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中轴线已被占领
12月1日,数万法国人身着黄色背心走上法国各城市街头,发起示威游行。巴黎街头的抗议者席卷了香榭丽舍大道,“攻克”了凯旋门,把已持续数周的“黄马甲”运动推向一个高潮。
本次是“黄背心”运动(Mouvement des Gilets jaunes,亦称“黄马甲”运动)爆发以来的第三次抗议活动。
初起于11月17日的“黄背心运动”是法国民众为了抗议油价与税收上涨自发组织的游行示威活动——法国的柴汽油价格在2018年不断上涨,汽油和柴油的税收同时增加,政府还计划在2019年进一步加税。
在两周前的第一次的游行活动中,10000多名原始参与者通过社交网络动员了28万人,他们穿着标志性的黄背心,成群结队涌上街头、马路中央游行示威。而上周六的第二轮大规模游行示威吸引了全法约30万人参加。
12月4日,法国总理菲利普宣布,法国政府将延期六个月上调燃油税,同时暂缓实施统一柴油税和汽油税等措施。此外,法国政府今年冬天将不会上调电力和天然气价格。
法国政府期望通过这些措施走出“黄马甲”运动引发的危机,但第二天出版的法国报纸,纷纷指责政府这一政策推得迟且做得少。学生、农民、卡车司机纷纷加入抗议浪潮,运动有愈演愈烈之势。
该运动已经发展成了对马克龙政权的质疑,以及对法国社会现状的整体性不满。
“黄马甲”:事关民生和权益
一名驾驶员说道:“每个月账上短缺500欧元,已经有三年了,我们全家没有去度假。”
这次事件,始于民生。
其导火索,只是一次看上去十分普通而常规的燃油税上涨。马克龙宣布从2019年1月1日起上调燃油税,每升柴油涨价6.5欧分,每升汽油涨价2.9欧分,以减少法国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并为可再生能源投资提供资金。
政府方面解释称,调高燃油税旨在鼓励民众少开汽车、减少空气污染,以便法国实现降低碳排放的目标。政府宣布将投入5亿欧元,向低收入家庭提供能源补助,调高清洁能源汽车购买补贴,补偿油价以及生活成本增加所导致的民众损失。
然而就在这一进程中,国际油价上涨,法国民众的购买力却没有相应提高,油价一路飙升使依赖汽车上班的民众颇为生气。2018年以来法国的柴油价格上涨了23%左右,汽油价格上涨了大约15%。
根据11月21日法国经济部门发布的报告,2008-2016年,法国家庭平均可支配收入减少了440欧元,家庭购买力下降了1.2%。突然提高油价,多数普通家庭是难以承受的。
一次具体的改革,造成多数民众生活成本加大,民生问题累积下的怨气,陡然爆发。从巴黎的“老司机”开始,感觉自己被政府遗忘和漠视的人们,纷纷通过社交媒体发声,彼此联络、响应,完成动员,一再行动,终于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我们是被“富人政府”遗忘和牺牲的普通人”
法国有着举世闻名的“抗议文化”。天下未乱法先乱,天下已治法未治。二战以来,法国政治变数极多,街头运动层出不穷,往往造成政府结构重大变动。
历次街头运动,往往都有各类政党派别和工会组织,政争引领民众。但这次“黄马甲”运动却呈现出了新的活动样式和新的运行特征。
最强烈的一点,就是其“无组织性”。
社交媒体竟似替代了传统的政党和工会组织。抗议人群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仿佛“绕过”了“中间商”,自己直接起来,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
一个个账号背后的一个个愤怒而失意的人,穿上“黄马甲”,走上街头,形成“运动”,让本次骚乱有些像政治行为艺术。
纵是有着丰富应对民众抗议经验的法国政府一时也有些懵了:这回到底该和谁谈?谁是这次运动的“代表”?
