进派,也常常因为被夹在已有的种族裂痕中而里外不是人。
从政党政治的角度看,黑人尽管更多地加入工会,他们并未更多支持激进的左翼政治主张。2020年民主党主要的候选人中,拜登相比桑德斯和沃伦,依然获得更多比例黑人选民的支持,这与2016年的情形非常相似。不论言说者真诚与否,在美国主张阶级作为社会分析的立基点,不可避免遭致的是众人“忽略种族主义”的质疑。这是左翼政治传播在美国遭遇到的特殊困境。一百年前劳工运动和种族主义的纠葛,依然在以各种隐蔽的形式撕裂着当前劳工的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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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蒙旸。来源:政见CNPolitics。责任编辑: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