“黄马甲”们只在社交媒体上一起发声:我们是法国人民!我们是被“富人政府”遗忘和牺牲的普通人。
抗议的政治目标并不清晰,对马克龙个人及法国现状的不满和嘲讽正向一场“狂欢”发展。
“政治家与记者所投身的斗争已然陈旧,如今,人们见证了新的阶段,人民真正的代表开始出现。媒体不停传播示威者们拒绝被工会和政党回收的言论,以此继续媒体自身的斗争,这是为了排除其余的中介组织,为了将自身变为人民运动的合法代言人。连续播报的新闻台将这场社会冲突称为‘沉默的大多数的未曾所闻的运动’。”①
偏见与诋毁:“骚乱”并不能说明什么
11月24日的第二轮大规模游行示威,我们可以感到,运动开始激进化。一些极右翼分子的加入,使抗议活动逐渐走向暴力和失控。堪称全法中心的香榭丽舍大街抗议活动甚至造成了多起严重的暴力冲突。
遭破坏的玛丽安雕像
受灾建筑物都集中在相当于巴黎长安街的香榭丽舍大道周边。这里的末端——法国最重要的建筑之凯旋门和凯旋门博物馆,已经遭到了破坏。旁边的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和总理府也遭到了围攻。包括凯旋门边上的戴高乐星形广场站、巴士底站、歌剧院站等有附近有集会广场的地铁站点,也因为预防黄背心集会而关闭。
这些“骚乱”往往会被政府和主流精英拿来渲染民众运动的“破坏力”,但事实并不像他们所大力渲染的那样,“骚乱”一直都只是整场运动的零星局部,它并无法代表整个运动。
在这场运动的扩张中,新闻台持续的报道起到了异常关键的作用,但它们也时常处于自我矛盾之中。“对领导它们的人来说,‘民众’一词即观众的同义词。他们对‘黄马甲’的支持,让收视率急升。为了维持住他们的观众,连续播报的新闻台必须持续地展现戏剧场面,这使得记者们将突发事件与暴力事件放在了首位。如今,闹事者、媒体与政府之间,存在一种客观的联盟关系,它突出示威者的‘可耻’行径(正如11月24日的游行后,共和国总统所称的那样),以此让运动失信。正因如此,虽然闹事者只是示威群众的一部分,他们却成了电视报道的主要人物。”①这会让人们对运动产生很大偏见。
但这也不断提醒着运动中的人们,要与那些“骚乱分子”划清界限。
脱下头盔时,他们也是人民
“黄马甲”运动已连续三个周末,警察疲惫不堪,警察工会呼吁政府动用军队维安。12月4日,国会讨论后认为“军队的枪杆子是用来对抗敌对势力的,而不是对抗自己的人民的”。议员Michel Thooris对媒体说:“其他国家遇到法国这样的情况,可能会拿出武器枪杀至少十几个平民,但这不是法国的选择……我们面对的是示威的人民,而不是敌人或者叛乱者。”
据今日俄罗斯报道,在法国西南部的波城,正当“黄马甲”示威者威胁要攻占波城市政厅时,十几名法国警察在上百名身着黄马甲的示威者面前纷纷脱下头盔。而另一边的示威者们则开始向警察鼓掌,还齐声高唱法国国歌《马赛曲》,感谢警察做出的和平姿态。随后,示威者们安静地散去。这段视频在推特上被法国网友疯转。
网友评论,躲在头盔后面时,这些警察代表人民不再支持的权力;脱下头盔时,他们也是人民。据《解放报》,在波尔多和蒙彼利埃等城市,当“黄马甲”和警察出现对峙局面时,均出现过类似场景。
来自巴黎之外
游行示威活动最先兴起于巴黎,之后迅速扩张至全法城市,通过法国中南部一些省城,我们可以感受到这场运动的盛况。
11月17日第一次抗议活动当天,法国加龙省图卢兹市总共出现了约3900名示威者,一周后的第二个周六,多达4300名抗议者参与了示威。
11月24早上8点左右,警方在市中心街道发现了200余名“黄背心”在随意走动,但并未制止,因为他们并未造成什么大混乱。到了当天下午,有1200名示威者身份得以确认,但警方仍然没有采取行动,因为他们主要采取的是和平方式游行。
但周六晚上,一名男子在Lespinasse燃料库附近袭击警官并导致其受伤,遭到警方拘留。
图卢兹市的多数抗议团体都集中在郊区的交通收费站或者大型购物中心。
24日,在距离图卢兹不远的塔恩加龙省(Tarn-et-Garonne),抗议活动也在同步进行时。下午,一群“黄背心”就早早聚集在了在蒙托邦(Montauban)的街道。
游行开始时,在滨海艺术中心(l’Esplanade des)只有1000名示威者,但随着队伍的行进,在抵达The Cours Foucault公园时队伍的规模已经扩大了一倍。让人比较“欣慰”的是,这群游行者异常安静,不喊口号不唱歌,也没举政治旗帜,只有少部分人吹着口哨,为蒙托邦市政厅前放的马塞歌伴奏。
附近的热尔省(Gers),抗议也在持续,不过热度有所下降。在奥西镇(Auch),周六一整天,“黄背心”都在缓慢聚集,但是人数比上周要少很多,甚至有人在午餐时间点起了烧烤。在Auch街区Saint-Cricq的环形交叉路口,几百名黄背心浩浩荡荡地行进,司机们不得不忍受几分钟的减速。
到了阿列日省(Ariege),比起暴乱,游行活动倒像是大型演出现场。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要数Foix。奇葩的是,示威者不仅仅有步行的,还有骑自行车的,骑电动车的。他们喊着“马克龙,我们受够你了”、“我们这么多人,要看到(你们)做出改变!”,一边挥舞着旗子,远观就像群魔乱舞。
在奥德省古城纳博讷(Narbonne,Aude),游行人群的情绪显然要激烈一些。近3000名抗议者聚集在市中心,甚至有40名黄背心闯入了奥德第三选区议员Mirelle Robert的家中抢砸一番。
而在Limoux镇(Limoux, Narbonne,Aude),一群黄背心冲入当地的葡萄园,迅速放了一把大火,并赶在防暴警察到来之前跑路了。而该地黄背心的负责人表示,“我们和这些突击行动可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完全是他们自己搞的。”
跟巴黎的出现的一些骚乱相比,上述几个地区的抗议活动还是相对温和的。另外受法国影响,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也于30日爆发了“黄背心”示威,数百名民众身穿黄背心聚集在首相办公室外,抗议政府提高柴油税和高昂的生活成本。
“黄马甲”或许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新思考
这次社会冲突自基层而起,脱离了惯常负责公民诉求的一切组织和政党。
“‘黄马甲’真正的新颖之处,在于全国范围内自发而成的动员。事实上,这场抗议活动在法国各处(包含海外领地)同步开展,但每个地方的规模都不大。总的说来,11月17日的行动日集结了不到30万人,与其他人民示威相比,并不算多。但这个总数,是由数千个分散在全境的小型组织拼凑起来的。
人们一直强调社交网络的作用。无可否认,社交网络对运动的发起是十分重要的。可发送即时信息的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与智能手机逐渐取代书面的联系方式,尤其是传单与观点媒体(presse d’opinion)。到目前为止,后两者都是抗议组织用来协调集体行动的主要手段。信息交换的即时性部分取代了以往面对面交流的自发性。
不过,单是社交网络,无法让“黄马甲”运动达到如此规模。11月17日和24日的行动日从一开始便被新闻台跟踪报道,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地直播。11月24日周六早上,在香榭丽舍大街,记者比“黄马甲”人数还多。如果我们把这次运动与今年春天铁路工人的抗议活动比较,便能立即发现其中的差别。那时,没有任何罢工被这般连续直播,而电视观众们看到了大量愤怒的乘客攻击罢工者的言论。而在这个秋天,我们却很少听到愤怒的自驾者批评封路的人群。”①
社交网络与新闻台,这些新媒体手段使得民众运动有了更多的可能。
“‘黄马甲’运动,与马克龙被选上共和国总统时的方式相近,后者同样出乎意料,且没有依附政党。正如选民依据目前的政治供求做决定一样——越来越少的人忠诚于某一个政党——,今日,社会运动的爆发,依靠的是某一时局或某一具体的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或许会察觉到,政党与工会的时代,对应的只是历史中一段有限的时期,即远距离的联系依靠书面媒介实现的年代。
在当代史里,大众对议会政治的敌意是一种常态。‘黄马甲’想要避开对他们运动的一切政治僭取(récupération politique)(指的是某个政党或政治人物利用运动为己谋利),这是对公民身份(citoyenneté)的主流概念的一贯批评的延伸。资产阶级曾一直推崇权力的授予:‘投票给我们,然后我们打理一切’。不过,从法国大革命起,无套裤汉们便拒绝这种对人民的剥夺,推崇以直接行动(action directe)为基础的大众概念。因特网所推进的新技术,其积极的后果之一,便是重新激活了公民身份的实践,大大方便了公民的直接行动。
当这公民身份的大众实践得以茁长,我们看到,在公共空间中,出现了曾被埋没在社会的阴影中的发言人们。在‘黄马甲’运动中,让我们吃惊的,是这些发言人身世的各异。尤其,女性占了很大比重,而先前,起发言人功用的,大多为男性。这些平民领袖今日能如此自如地出现在镜头前,是双重民主化的结果:教育等级的提升,以及多媒体技术在所有社会阶层中的渗透。如今,精英们全然否认民众的这项能力,这更加重了他们对民众的蔑视。即便工人占了就业人口的20%,他们中却没有一人位列议会之中。为了理解民众对政治家政治的拒绝之剧,我们就必须记住这大规模的歧视现状。”①
出路与困境
为了更好地理解“黄马甲”运动,我们或许还要将其再次放置在长期的历史中考察。“反税收抗争始终在法国大众历史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15世纪初,当查理七世设立覆盖全境的皇家税收制度时,法兰西国家最终稳固。自那个时代起,拒绝税收变成了大众反抗的一个基本面向。不过,我们必须说明,这种对税收的拒绝,是被一种不公的情绪所驱动的,这番情绪始终鼓动着大众阶级(classe populaire)。因为在大革命前,‘既得利益者’(贵族与僧侣),即那些最富有的人,是被免税的。如今,这种对税收不公的拒绝再度鼓胀,因为,大多数法国人相信,他们交税,只是让一小撮极其富有的权贵阶层更加富有,这些人把资本转移到税收天堂,以此逃税。
这场运动的正面因素之一,在于它把社会问题重新放置在了政治游戏的中心。有着不同背景与各异观点的男男女女在一场共同的斗争中聚集在一起。黄马甲是一种有趣的象征。它给了迥然不同的人们一个共同的身份,这一身份让人想到半路抛锚、陷入窘境的人们(黄马甲本是法国开车的人的必备之物,用以路上抛锚时穿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运动持续下去,如今在运动中共存的这些迥异乃至截然相反的观点,将会变得愈发明显。”①
事实上,“黄马甲”运动再一次让我们看到:当共同的利益诉求把人们联结在一起的时候,乌合之众便可以成为钢铁洪流。
但一场自发的民众运动如何走向自为,从而进行更明确的斗争和利益诉求。这场运动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或许是“谁可以来代表运动”?
参考文章:①《“黄马甲”运动:社会问题重回政治中心丨欧罗万象·法国》,杜卿 译,公号ID:EuroSc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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